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秦缨脚步本是沉重,看到他也在,心中忐忑骤然散了三分,正猜不透出了何事,一阵刺鼻的铁锈味传到了她鼻端……
“最会找凶手的人来了,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骤然响起的贞元帝怒吼从第四间花房传来,吓了秦缨一跳。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赫然看到蒙礼与施罗也与贞元帝站在一处,还不来及看清二人神色,秦缨先被地砖上殷红蔓延的血色小溪吸引。
她呼吸一窒,下意识沿着血流往花房深处看——
先是一个浑身沾满了血污的男子背影映入了秦缨眼帘,她心跳的愈发快,又越过男子,往花房尽头看去,待看清血泊里躺着的人,秦缨如遭雷击般一愣。
几乎是同时,崔慕之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
“杀南诏公主的,确是微臣。”
第188章 认罪
“父皇膝下无女, 阿月便如父皇亲生女儿一般,本来定好了归国仪程,消息都到南诏帝都了, 可阿月……竟如此死在了你们周人手中!”
蒙礼咬牙切齿,赤红的眸子, 死死瞪着崔慕之,“凶手既已认罪,按照大周律法, 他该被判斩刑,还望陛下严明公允, 给阿月报仇雪恨!”
“陛下——”
德妃上前一步, 请求道:“陛下, 此事太过突然, 慕之是您看着长大的,一定是有何隐情,还请查证之后再做处置!”
说至此, 德妃恨铁不成钢地斥责:“慕之,你好好陈情,什么都不说便认罪, 你是失心疯了不成?想想你父亲, 想想我这个做姑姑的,谁能信你在宫内杀人?”
蒙礼冷笑道:“娘娘, 前日大周的将军死于非命,分明与南诏无关, 我们却成了怀疑对象, 如今崔慕之被抓个现行,他自己也认了罪, 无论为了什么,我南诏公主惨死在你们大周深宫之中,若不能为阿月主持公道,我们绝不答应。”
德妃急得额生薄汗,还要再说,一旁的太后忽然开了口,“慕之,你到底有何苦衷?最好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尽数说明,但你若不开口,那你这弑杀公主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了,此事事关两国邦交,陛下绝不会轻饶。”
崔慕之头也不回道:“微臣无可辩驳。”
德妃眼前一黑,太后面寒如水,又看向贞元帝。
贞元帝已盯了崔慕之半晌,此刻深吸口气道:“来人,将崔慕之打入天牢,褫夺其刑部司主官之职,听候发落!”
德妃面色大变,“陛下——”
德妃上前,声音都轻颤起来,“陛下,慕之无论是少时从军,还是入朝为官,从来没有出过错处,谋害阿月,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他……他今夜说不定是被下了降头,他绝不可能杀人的……”
崔慕之是长清侯府世子,是她的亲侄子,崔曜年事已高,未来的长清侯府,迟早要交到崔慕之手里,如今朝中已有立储之争,在这个当口,崔氏先出个崔毅有通敌之嫌,如今,又来个未来家主杀了邻国公主……
德妃急火攻心,一旁的蒙礼愤然道:“娘娘慎言,据闻大周立朝百多年,最不喜怪力乱神之说,怎就扯到了鬼神之说上?当我们南诏人是傻子不成?崔慕之用自己的匕首,刺死了阿月,他自己都认了。”
德妃不管蒙礼,只急迫地盯着贞元帝,“陛下,求陛下手下留情,一切查证清楚之后再做定夺,他、他纵然嫌疑重大,但……”
“哪里是嫌疑重大?分明是铁证如山!”
蒙礼恨声道:“陛下,听闻你十分倚重崔氏,甚至超过了皇后一族,莫非,您要当着我们和阿月的面,包庇崔慕之不成?”
此言落定,皇后郑姝眸光一暗,太后的表情也更显凝重,而争执间,守在外的御林军统领楚贤钦已快步入内,他望着贞元帝,等他最后决断,贞元帝沉默两瞬,终是点了点头。
德妃身形微晃,楚贤钦上前道:“世子,自己走吧——”
崔慕之不知僵站了多久,此刻转过身来,秦缨一眼看去,便见他双手与前襟皆是血色,连面颊也沾了两星,往常清贵自矜,此刻却面如死灰,路过秦缨身前时,眼皮也未抬一下。
等人被带走,贞元帝沉沉看向秦缨,“云阳,阿月在大周,也就与你有几分交情,再加上她身份尊贵,她的尸体,你来验看再合适不过,虽说慕之认了罪,可朕想知道,他为何要在此处杀了阿月——”
贞元帝眯起眸子,虽看着秦缨,话却是对蒙礼二人说的,“要判刑责,也要将前因后果查个明白,若真是他心狠手辣,朕自然会给南诏一个交代。”
此言落定,贞元帝道:“此事仍由谢卿与你一同查办,今夜种种,你也可问他,其他人都可散了,皇后,你和琨儿先将母后送回去吧,母后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这般寒夜,还是莫要在此血煞之地久留。”
郑皇后上前扶住太后,太后叹了口气,“也罢,哀家也想知道,好端端,怎会生出这等祸事。”
她凉凉扫了眼德妃,又看了眼被吓得面无血色的李玥,与皇后母子一同走了出去。
她们一走,淑妃也上前道:“陛下,那臣妾和琰儿也先告退了。”
贞元帝颔首,又看向德妃,“玉容,你先带着玥儿回去。”
贞元帝语声满是疲惫,目光却不容置疑,德妃纵然不甘,也只能咬着牙应下,她转过身,一眼看到吓得面无血色的李玥,想到此地不吉,她步伐快了些,“玥儿,我们先走。”
李玥愣愣地看着血泊中的阿依月,几乎是被德妃拖了出去。
刚走出花房,德妃便对身边宫婢低声吩咐:“速速去找侯爷——”
宫婢应声而走,德妃一转头,才见李玥丢了魂儿一般,一边走,一边回望花房,德妃冷声道:“玥儿,我知你心思,但阿月已死了,你最好莫要多管闲事。”
“不……母妃……”
李玥顿住脚步,德妃拉也拉不动,她不快地瞪着李玥,“崔氏要翻天了,你别在这个时候使性子,否则——”
德妃话语一断,因她看到李玥牙齿打着磕绊,哆哆嗦嗦地哭了起来,德妃眼神闪了闪,死死地拖着李玥往长信宫而去!
……
花房内,贞元帝对秦缨道:“云阳,你来仔细看看吧。”
秦缨心底惊震难平,步履更似千斤之重,待进第四间花房,顿觉一道温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必看,她便知道是谢星阑正望着自己。
秦缨定了定神,朝阿依月走去。
阿依月穿着南诏公主华服,妆容明艳,眉眼鲜妍,若非大片的血色从她身上漫出,秦缨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日还怒气冲冲说要回南诏的人,此刻正躺在冰冷的血泊之中。
她仰躺在倒塌的花架之间,身边尽是碎裂的瓷片、泥土与尚且鲜活的兰草,她双眸紧闭,双臂微曲成拳瘫在身侧,面颊、双手,都沾满了血迹,而在她腹部,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刀柄格外触目惊心。
秦缨蹲下身来检查,片刻后道:“致命伤在左肋骨区,在倒数第三与第四根肋骨之间,此处肋区乃是脾脏所在,看出血量当是脾脏破裂导致出血过多而亡,凶器——”
“凶器自然是这一把匕首!崔慕之已经承认是他所为,这把匕首,也是他身上常备之物,一切事实都已清楚,还需要查什么?”
蒙礼打断秦缨所言,贞元帝定声问:“蒙礼,你说是崔慕之杀了阿月,那朕问你,崔慕之好端端的,凭何杀了阿月?朕本有心让阿月做儿媳,但她终究想家想回南诏,朕也依了她,眼看着你们即将回南诏,崔慕之凭何杀她?”
贞元帝不怒自威,所问亦是未解之谜,蒙礼一时语塞,又看向施罗,施罗自始至终悲戚脉脉望着阿依月的尸体,这时才开口道:“陛下应该去问崔慕之,他谋害阿月,乃是众人所见,您要探寻真相,但我们只想在归国之前为阿月报仇,否则,南诏纵然力弱,也绝不会容忍如此欺辱。”
施罗深吸口气,“在令凶手伏诛之前,我们归国仪程暂缓。”
蒙礼虽打断了秦缨,秦缨的动作却未缓,她继续检查阿依月头脸与四肢,连靴底也未放过,施罗看了她两眼道:“阿月虽死在大周,我们却绝不会将她留在此,请陛下予南诏方便,我们要将她置入冰棺停灵,好将她完好带回南诏,让他父亲母亲见她最后一面,现在,我们要将她带回未央池装殓遗容——”
说着话,施罗上前来,似想将阿依月抱起,秦缨忙道:“二殿下且慢——”
她直起身来,严声道:“阿月身死,殿下悲痛,亦想为她报仇,我十分明白,但殿下不觉她死的古怪?崔慕之与阿月无仇无怨,且崔慕之贵为长清侯世子,最看重家门荣耀,他怎会蠢到在宫内杀人?”
秦缨说完,背脊愈发挺拔,“事关两国邦交,哪怕崔慕之自己认了罪,也需得更多的人证物证,查清凶手行凶动机与目的,不令阿月死后还蒙一丝冤枉,如此才是真正的公允严明,请殿下给我一炷香的时辰,我要替阿月宽衣验尸!”
施罗拧眉,蒙礼已不服道:“这些不是我们考量的,崔慕之杀人被当场抓获,我们来的时候,阿月的身体还是热烫的,他眼下已认罪,若不是他杀人,他位高权重,侯门之子,何必要背上杀人罪名?你莫不是想在阿月的遗体上做手脚,好给崔慕之脱罪?!”
秦缨干脆站起身来,“三殿下,我与阿月也可算半个朋友,于情于理,也不忍她死得不明不白,此外,崔慕之是周人,无论是陛下还是朝野,也都不能糊里糊涂给他定个谋害公主之罪,你难道就忍心让阿月死的不清不楚吗?”
蒙礼与阿依月有私情,秦缨相信她如此问,至少要令蒙礼犹豫片刻,然而她话音刚落,蒙礼便冷笑道:“我是不忍心,但我也不会信周人,我如今,只想看到害了阿月的凶手一命还一命,如此才算为阿月报仇!”
蒙礼一步不让,施罗亦神色冷硬,秦缨低头看了眼阿依月面容,终是道:“你们若不许详细验尸,那至少给我点时间,将凶器从她身上取下,也让两位殿下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匕首害了她——”
匕首还插在阿依月左肋,看着这幅惨烈模样,任是谁都要不忍,蒙礼还要再说,施罗道:“也罢,匕首是最重要的物证,也好令你们周人心服口服。”
秦缨蹲下身来,先将衣裳裂口再撕开两分,又掏出手帕,将匕首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匕首刀柄精致,这样的物件,不似兵刃,更似饰物,而擦拭的同时,秦缨不知想到什么,秀眉微拧,接着,她又将伤口周围的血渍擦净,待阿依月肋间本来的肌肤露出,匕首插入肌理的创口也露了出来,秦缨仔细看着,眉头又是一皱。
天寒地冻的时节,哪怕死亡时间不到一个时辰,阿依月的身体也几乎凉透,秦缨按着伤口周围,一点一点地将匕首拔了出来。
匕首又带出一股血流,而此时,施罗不愿再等,褪下外衫将阿依月罩住,一把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他看着匕首道:“这证物不该留在周人手上。”
匕刃长不至三寸,秦缨拿手帕擦了擦血迹,见贞元帝并未开口,便递给了一旁的蒙礼,蒙礼拿好匕首,阴恻恻道:“还请陛下尽快有个定夺,南诏虽小,却不忘血仇。”
施罗已大步而出,蒙礼撂下此言,亦跟了出去,等二人先后走出,等在外的阿依月婢女顿时悲哭起来,痛心的哭声传入花房内,贞元帝抬手重重地揉了揉眉心。
黄万福道:“陛下,这里冷得很,将此地交给谢大人和云阳县主,您回勤政殿等消息吧。”
贞元帝看向秦缨,“你可看出什么古怪来?如今南诏不愿验尸,可还有法子查证?”
秦缨眼波动了动,摇头,“云阳还得仔细问问谢大人今夜的细枝末节才好,至于阿月的遗体,适才我已经粗略查看过,她头部四肢几乎没有挫伤,面上和衣襟上几处血迹有些异常,但要确认无误,还要仔细勘察现场才好,案发现场如此凌乱,不可能毫无线索。”
贞元帝眼底似结了冰凌一般,肃声道:“赵永繁之死尚未讨回公道,我们周人却杀了人家的公主,崔慕之……若真是他,只怕不好转圜。”
黄万福也苦哈哈道:“老奴也不明白,世子他怎会害阿月公主呢!但若没害,匕首如何解释?又为何要当着南诏人认了罪?咱们便是想护也不占理儿了!”
贞元帝也越想越气,“先关他一夜,明日再去问他!去把崔曜和宣平郡王父子传来勤政殿!”
扫了一眼满地血迹,贞元帝转身出门,黄万福忙吩咐侍从起驾。
等他们一行先后退出,花房内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谢星阑这时上前一步,“今夜宴过三旬,陛下与太后先行摆驾回宫,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出了观兰殿,眼看着众人都已散尽,阿依月却不见了踪影,没多时她的婢女找来了此处,等我听到混乱赶到时,便见阿依月已经断了气,在此处的,只有崔慕之一人,他的匕首,正刺在阿依月身上。”
听完他所言,秦缨很快微微摇头,“不,或许,不是他杀人。”
第189章 推论
听见此言, 谢星阑剑眉不自觉地皱起,却并不显意外,“怎么说?”
秦缨看着地上的血迹道:“第一, 崔慕之此人,为了家族的尊荣, 绝不会干这样的蠢事,第二,案发现场的疑点过多——”
谢星阑目光沉定, 等着秦缨说下去,秦缨沉声道:“阿月肋区重伤, 前襟与腹部的衣裳都染了不少血迹, 血流至身下, 下背部, 臀部到腿部的衣裙也被打湿,但在我查验之时,便见阿依月面颊也染了血迹, 这是其一,其二,适才阿月被抱起, 我看到她肩头也沾了血, 包括伤口周围,也有几处零星的血迹, 并非溅射,也并非血色蔓延, 反更似指印。”
谢星阑八风不动听着, 秦缨又道:“死者重伤之时,若觉痛苦, 多是蜷缩着捂住伤口,而非去触碰自己脸颊,而她面上的血迹,像是有人想叫醒她,去拍她脸颊时留下,伤口周围的血色印痕,亦似有人想压住她的伤口,为她止血,肩头处的血迹,则更像有人想将她扶起——”
谢星阑道:“你觉得是崔慕之?”
秦缨点头,谢星阑这时便问:“那匕首作何解释?适才崔慕之的小厮崔阳已经认出匕首的确是崔慕之所有,人已经被拿下了。”
秦缨深吸口气,“若未看错,匕首,应该是崔慕之后刺进去的,真正刺死阿月的,并非是崔慕之的匕首。”
谢星阑这才露诧异之色,“他竟做到如此地步?”
秦缨听见此言,思绪从案子里抽回,仔细地打量了谢星阑一瞬,很快,她恍然道:“你也猜到了凶手不是他?”
谢星阑很不情愿点头,但对着秦缨黑白分明的眸子,他只能“嗯”一声,又淡声道:“他虽是被抓了‘现行’,但我与你想的一样,他那样的人,绝不可能在宫里行杀人之事,也绝不可能让自己被抓个正着,他负责南诏诸人的护卫与监视,彼时观兰殿外守着不少自己人,他大可以行凶后立刻离开此地,甚至,即便真是他所为,他也绝不该当着南诏人认罪,他越想坐实自己杀了人,就越显得古怪。”
秦缨很是赞同,“正是如此,实在不合常理,他如此,倒像是害怕这杀人之罪落到别人头上去,若真是这般,那他是——”
秦缨尚犹疑,谢星阑果断道:“是为旁人顶罪。”
秦缨心头一跳,谢星阑道:“起初我只以为,是其他人借他匕首行凶,他为护那凶手,自己担下罪责,却不想是他自己换的,若他连凶器也替成自己随身之物,便更是为了顶罪无疑。”
秦缨语速极快道:“他这样的身份,能让他心甘情愿做到这个地步的,要么是比他性命更重,好比他的父母,要么,便是比他更能影响崔氏一门的尊荣——”
谢星阑接道:“案发时他父亲母亲早已出宫。”
仿佛最后一层迷雾被谢星阑拨开,秦缨豁然道:“那只能是五皇子!德妃适才着急的样子,根本不像知情之人!”
谢星阑朝外看了一眼,低声道:“陛下与太后离开后,皇后与众妃嫔也离去,在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之时,阿依月也出了殿门,这时,五皇子紧随阿依月离开,虽不知他们是否去了同一处,但看崔慕之此行,必定是保他无疑。”
秦缨心跳快了起来,又看着满地狼藉道:“是五皇子杀了阿月?我分明看出他对阿月并不反感,怎会在这个档口杀人?”
谢星阑道:“这便是难解之处,在未查清之前,便是对陛下,也要慎言。”
秦缨转头看向谢星阑,四目相接,无需他多言,秦缨也明白这其中厉害,崔慕之不愿五皇子成为杀人凶手,但贞元帝也对五皇子宠爱有加,再无确凿证据之前,她绝不能轻易道出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