作者:匹萨娘子
另一边,谢兰胥走出大理寺狱,他回头看了眼夜色中的牢狱,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他坐上等在狱外的马车,让马车夫兜了个圈子,甩掉尤一桂派来的几个小尾巴,然后,停在了朱府一扇角门外。
一个神色焦急的人早已等在那里。
桃子彬彬有礼地将银环请上马车。
“你是谁为什么要让我出来你和小姐是什么关系”银环一上马车,问题便连珠炮似的射发。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能帮你救你想救的人。”
谢兰胥微笑着,递出一方包裹着什么东西的手帕。
“做出决定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银环揭开手帕,目眦欲裂。
雪白的素帕里包裹的是白秀秀血迹斑斑的耳坠。
一切都已就位,好戏,该上场了。
第67章
冬至翌日, 京都仍洋溢着节庆的喜气。
许多人家门前都残留着昨日烧过的炭火,饼铺的羊肉胡饼今日还是卖得最快。街道上的店铺都已陆续开门,小摊小贩也开始吆喝。
人山人海,汇聚在京都最大的官道上。
银环从巷道里走出, 她一身白孝, 引起众多诧异的瞩目。
官道正中,是一棵百年老树, 树冠遮天蔽日, 仿佛直冲云霄。在树身下, 立着一面巨大的红鼓。
银环走到红鼓面前,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鼓槌。
“咚, 咚,咚——”
午时三刻, 自燕朝创立以来从未响起过的登闻鼓, 传遍大街小巷。
不过一盏茶时间, 带着杀威棒的衙役便将银环围了个水泄不通。
脸色铁青的京兆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嘴唇油光水滑, 一看就知道刚从饭桌离开。
“你是何人,可知你在做什么!”
银环跪地叩拜,姿势恭恭敬敬,但她抬起头来直视京兆尹的眼神, 充满倔强, 毫不退缩。
“民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告御状。”她一字一顿说。
在她击鼓期间围聚起来的百姓闻言, 响起一片抽气声音。
“简直是胡闹!你以为御状谁都告得你有什么冤情, 就去户籍所在衙门禀报。告御状, 可是要受五十杀威棒的——你就不怕丢了性命吗”京兆尹说。
他竭力劝阻自然是有原因的。
燕律承继于崔律, 两朝律法都严格规定了上诉要层层递进,越级上诉不仅要严惩告状的人,他们中间这些理应解决民怨的官员,同样会遭到牵连。
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人要告御状,那不就是说自己施政不力
这就是京兆尹一听有人有告御状,连午食都没吃完就急急忙忙赶来的原因。
银环毫不所动,无论京兆尹是威逼还是利诱,依然要告御状。
京兆尹怒道:“那就按规矩,先上五十杀威棒!”
从茶摊上借一根长板凳,刑场就立好了。
银环咬着一块布手帕,两板子下去就汗水长流,眼睛充血。
京兆尹在一旁不耐烦地看着,等着银环求饶,可他等了又等,板子都进行到第三十下了,银环还是一声不吭。
他先前派出去的一名衙役匆匆回来了,在他耳边说:
“打听出来了,这是白家商户女的陪嫁丫鬟。这商户女因为伙同情夫杀害礼部尚书的嫡子,现在关在大理寺狱,不日就要处刑。”
一听礼部尚书三个字,京兆尹瞪大眼睛看着回来报信的衙役。
一个三品一个二品,别看品阶差得不多,地位却差多了。京都这种扔出一砖头能砸到几百个贵族子弟的地方,京兆尹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说着好听,三品京官,实际上见谁都点头哈腰——
他要是不把这个告御状的丫鬟给处理好,他的乌纱帽也就不稳了!
京兆尹一个眼神,两个行刑的衙役心领神会,剩下的二十板子用上全力。
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嘛。只要告御状的人死了,那就没人告御状了。京兆尹在心中默默祈祷。然而,事与愿违,五十杀威棒下去,孝服变血衣,银环竟然还有一口气在。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要告御状,接下来还要走千针毯,你确定你能走得下去么”京兆尹一边心惊胆战,一边苦口婆心劝道,“你要是没命了,还告什么冤情”
汗水打散了银环的发髻,血和汗让她出门前特意整理干净的仪容变得狼狈不堪。白秀秀的耳坠紧紧握在她的手中,是一种顽强的信念支撑着她。银环的脸色惨白而虚弱,她倔强的眼神却一如初始:
“民女……要告御状……”
京兆尹气急败坏道:“上千针毯!”
千针毯,如字面意思,就是由针组成的毯子,一千枚银针,只多不少。要受五十杀威棒,走一千根针,告御状的人才有资格上达天听。
闪着银光的针毯铺在通往皇城的大道上,擦肩接踵的百姓围堵在这条官道上,却无一人发出声音。
银环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的面前就是千针毯,她的目光却直直望着金碧辉煌的皇城。
多么灿烂……多么威严……
却又多么触不可及。
她和小姐想要的……只是最平凡快乐的生活罢了。就连这样的愿望,也要被人夺走……
人群中发出小小的惊呼,因为银环一脚踏上了千针毯。
一步,一步,走向皇城的方向。
皇城遥不可及,她所拥有的,只有手心中小姐的耳坠。
她颤抖着,摇晃着,跌倒又爬起,银针刺遍她的手掌和膝盖,泪和汗已分不清楚,她一步一步,走向终点。
数十步开外,一辆马车里的两个人静静目睹着这一切。
“这就是真正的主仆情谊么”谢兰胥说。
他口吻中那种看见稀奇一样的轻视,让荔知感到不快。
“……阿鲤说错了。”她忍不住冷冷道。
谢兰胥的目光流向身旁目不转睛看着银环的荔知。
她的脸上露着一种特殊的神情,隐忍而坚强,仿佛在这一瞬间,她和针毯上的银环是同一个人。
“这是姐妹情谊。”她说。
谢兰胥若有所思,重新看向针毯上的银环。
“要是有一天我陷入绝境……”
荔知等着他说完后面的假设,谢兰胥却笑了笑。
“没什么。”
……
针毯走完,银环跪了下来,但她上身依然挺得笔直。
就连京兆尹,都在这个草芥一般顽强的女子面前感到害怕了。
“现在……民女可以……告御状了……吗”
“你、你要告谁……”
“民女要告……礼部尚书朱海清……杀害嫡子,嫁祸儿媳……丧心病狂,天理不容……”
杀威棒和千针毯过完,再也没有人能阻挡银环的御状之路。
即使是匆匆赶来的朱海清也不能。
监察御史带着银环的御状,骑马奔向皇城。杀威棒和千针毯是规矩,监察御史将民怨直达天听的时候,沿途官员不得阻拦,这也是规矩。
监察御史长驱直入,一直来到紫微宫前。
御前大太监让他稍等片刻,皇帝正在面见牡丹使。监察御史候在殿外,隐约听见殿内传来皇帝不满的声音。
监察御史年纪不大,专职守鼓,这还是上任后第一次面圣。他心中不安,偷偷看向守在门前的御前大太监。
高善怀揣两手,面无表情,像个惨白的石塑,凝望着空无一人的月台。
终于,门开了,一脸丧气的牡丹使走了出来。
监察御史在侍人的带领下往殿内走去,在他身后,殿门缓缓关上了,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牡丹使对高善说的:
“唉……又是无人入选的一次。”
监察御史跪在御桌面前的时候,心惊肉跳,唯恐皇帝的怒气延伸到他身上,没想到皇帝却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语气平和地让他起来。
皇帝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辨不出喜乐:“说吧,是谁要告御状”
监察御史如实说了。
恍若幻听,一声轻笑落在御书房里。
谢慎从合上牡丹使带来的近百张牡丹图,每一张上都有少女神态各异。
银环的御状重叠在牡丹图上。
“白秀秀一案,打回三司重审,一应要犯移交至诏狱,不得迁延枉顾。”
监察御史连忙揖手应道:“谨遵御令。”
“高善——”
“奴婢在。”悄无声息的高善出现在御书房中。
“朕派你代天监审,便宜行事,如朕躬亲。”
“奴婢领旨。”
诏狱,天子之狱。
除了天子,这里任何人说话都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