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他定了定神,又将要肃清科场与查那薛氏神医道来,秦缨知道肃清科场,是因为方君然钻了空子高中入仕,对大周而言颇为耻辱,而那薛氏神医一事,她倒是没想到谢星阑真的派人去细查了。
谢星阑道:“底下人来禀报了两次,第一次只查到那贺神医两代人都在薛氏为府医,很得薛氏一族信任,但第二次便有些古怪了,说沁州当地有传言,道薛氏一族受了诅咒,时不时便有人得一些古怪的疑难杂症,这才要将贺神医两代人都留在府中。”
秦缨听得莫名,“诅咒?”
谢星阑摇头,“多半是什么见不得光之症,不愿道与外人听,外面人好奇,便编出了各式各样的说辞,这才越传越离奇了。”
秦缨点了点头,也做此想,不由道:“那此人必定知道永宁患了何病。”
见她语气笃定,谢星阑顿时眯了眸子,又耐着气性,四平八稳地道,“自然,若是去问崔慕之,或许能有答案。”
秦缨眼珠儿微瞪,咂摸一番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咦,这好端端的,哪里来的酸味啊?”
……
秦缨既有心弄明白姜仲白一家到底是怎么回事,离开金吾卫后,便果真往吴老太医府上去,一路到了仁安坊吴府,秦缨径直上前叫门。
小厮开门见是她,忙进内院通报,没多时,秦缨便见到了鬓发花白的吴若谦。
“吴老先生,我果然又来麻烦你了。”
吴若谦笑呵呵地请秦缨落座,“县主又来问防范时疫的法子?我听说京城城外的灾民,已经有往北面回乡的了啊……”
秦缨摇头,“不是为了此事,是来向您打探一件旧事,您算起来也是太医院的三朝元老了,我想问问您,可知道姜仲白姜太医家里的事。”
吴若谦慈祥的笑意微滞,“姜太医?县主问他做什么?”
秦缨先解释设戒毒院治毒膏之祸,又说:“您是认识汪太医的,后来,他正是从姜太医的医经典籍上得了医方,但他对此讳莫如深,说此人犯过大罪,不好议论,您也知道,我一小女子,不在朝中任职,自是没有他那般多顾及,想着前次听您讲故事,便来试试,看您愿不愿再讲一回。”
秦缨言语活泼轻松,吴若谦了然一瞬,倒也没有初初听闻那般紧张,便和缓笑道:“我是肃宗二十五年入的太医院,那时我与汪槐一般年纪,又是新来的,自然对前辈们颇为敬佩,姜太医便是我尤其敬重之人,但后来没想到会出明嫔的案子。”
“到底是哪里用药出错,我也不知情,我擅小儿病症,妇人病并不擅长,再加上我资历尚浅,这样多差事,也轮不到我,当时太医院震荡了月余,等我们回过神来,姜太医一家便全都被株连了,也实在是可怜得很……”
秦缨道:“您是说姜太医的独女吗?”
吴若谦摇头,“除了他女儿,他夫人也可怜,一把年纪身体不好,还患有长年隐疾,虽然不知到底是什么病,但听说姜太医爱妻如命,在老家的药田里专门种了给他妻子用的药材,别家是为了卖药材获利,他只是为了能好好给妻子治病,他夫人被流放,听说死在了半途,至于他女儿,被充入宫中,进了云韶府。”
吴若谦叹道:“云韶府的宫伎地位卑贱,也多是因获罪而入的,不过他这个女儿极有天姿,入云韶府没多久,便在一众宫伎之中冒了头,我们偶有听闻,也为姜太医庆幸,可谁知还不到一年,她便消失在了宫里,彼时我们同僚间也私下探问,只听说是得了急病,在被送出宫的途中就已经死了……”
秦缨心底一沉,“没有人帮帮她吗?我听说,姜太医之所以能入宫,是因为救治了一位大将军,此人乃是老定北侯杜渊?”
吴若谦回想片刻,“你别说,可能真是,我入太医院之时,姜太医已经在太医院五年了,他为官清廉,与世家贵族们来往不多,但与定北侯府确有来往,老定北侯有个头疼脑热,也只请他帮忙探病,后他女儿入云韶府能出头,说不定也是有人暗中照应着,否则那时节,云韶府弟子三千,一个小姑娘再厉害,可不好一两年便得主子们赏识。”
一听老定北侯只请姜仲白看病,秦缨便知自己没有猜错,但听吴若谦也说那女儿死了,她心底又有些发沉,只问:“您可知她女儿叫什么?”
吴若谦眉峰一动,“这个我记得,叫南星,乃是一味药的名字,这也算姜太医钻研医道成痴的明证,他虽只有个独女,却对她极尽宠爱,这姑娘才情兼备,在闺中时修习医道,还尤其擅长培植花木,我还记得,我入太医院两年之后,一次冬日里去他们府上办差,却不想一进他们府内,便见满室兰花生香,竟是那姑娘自己设计了花房,又引了热泉流入地底,用热泉来温暖花木,这才变易四时,凛冬生花。”
秦缨先轻喃这“南星”二字,总算解开了当日云韶府记载被撕去的疑惑,待听到最后,微讶道:“倒是与观兰殿的花房布局十分相似!”
吴若谦点头,“不错,也不知是不是从他们府上学来的法子。”
离开吴府后,秦缨还觉得有些巧,永泰帝爱兰,这才有了观兰殿,但观兰殿的热泉花房,竟是先出现在了姜南星手中,她蹙了蹙眉,忙将自己将要发散的思绪止住。
马车一路入长乐坊,刚近了府门,白鸳先道:“县主,李姑娘来了!”
秦缨掀帘看出去,果然看到郡王府的马车停在外,她面色一喜,忙快步入府门,等到了前厅,便见李芳蕤站在厅中候着。
秦缨快步入门,“你怎么过来了?”
李芳蕤笑道:“我闲来无事,来问问你要不要出城去相国寺上香。”
秦缨微诧,请她落座,“何时去?”
李芳蕤道:“明日,我与母亲去,还有馥兰和她母亲,今天午间她来探望我,说眼看着春暖花开了,多出去转转,正好我母亲身体好了不少,我便应了。”
秦缨歉意道:“明日是不成的,早间我要入宫拿虎骨膏,我父亲的腿疾,最好再用几贴药。”
李芳蕤自不介怀,“无碍,馥兰也是太突然了些,你都想不到是怎么回事,郑氏大房和二房,要给先信国公办冥寿水陆道场,就在十五之后,要办半个月,这不眼看着没几日了,今天早晨萧湄忽然去了馥兰他们府上,也不知萧湄怎么想的,还想让馥兰和她哥哥到时候一同出城去做道场。”
秦缨讶然,“他们虽同为萧氏,但早是远亲,且……老郑国公是萧湄的曾外祖,与馥兰兄妹又有何干系?还有,十九不是祭天大典,宗室皆要参加吗?萧湄可要回来?”
李芳蕤摇头,“这便不知了,若是其他事,还可当做寻常亲戚走动,可这冥寿道场,她们去做什么,馥兰觉得萧湄古怪,但经此一事也想去上香祈福,这才来找我。”
秦缨了然,这时又问:“你还记得我们去云韶府时,你翻到过一个永泰元年的舞姬吗?”
李芳蕤回忆一瞬,忙点头,“记得!”
秦缨叹息道:“也不知是什么缘分,这位舞姬,竟是咱们在慈山听说过的那位姜神医的女儿……”
李芳蕤大惊,“这是怎么说的?”
秦缨将前后听闻道来,李芳蕤面色几变,等听完姜家一家的结局,自是唏嘘不已。
二人说完这些,天色已黑透,李芳蕤又感慨半晌才起身告辞。
……
翌日清晨,秦缨照例入宫求药,待到了御药院,却见长祥在和李琰说话。
秦缨有些意外,长祥笑着道:“小人算着县主也该来了,您稍等等。”
他说完转身入了药房,秦缨看去,便见李琰身边的四喜也站在药房门口。
秦缨上前道:“三殿下身体不适?”
李琰还是那副温文模样,“我母妃夜里睡不安稳。”
秦缨拧眉道:“若是常常夜里不宁,可要请个太医好生调理调理才好。”
李琰扯了扯唇角,“调理无用。”
他言辞深长,似乎有何内情,秦缨想到他前次那些含糊不明之言,便不再问下去,李琰见状,反而继续道:“听祥公公说,你问过他丰州旧事?”
秦缨还未点头,李琰又道:“当年你母亲和兄长,也死在那次的瘟疫之中。”
秦缨眉头皱了皱,“殿下想说什么?”
李琰看着她,“你是在找她们出事的内情吗?”
秦缨眼瞳微缩,唇角亦紧抿着,李琰见她神色严峻,自是明白了一切,他眼底生出两分悲悯来,似乎在同情秦缨。
秦缨语声微凉,“三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李琰摇头,苦笑道:“我心有余力不足,帮不了你,丰州之事,我也所知甚少,但事有反常即为妖,宫里这些年,反常之事太多了。”
他话音刚落,长祥从药房走了出来,李琰苦涩散去,神色又恢复了平常,而四喜也捧着一只食盒走了出来。
李琰便道:“那我先回去了,适才说的事,便拜托公公了。”
长祥点头,“小人举手之劳。”
李琰闻言转身离去,秦缨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追上去多问,李琰虽看起来并无恶意,但如今多事之秋,她也不敢在宫内冒险。
长祥见她盯着李琰离开的方向,便叹道:“这些年娘娘和殿下过得不易,外人看来,便觉他性情古怪,还望县主莫要介怀。”
秦缨想起长祥当初是淑妃宫里之人,便问:“淑妃娘娘这些年淡泊名利,不争不抢,却怎么总是夜里不宁难以安眠?”
长祥也看向院门处,唏嘘道:“这些年,在这深宫,能安稳入睡的应该只有德妃娘娘,淑妃娘娘也并非愿意这般不争不抢,但自从丰州时疫之后,一切都变了。”
秦缨蹙眉,“我听闻德妃娘娘丰州时一直在贴身照顾陛下。”
长祥颔首,唏嘘道:“是啊,小人说几句多嘴的话,陛下与德妃娘娘情谊深厚,便是从那时开始的,那时住在刺史府,还不若现在,勤政殿距离长信宫还有一段路,那时陛下与娘娘相伴,便真似民间夫妻一般,时疫轻松些之后,腊八、小年、大年,皆是二人作伴,日常起居更不必说,陛下也不知怎么,从那几个月后,便彻底冷落了淑妃娘娘,与皇后娘娘也不过是给她正妻之尊罢了……”
秦缨心底一阵怪异,面上只得道:“世间男女情爱,或许也看天命缘分。”
长祥顿时笑了,“县主还是小女儿心性了,在这宫里,男女之间风月情爱算什么,有时候是权势,有时候,更是生死,所以才难得安稳。”
秦缨无奈,“公公的话也越发叫人难懂了。”
长祥笑呵呵地,格外慈眉善目,“小人随便说说,您不必放在心上。”
秦缨无言以对,只等到膏药制好,长祥亲自捧着木盒交到了白鸳手上,秦缨道了谢,这才离开御药院出宫。
到了宫门外上马车,白鸳一边打开木盒一边道:“这个祥公公说话也——”
她倏地一惊,“县主,这是什么?”
木盒之中如常放着两贴膏药,但膏药之下,竟然还放了一张折纸,秦缨眉头一扬,连忙将折纸打开,下一刻,她面色陡然沉凝下来。
折纸上写着十多味药材,竟是一张药方,再想到李琰临走之时的拜托之语,秦缨还有何处不明?!
这是李琰寻来的,永宁公主的药方!
秦缨一颗心微悬,已经过了半月有余,李琰竟然真的寻来了药方!
秦缨不通药理,可刚仔细看,眉头便是一皱,再往后几味药材看,却越看表情越是惊疑不定……
白鸳在旁担心道:“县主,怎么了?”
秦缨纳闷道:“你还记得半枝莲吗……”
白鸳点头,“不是我们在慈山住的客栈吗?”
秦缨摇头,“不,半枝莲是一味药材……”
医方之上十四味药材,“半枝莲”正写在第二位,而在“半枝莲”之后,还有人参、苍术、甘草、谷精草、木贼,以及黄岑、当归、川穹几味,秦缨依稀记得,那客栈小厮曾说过,姜太医家中药田,专门种了这些药材……
若只是几味药材相似便也罢了,但如今,竟有七成用药重合,而吴老太医说过,姜仲白种这些药,乃是为了给妻子治病……
秦缨骤然生出一股子荒诞之感,永宁难道患了和姜仲白夫人相似的隐疾?
一个是贞元十三年出生的小姑娘,另外一个,则是四十年前便在流放途中病故之人,秦缨唇角紧抿着,心底竟陡然生出了一丝宿命轮回般的森冷之意。
又看一遍药材,秦缨连忙将药方折好收起来,不知怎么,她一颗心有些惶然不安,又交代白鸳,“不可将此事告诉旁人。”
白鸳连忙合上木盒,“奴婢明白,咱们只拿了药膏!”
秦缨定了定神,“此事不好探问汪太医,我们去见芳蕤。”
她此前虽关心永宁,但永宁身份尊贵,又有贞元帝与德妃照看,再不济还有崔氏那位神医,因此,实在没什么需要她费心的,可如今,这小小一张药方,竟古怪地与姜家有了牵连,再加上这几日所听所闻,心底愈发生出一股子怪诞来。
看起来毫不相干之人,隐晦地有些相似之处,横跨多年的旧事,会不会也互有因果?
秦缨身形随着马车微晃,心底却有种陷入重重迷雾之感,她甚至觉得,或许还有何关联是她尚未发现的,而母亲和兄长遇害的原由,甚至谢星阑父母仆从遇害的真相,都在这重重牵绊中。
马车一路南行,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陆氏医馆之前。
此时已是日头西斜,秦缨下马车入馆门,正碰上红袖在堂内捡药,一见秦缨连忙迎上来,待行了礼,又往内院示意,“杜二公子来了。”
秦缨挑了挑眉头,抬步走向内院,待出廊道,便见陆柔嘉在东面凉亭外晒药,杜子勤则依靠在凉亭柱子边说着什么,待看到秦缨,他连忙站直了身子,像有些不自在似的。
秦缨似笑非笑上前来,陆柔嘉见她来了,忙也迎上来,“缨缨——”
秦缨盯着杜子勤,“二公子倒还有雅兴过来探望柔嘉。”
杜子勤苦笑起来,“县主何必如此挖苦我,我也不想看到侯府生这般事端。”
秦缨点头,“那你认为,赵燮是会凭自己意志,在你们府中杀人,还用你们府上马车抛尸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