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不是说所有人都死了,怎还有船工好端端活着?”
朝臣们议论纷纷,与谢星阑相熟的文臣武将,更是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贞元帝愣了一瞬后,眉头高高一扬,“你父母的事朕自然记得,你是说此船工被顶替?何以证明?”
谢星阑沉定道:“当年事发之时,下官并未见过此人,而下官记得,彼时船工水手俱全,并无他人缺席,因此下官笃定,是有人拿着他的官文,混上了我们归乡的商船。”
重臣惊诧更甚,贞元帝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他默了默,问:“你又如何确定,他便是当年那个侯波?”
谢星阑定声道:“发现他的尸体之时,他身上带着一个睦州的护身符,下官立刻派人带着他的画像赶往睦州,没几日便找到了他的亲族,他的亲人们十分肯定地记得他当年在京城跑船之时所在的船号,并且还说,贞元七年十月,他该去跑船的,却在十月上旬拿着一笔巨款回到了老家,由此,才开始开起饭馆,家人问他钱财来处,他却避而不谈,只道自己发了财,由此,下官肯定,他必定是拿了官文换银钱——”
谢氏暗卫前去睦州之时,本也多方考证,如今谢星阑换个说法,正可将他先起疑之事糊弄过去,他切切望着贞元帝,便见贞元帝幽幽道:“竟有此事?当年你父亲辞官,朕还万分惋惜,后来听闻出事,朕还为他神伤过——”
贞元帝缓了缓神道:“此事时隔多年,如今这死者身份虽是古怪,但事关你父亲母亲,还是要处处谨慎周全为好,杜子勉几人之罪可是板上钉钉?”
谢星阑略一迟疑,“证据足可指证,但他们尚未认罪。”
贞元帝又看向杜巍,“定北侯,你如何说?”
杜巍上前抱拳道:“若犬子与赵燮几个真有罪责,他们自当任凭律法处置,微臣亦领教诲与管束不力之过——”
贞元帝颔首,“好,朕要的便是你这句话!”
他又看向谢星阑,“谢卿,此案你尽可深查,若你父母真是为人所害,朕也绝不姑息,但眼下,你手上的差事比这件旧事更为紧迫,朕要你分清轻重缓急,莫要耽误国事。”
当着百官之面,贞元帝之反应,似乎并无异常,但他也并未继续问,为何当年的船工,会被定北侯府上之人谋害。
谢星阑不急朝夕,抿了抿唇,自是领命。
贞元帝又叹息道:“马上就要祭天大典了,这两月的异况,也该有个了结了,朕要你在十日内有个交代,你可能做到?”
谢星阑抱拳,“下官必全力以赴!”
……
秦缨不知早朝之事,入宫时还拧着眉头。
哪怕杜子勉与赵燮几人一字不说,只凭袁氏的两个婢女,也能窥见八九分真相,侯波定是认出了赵燮之流,这才登门求财,却不想一去不回,还差点被当做寻常冻死的灾民处置,而他们杀人利落,思虑周全,却也未想到侯波将那仅剩的玉扳指藏在了棉絮里。
秦缨边走边思索,等到御药院之前,还未进门,便听院内传来一道哀求之声。
“求求公公了,她真是还未见好……”
“前次已给了你药了,也不知怎么治的,怎可能全无效用?这事已是我办的不好,若是被黄公公他们知道,我也是要吃挂落的,这是主子们的御药院,不是咱们奴才们的……”
“奴婢知道,不是她未好好治,是她近日练舞实在辛苦,一不留神,又染了伤寒,如今咳得腰都直不起来……”
院内说话的,是长祥和一个青衣宫婢,长祥闻言叹道:“那你也得劝劝她,在这宫里,若是心比天高,那命,也是要比纸薄的,已不是公爵府小姐了。”
秦缨听到此处迈步而入,“你们在说什么?”
见她来了,长祥连忙上来行礼,那青衣宫婢也转过了身来,秦缨看到她模样,微微一讶,“是你?你们刚才说的,莫不是原卢国公府的小姐?”
这青衣宫婢,正是此前秦缨回京后第一次碰见卢月凝时,与她作伴的乐伎。
乐伎上来行礼,“奴婢晚秋拜见县主。”
秦缨道“免礼”,晚秋便站起身来,“回县主的话,奴婢刚才说的,正是月凝,哦不,正是凝儿,她这阵子染了伤寒,这两日有些严重,再耽误下去,只怕要没了性命。”
长祥身为掌事太监,自然知道卢国公府的案子是秦缨查办的,怕惹秦缨不快,他轻咳一声道:“县主有所不知,前阵子小人已给过一次药,但这宫里,给奴婢们的药都是有定例的,小人前次已算是逾矩了……”
晚秋红着眼眶欲言又止,秦缨温言道:“麻烦公公再给些药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正好我要等药膏,便先去云韶府看看。”
长祥有些意外,愣了愣后笑道:“那也好,县主菩萨心肠,小人这便去拿药。”
长祥往药房而去,晚秋也连忙福身谢恩,等拿到治伤寒之药,秦缨当先转身朝外走去,晚秋忙跟了上来。
云韶府距离御药院不远,只比御药院更偏东北些,秦缨边走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年这阵子,宫中并无庆典,陛下年宴,也未宣舞乐,怎么我刚才听到你说她在练舞?她不是乐伎吗?”
晚秋苦笑起来,“您说的不错,我们都是乐伎,她的玉笛吹得极好,但……但自从前次南诏夜宴之后,她便觉得,做乐伎的,永远要藏在屏风之后,是定没有出头之日的,既如此,何不如去习舞?至少能站在人前,能被人看到。”
秦缨总算知道长祥那“心比天高”是何意了。
她微微皱眉,“习舞要自小修习,她从前体弱,如今哪能学得好?”
晚秋闻言摇头,“不,她身段纤秀,亦极有天分的,这才三个月,她已跳的有模有样了,只是体弱是真,她又太急于求成,不顾自己的身体,这才染了伤寒,她、她也十分不易……”
秦缨眉梢微扬,也不再多问,径直往云韶府去。
当初查双喜班的案子时,她来过云韶府,还与掌事太监于明庆打过交道,彼时行走宫殿间,还能听见乐伎歌姬之声,但今日进了云韶府正门,里头却一片静悄悄。
秦缨道:“怎么如此安静?”
晚秋轻叹:“今岁雪灾,陛下不设庆典,监领便不许我们练曲儿,这两月真是过的油煎一半,还听人说,陛下早就不喜此地,说不定哪日便要裁撤云韶府。”
秦缨皱了皱眉,又看向晚秋,“你是怎么进的此地?”
晚秋垂着眸子,“奴婢本是袁州官户女,因父亲犯了舞弊案,这才被充入宫中为婢。”
秦缨了然,难怪她对卢月凝尽心,多半是有同病相怜之感。
说着话,秦缨跟着晚秋绕过正殿,一路往宫苑深处的偏房而去,没多时到了一处矮小院落之前,刚走到门口,便听里头有吵嚷声——
“病的这么重,也不知是不是瘟疫,可千万别死在咱们屋子里才好!”
“不是病重的都要送去冷宫吗?怎么于公公还不发落她……”
“当然不能进冷宫,进了冷宫,怎么往上攀高枝啊,还想学《上元令》,拼死拼活跳了两个月,可谁知上元节陛下也不宣舞乐,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笑死人了……”
“想凭这前朝之舞为自己改命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恐怕还当自己是卢国公府的小姐呢……”
晚秋眉头一竖,大步入东厢,“你们够了!”
宫伎所居之处自是简陋,秦缨跟着晚秋进门,一眼瞧见南面靠墙的通铺角落里,卢月凝奄奄一息地瘫在一床打着补块的棉被里,而其他几个宫伎未想到秦缨会来,连忙堆出笑脸福身行礼。
卢月凝本闭着眸子任凭嘲弄,一听行礼之声,骤然睁眼,她惊诧秦缨会来,眼底嫉恨刚出,晚秋快步上前道:“御药院本不愿给药了,是碰到县主,县主让祥公公给你取了药,吃了药便会好的,你快谢谢县主啊……”
晚秋推了推卢月凝,卢月凝干裂的唇瓣微动,却哪里肯谢秦缨?
秦缨扫了另外三人一眼,道:“你们先退下,我有话与她说。”
顿了顿,她又道:“如今西北雪灾吃紧,陛下龙体抱恙,瘟疫之言可万万不敢乱说,否则吃苦头的是你们自己。”
秦缨语气和善,却听得几人色变,忙告着罪退了出去。
秦缨这时才上前,上下打量她一瞬道:“何必将自己闹得如此病重?若没了性命,还能图谋什么?”
卢月凝气若游丝,形容枯槁,混浊的眸子却死死盯着秦缨,见她依旧锦衣华裳,而自己却如此破败狼狈,鼻腔一酸,蓦地红了眼眶,但当着秦缨的面,又不能真哭出来,于是惨白的面颊硬憋出一片潮红来。
秦缨有些唏嘘,“罢了,言尽于此。”
秦缨与卢月凝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今日一朝心软,若真救人一命,也只当做了件善事,她转身而出,倒是晚秋急声道:“多谢县主大恩——”
离开云韶府,白鸳无奈道:“这人还未悔改呢。”
秦缨叹道:“她境遇跌宕,想不通也算正常,只是我能帮她一回,下一回如何便说不好了。”
主仆二人返回御药院拿药,刚出宫门,一眼瞧见谢星阑在外候着。
今日又是晴天,长空如碧,暖阳澄明,金色的光辉照在谢星阑身上,愈发显得他英挺俊逸,秦缨眼瞳微明,快步上前,“你怎在此?”
谢星阑温声道:“谢咏说你入宫了,便在此候着,我们回衙门说话。”
秦缨应一声,爬上马车,与他们一道往金吾卫去。
待一路进了内衙,秦缨才听谢星阑说起早朝之事,她眉头微竖,“你是说……陛下并无异样?那王钦乃是郑氏一脉?”
谢星阑眉眼晦暗不明的,“算是吧,但帝王心术,不易揣测,王钦曾受过郑氏恩惠,此番抢先弹劾,自然是冲着定北侯去的,大抵是为了那猛火筒之争。”
秦缨不由道:“定北侯倒是沉得住气。”
谢星阑眼底闪过一分冷厉,“他许是料定,此案只能到赵燮身上为止。”
秦缨关切道:“那你如何打算?”
谢星阑牵唇,“不急,前日派去代州的人来了消息,但只是些查证经过,说几个人证都找到了,但证词要明日或后日才能送到,此差拖了月余,也的确该给陛下一个交代,杜子勉与赵燮三人,先行关押,我亦想看看定北侯会如何。”
秦缨点头应是,“如此也好,那竹筒和香粉可有新线索?”
谢星阑肃容道:“走访了城中各处药铺、香铺与花鸟集市,暂无线索,但我想到另一处,未央池建成之后,去过的人并不多,且便是去了,也难知道那竹林之中有竹筒蜂,我派人去工部问,工部许多小吏都不知情,但在去岁九月初,他们自己有匠人被蛰过一次,我正在让他们摸查,看看有多少人知晓那次的事端。”
秦缨颔首道:“其实这两月我们的线索已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切中要害,但我想,倘若谁能与这众多线索都有干系,那此人便是嫌疑最大者。”
谢星阑手中压着诸多差事,秦缨也不打算在此久留,说了会儿话,秦缨便带着药膏回了府中。
翌日要为李芳蕤添妆,趁着天色尚早,秦缨拉着秦璋,一同为李芳蕤选了数样首饰珍玩。
第二日用过午膳,秦缨乘着马车,直奔郡王府而去。
还有两日便是婚典,郡王府装点一新,大红的灯笼与帷帐高悬,处处透着喜气,唯独李芳蕤待嫁半月,十分憋闷,一见秦缨,便拉着她去闺房中说话。
“你不知,我快闷死了,这几日母亲还教我学好些礼仪规矩,幸而我不是嫁去世家大族,等成婚之后,方君然若是让我守那些规矩,我定是不遵的……”
秦缨将添妆礼物送上,李芳蕤喜滋滋收下,又听秦缨问:“方老爷可回京了?”
李芳蕤道:“到了,二十五便到了,路上劳累,这两日在修养,按理大婚之前我该去拜见的,但如今婚期临近,两家人也没法见面,只能等婚典了。”
李芳蕤的闺房如今也已布置停当,大红的喜字贴满各处,嫁衣也挂在床边的木架上,绫罗华美,绣纹繁复,瑰丽无双,秦缨已能想象她穿上之后会何等明艳。
李芳蕤念叨不停:“我的嫁妆三十那日便得送去方家,也不知他们的院子布置好了没有,方君然身边就没几个仆人,大婚那日,四更天便要起身梳妆,光闺房里便有礼仪无数,我要从半夜穿着嫁衣戴着头冠直到那天深夜,定会累死人……”
虽是抱怨,却也甘之如饴,秦缨听得笑意溢出眸子,“新嫁娘自是要受累的,但也只有那一日,忍一忍,便可做你心心念念的方夫人了……”
李芳蕤在她面前也不羞涩,只哼道:“你少打趣我,你与谢大人何时走三书六礼呢?”
秦缨与谢星阑各有重担在肩,自然还未想过这些,“自然还早呢,我与他表明心思也没几日,我也还未禀明父亲,不急着谈婚论嫁。”
听闻此言,李芳蕤忽然笑道:“你可知上元节那日,我与方君然去游灯市时,我未忍住,说起了你与谢大人之事,未想到,方君然竟是个眼利的,他当时一点儿都不惊讶,说他早看出你二人之间有情——”
秦缨微讶,“这怎会?我已许久未见他了,他如何看出的?”
前几日陆柔嘉看出来也就罢了,她二人相熟,谢星阑当着陆柔嘉,多半也未如何掩饰,但自从前次探病,秦缨便再未见过方君然,那方君然得多早便知他们二人有私情?
李芳蕤笑着摇头,“我问他了,他未说,但他就是知道,足见他也不是那般不懂风月嘛,也可见,你与谢大人之间,早就不同了……”
秦缨不由回想一番,从前她与谢星阑虽常在一处办差,但从来谨慎守礼,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何时才待谢星阑不同的。
正纳闷着,外头沁霜来禀告,“小姐,县主,陆姑娘来了——”
李芳蕤一喜,连忙拉着秦缨朝外走,“咱们去迎柔嘉!”
第223章 细作
宣平郡王一家三年前才回京, 因此,李芳蕤的闺中密友也不多,陆柔嘉到了没多久, 萧馥兰与赵雨眠又到了,五人在一处说话, 少不得要提起定北侯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