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谢咏在旁领命,很快出门吩咐翊卫。
这时李芳蕤道:“距离慈山最近的便是楚州城,他们何不去楚州城换银钱?”
谢星阑道:“若如此,自然最好,但他们习惯走水路逃窜,距离最近的仍然是慈山码头,云沧江南下可直达越州,途中停靠之地也不少,若如此,那我们要追缉的范围便更大了。”
此言令众人心中忧切,钱维本还打算先一步回楚州城,此刻也放不下心来,便盯着夫子们摹画,又等着各处消息汇集,至夜幕初临,去往蒲州和渝州的人马出发,而直到一更时分,谢咏才从码头上回来了。
深秋夜凉,谢咏带着一身寒意进了门,“启禀公子,在码头问过了,二十一那日没有客船靠岸,二十二那日有两艘客船南下,一艘从江州去往越州,一艘是京城来的,去往渝州,二十三那日也无客船靠岸,后来属下走访了三十来个码头工,他们都说未曾见过画像上三人,尤其未见过腿脚不便之人,只其中一人想起了八月初六那日,见过一跛脚人从南下的客船上下来,想来正是那扮做黄裙女子之人。”
李芳蕤蹙眉,“这便是说,他们不曾南下?”
秦缨看向谢星阑,谢星阑道:“或是北上蒲州,或者西去楚州城,皆有可能,我们人马已经派出,若有行迹,两三日内便有消息。”
钱维叹道:“那便等吧,好的一点是,我来慈山之后,料定是有凶徒连环作案,便已经往各处送了消息,如今渝州和蒲州多半也知道有人专门谋害衙门胥吏与官员,多半会十分小心,怕只怕此三人如今求财心切,穷凶恶极毫无顾忌。”
为今之计,的确只有“等”之一字,秦缨眉眼间拢着愁云,亦担心来不及阻止凶徒行凶,待回自己房中,她便仍拿了刑部送来的名录查看,李芳蕤想帮忙,便也随她过来,二人一人人细究,直看到深夜时分,李芳蕤一抬头,看见了床尾挂着的茱萸香囊。
她盯着香囊出神,白鸳为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手边,也道:“看到香囊,便令人想到客栈伙计说的姜神医之事,实在叫人唏嘘,这慈山县虽然医家众多,但被称为神医的,应该只有姜家一家吧?”
李芳蕤略作回想,“好似不止,四十多年前,慈山已经家家药农,医家也不少,只是姜家确是医术精湛,后来去了京城还成了御医,这可是此地小老百姓不敢想的。”
白鸳眨了眨眼,“当御医的确尊贵,但一旦出事,便会牵累全家啊,也不知当初姜神医的名头是如何传入京城的,又如何被肃宗陛下知道的。”
李芳蕤道:“百年之前便有慈山渡口了,此处船来船往,少不得将名声流传开来。”
白鸳唏嘘不已,“福祸相依,只怕姜神医自己也没想到最后会是家破人亡的下场,对了,上次您说他们的女儿被充入教坊,那女儿后来如何了?”
李芳蕤摇头,“充入教坊的罪臣之女,都是苟延残喘,这都多少年了,只怕她也难活在世上了。”
秦缨听着二人闲谈,亦觉可叹,又新写了一页名单之后,才催李芳蕤歇下。
翌日清晨,秦缨起身便见夫子们还在摹画,她下楼用过早膳,又看了看夫子们所作之画,正帮着晾干墨迹之时,客栈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吵闹。
秦缨眉头一皱,随侍在旁的沈珞忙出门探看,很快回来道:“小姐,是赵夫人。”
话音刚落,门扇被推开,一个面庞憔悴的中年妇人带着四个仆从走了进来,她一眼看到站在正堂的秦缨,打量秦缨两瞬后,试探道:“小姐可是从京城来的贵人?”
秦缨刚点头,赵夫人便红着眼眶上前,“敢问姑娘,京城来的大人在何处?”
秦缨还未开口,楼上便响起了脚步声,正是谢星阑与钱维走了下来,赵夫人一瞧见谢星阑这个生面孔,立刻抬步迎了上去,“大人,请大人为我夫君做主——”
赵夫人“噗通”一声跪在楼梯口处,“我前日便知京城来了人,又知道钱大人在此作陪,不敢轻易搅扰大人们办差,这才不曾登门,可这都三四日过去了,敢问大人可曾抓到谋害我夫君的凶手?我吴氏一门满门忠烈,如今,如今我夫君却被贼人害死,还请大人为我和一双儿女做主啊——”
“夫人先请起。”
谢星阑开口,却不便相扶,秦缨快步上前将赵夫人扶了起来,“夫人快起来,此处不便说话,我们去楼上详说。”
赵夫人借力而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上楼,钱维在后道:“我也知道你伤心欲绝,这两日谢大人来此正在全力查探,本想着有了好消息再派人告知你的。”
进了秦缨所住的屋子,钱维看着擦眼泪的赵夫人道:“诸位有所不知,赵夫人的祖父、父亲,还有表叔皆是军中武将,五十多年前,西羌兵力正盛,集结二十万骑兵入侵,分西北、西南两路攻城略地,西南最危急之时,都快打到筠州了。”
“这一场平西羌之战持续了七年,陛下派了数支大军往西南边境平乱,她的祖父和叔父先后死在了平乱之中,父亲也受过重伤,后来任楚州驻军参军多年,三年前过世了,她与赵大人成亲八年,膝下一双儿女还未成人,此时赵大人被害,于她们实是灭顶之灾。”
赵夫人闻言哭得更是伤心,李芳蕤自家也掌军,一听她是此般出身,不忍道:“夫人一家确是满门忠烈,当年西羌兵强马壮,其骑兵凶猛悍狠,整个大周无人能敌,全靠我们军中儿郎不惜性命前赴后继才拖住了局势,直至西羌粮草匮乏,补给不足,才渐渐占了上风。”
她说着递上一方巾帕,又安抚道:“夫人是将门之后,还请节哀顺变,为了儿女保全自身,此番赵大人之死我们在全力勘破,如今已有了些微进展。”
赵夫人抬起一双泪眼,秦缨便上前将眼前进度告知,一听真是连环凶徒所为,赵夫人更觉悲恸,“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他们如今跑了,可还能捉得住?大周辽阔千里,他们若跑去人迹罕至之地,官府衙门派出多少人手也难找到人啊。”
钱维道:“这你放心,画像已经做好,眼下画像发去各个州府,便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肯定逃不了多久的。”
赵夫人怔忪一瞬,“画像我已在街上见过,那三人、那三人真是害了我夫君之人?”
钱维沉声道:“按目前所查,当是此三人无疑了,他们行迹实在诡异。”
赵夫人抽噎一声,缓缓将泪珠擦净,“这几日城中动静我已知晓,也明白大人们未曾懈怠,只是凶徒一日不被捉住,我夫君便一日躺在义庄之中,想到他连尸身都不得安稳,实在,实在是叫人肝肠寸断……”
秦缨忙看向谢星阑,“如今这般情形,是否能让赵大人入土为安了?”
谢星阑颔首,“遗体之上线索太少,确可如此。”
赵夫人听得眉眼微松,钱维亦吩咐黄义帮着赵夫人料理赵志东后事,又问了些琐碎,赵夫人也不做耽误,与众人告辞,直奔着义庄而去。
送她离开后,李芳蕤凝声道:“真未想到赵夫人竟是如此出身,当年西羌之战大周折损了多少军中将士,她祖父与叔父竟也在其中。”
李芳蕤看着钱维道:“当年我祖父也曾领兵抗西羌,那时候筠州还不是我们的封地,但因至西南之时经过当地,还得了不少当地百姓的救护帮扶,因此我祖父对筠州格外喜爱,后来分封之时,便主动要了筠州——”
钱维颔首,赞叹道:“当年老王爷正值盛年,可是立下过汗马功劳,也是那一战之后,西羌元气大伤,这些年都安分了不少,如今只镇西军守着,便令他们不敢异动,倒是南诏与北戎,这些年起了势头,总在边境蠢蠢欲动。”
李芳蕤轻哼一声,“除非他们一同举兵,否则根本不是大周的对手。”
兵马之事秦缨并不擅长,但李芳蕤一语中的,不禁让秦缨心底生出隐忧,若按原文,南诏使臣来访,并未给两国邦交带来多少助益,仅在一年之后,南诏便联合其他部族,共同举兵入侵大周,后来大周兵败求和,这才让萧湄远嫁和亲。
思及此,秦缨不由蹙眉,南诏若有宣战之心,便无必要遣皇子与公主来访,却为何会在一年之后便发起战事?这几乎表明,他们在返回南诏后立刻便开始纵横捭阖了,毕竟要笼络几大部族,没有年余功夫难以成事。
秦缨眉头越拧越紧,原文中她只顾着看主角情爱,直跳过了此段,如今竟想不起来南诏使臣来访时生过哪般风波……
“如果他们当真一同举兵呢?”
众人已返回了大堂之中,这时,谢星阑忽然沉声应了一句,秦缨脚步微顿,忙抬眸看向谢星阑,只见他一脸肃然,目光寒峻,并非是玩笑。
李芳蕤听得哭笑不得,“谢大人不晓军事吧,这几部族虽与大周为敌,可这么多年了,他们接壤之地也有战乱频发,他们乃是一盘散沙,散沙如何聚集?”
谢星阑唇角微动,正欲开口时,却忽然目光一错看向秦缨,四目相对,秦缨正探究地望着他,正如秦缨在船上时,某两日总喜欢盯着他打量一般。
谢星阑眉尖微蹙,秦缨这时却又恢复寻常,跟着李芳蕤道:“莫非是觉得,他们纵然现在是一盘散沙,往后若为了瓜分大周,也有可能结成同盟,群起而攻之?”
此言令谢星阑心间异样缓缓散去,他如常点了点头。
李芳蕤看看谢星阑,再看看秦缨,忽然轻嘶了一声,“别别别,别吓人,他们这些部族不事农桑,国土贫瘠,一盘散沙之时皆不足为惧,可若真是结盟攻打咱们,那只会比五十年前还要可怖!毕竟丰州之乱后,大周国力已大不如前了。”
她抚了抚手臂,“鸡皮疙瘩都被吓出来,南诏使臣年底入京朝贡,不是很安分守己嘛,咱们还是好好破案子吧,别想这些兵马之事了!”
钱维也失笑道:“大人所虑确有可能,不过这几百年从未发生,还请大人安心,咱们还是看看这案子要等几日才有消息吧。”
钱维与李芳蕤面色松快,又至堂中看夫子们作画,唯独谢星阑和秦缨难以展颜,而二人很快发现了各自异样,皆看向彼此,目光相触之后,又纷纷掩下心思,眼见对方瞳底归于平静,这才一同往夫子画案旁走去。
等待最为心焦,谢星阑和秦缨没多时便回了房,在仅有线索之中寻找遗漏,如此过了大半日,二人眉头都未展过,直至用完晚膳,几人才聚在一处商讨对策。
话尚未说两句,两匹快马疾停在客栈门口,不多时,赵明安风风火火冲进了门,“楚州城有消息了!”
房内众人皆惊,谢星阑沉问:“发现了什么?”
赵明安喘了口气道:“在楚州城同福当铺发现了赵大人被抢之物,不仅如此,当铺伙计看了画像,认出是那高个之人前去典当,而看守城门的驻军,也说见过他们,不过——”
赵明安眼瞳微暗,“不过在九月初,他们便离开了楚州城,眼下、眼下又不知逃去了何方了。”
第128章 逃跑
“当时是那高个之人进了当铺, 拿出了三样物件,且还签的是死契,三件加起来, 典当了五百多两银子,伙计说那人一脸愁绪, 一看便是家中出了变故,而他们从来不问客人来历,只等那高个人签了死契, 便给了银子,那人拿走银子再未出现过。”
“当时是八月二十五傍晚时分, 守城驻军看到他们离开楚州城之时, 则是九月初三清晨, 驻军已经忘了他们拿着哪般路引, 但是过了盘查的。”
赵明安说完,秦缨忙问:“他们可曾提过跛脚之人是男是女?”
赵明安道:“他们说是个文弱书生。”
众人听见此言,一时面面相觑, 李芳蕤拧眉道:“此人到底是男是女?一会儿扮做女子,一会儿又是男子,女子扮做男子, 尚是英武, 但男子扮做女子,也不觉折了气度?”
赵明安苦笑, “只怕他们这等人,也是不在意气度的。”
李芳蕤深表赞同, “也是——”
秦缨看向谢星阑, 谢星阑沉声道:“眼下既然是此三人拿了赵大人的饰物去典当,便可十成十确定, 此三人便是连环作案的凶徒,不论那第三人是男是女,皆以画像为准,若常以女子之身示人,便再做一副女子图像便是。”
眼下行迹寥寥,却总算肯定了此三人是凶手无疑,但在三人身份上,却是任何一种可能都不得放过,谢星阑提笔作画,一边道:“他们初三那日离开楚州,如今过了十二日,想必早已到了下一目的地。”
秦缨展开舆图细看,“从楚州城去蒲州,陆路快马五日,慢行则要七日,南下渝州亦相差无几,按照他们前次在慈山作案的时日推算,如今他们尚未害人。”
李芳蕤哀声道:“就怕他们杀红了眼,不计后果。”
连害八人性命,如今更连朝廷命官也敢截杀,的确是胆大包天,赵明安此时道:“楚州城还需调查,谢大人和县主可要去楚州城中?”
谢星阑头也不抬道:“不必,楚州城继续查,看有何确认身份之线索便可,我们去了也是白等,还不如在此等各州府消息,免得耽误时辰。”
赵明安应是,钱维略作思忖道:“我也有七八日未在楚州城中坐镇了,既如此,那我今日回楚州主持查证,谢大人和县主先留在此处等消息便是。”
钱维多留无益,如此也不碍楚州吏治,谢星阑和秦缨自是应允,二人与李芳蕤将钱维送出半枝莲,临走之际,钱维又对黄义一番交代,令他带领其余人手在旁辅助。
再回到屋子之时,谢星阑继续作画,李芳蕤看着舆图不断摇头,“这可真是千里追凶了,咱们不知多久才能等到消息,到时候我们追过去,他又跑了,他跑了,我们又追,这怎是个头?简直是被牵着鼻子走。”
秦缨也沉着面色,“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就算被牵着鼻子,也得追下去。”
李芳蕤将舆图一放,“今日十六,咱们已经来慈山整四日了,除了推测凶手之一是那叫莫斌的嫌犯之外,别的都未确定,倘若三五日内临近几州府都无消息,那他们会否跑到了筠州、忠州等地去?毕竟在去岁,他们作案可不会在相邻近的州府。”
想到此处,李芳蕤立刻道:“我借府衙人手一用,往筠州也送一份通牒。”
她话落便走出门去,秦缨也未阻止,正在此时,秦缨却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脊之上,她倏地转眸,看着谢星阑道:“盯着我做什么?”
谢星阑目光深湛,有琢磨意味,秦缨挑眉上前,便见他已将五官描摹,身形却只有个雏形,谢星阑敛眸道:“从未画过女子,不知女子画像如何下笔。”
秦缨恍然大悟,原是要以她为参照,她便道:“既如此,那你瞧罢,女子与男子到底不同,只是如今不知那人是否为女扮男装——”
谢星阑便又抬眸看她,既得准许,目光便无忌起来,看她裙裾双足,看她肩背腰身,又一错不错地看她眉眼。
秦缨本心下坦然,被他瞧久了竟颇不自在,终是身子一侧,踱步做苦思之状,“若是女扮男装也罢了,若是男扮女装,倒也是下了功夫,一会儿夫妻兄妹,一会儿兄弟亲朋,便是有人注意了他们,被查问时,也给了错误线索。”
谢星阑看着她侧影,眸光愈渐深暗,没多时,落笔作画,秦缨目光落在远处轩窗,眼风扫见他低了头,心弦微松,便听谢星阑如常道:“于彬虽说此人有阴柔之气,或许真只是个身形柔弱的男子。”
秦缨目光轻飘飘落在谢星阑身上,又下颌微抬,视线越过案上一排笔墨砚台,去看那画上人物,待谢星阑笔尖一顿,又收回视线道:“三人行凶,其中还有一女子,如此同行一年之久,那此人身份实在有待考究,而我看京城送来的卷宗上说,这个叫莫斌的乃是孤家寡人一个,并无妹妹,也无妻子。”
谢星阑笔下行云流水,片刻后便直起身来,秦缨见他画成,便往案前走了两步,这一看,便见眉眼还是同样的眉眼,可画上人却多了几分柔婉女气,而那身段纤细清秀,一袭湘裙着身,正是娉婷琼姿之态。
秦缨微讶,“倒是像样。”
谢星阑牵唇,淡声道:“像样便足够,此等凶徒不值多费笔墨。”微微一顿,又将画像交给一旁的谢坚,“让守城的差役看过之后再摹画。”
凶徒逃窜无踪,慈山县内搜查亦停,众人住在半枝莲内,唯剩苦等,李芳蕤传完信,又至厅堂与几个伙计闲聊起来,待说起赵夫人来访之事,几个伙计也唏嘘非常。
“赵夫人是将门之后,她父亲吴将军做了多年楚州驻军参军,老家在慈山县西南的屏东县,赵大人乃是吴将军一故旧之子,本是渝州人,两家早就有结亲之意,后来赵大人高中方才成婚,二人膝下一双儿女,赵大人又到了楚州任职,可谓是十全十美,但谁也未想到会天降此等横祸……”
李芳蕤想到钱维之言,便问:“她父亲受了重伤,后来可痊愈了?”
伙计摆摆手,“不曾,左手重伤,后来落了残疾,好似心肺也伤着了,这些年全靠不断用药……”
李芳蕤叹了口气,“当年的仗打得太苦了。”
伙计便道:“可不是,小人祖父当年也参战了,那时候西羌差点打到咱们这来,楚州城都差点被攻下,前线死伤无数,尸山血海,有力气的男子从军,女子们则带着药材去救死扶伤,当时大半个慈山都空了——”
秦缨和白鸳从楼上下来时,正听见众人言谈,便也走了过来,伙计们面色微变,不敢多言,李芳蕤见白鸳一脸好奇之色,便笑道:“你们老东家当时在做什么?”
伙计苦恼地抓了抓头,“这可不知道了。”
正说着话,两个伙计从后院走了出来,他二人抬着一大捆货物,正费力地搬出去,见众人都看过去,先前的伙计道:“他们搬的,便是我们客栈的名字——”
白鸳反应极快,“半枝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