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卢炴用膳的兴致半散, 将筷子一放道:“你也知道宣平郡王府的身份, 如今咱们国公府不比从前,怎攀的上他们?你也知道, 此前郡王府看中的是韦家——”
卢炴在礼部任侍郎之职,而宣平郡王此前为李芳蕤挑选的夫婿,正是卢炴顶头上司之子,最终连韦家公子也未做得了郡王府的乘龙快婿,郡王府又怎会看上他们家的孩子?
杨氏听得冷笑,“老爷也知道我们不比从前?既然知道,便更该想法子才是,正好凝儿与郡王府的小姐有几分交情,昨日她们母女在我们府上,也算相谈甚欢,为何不趁势找找机会?难道瓒儿往后只能娶个寻常官家女,而后承爵,再做个不上不下的小小侍郎吗?”
卢炴丝毫不为所动,“我劝你少打这些主意,那郡王府的小姐与凝儿便真有交情,又有几分?郡王府小姐会因为凝儿便来做她的嫂嫂?郡王府是什么人家,你的心思别人一眼便知,你若非要舔着脸去讨好去算计,可别怪我与你翻脸。”
杨氏本就满心郁气,一听此言怒意上涌,登时从榻边站了起来,“什么叫我舔着脸去讨好?我算计这一切难道是为了我自己?”
她满是怨愤地盯着卢炴,“我真的不明白,当年老爷也是志得意满,野心勃然的,可为何自从父亲去后,老爷一日比一日谨慎,连咱们的院子,都改了‘守慎’二字,老爷在朝堂之上,明争暗斗不断,的确要谨慎小心,可老爷这些年谨慎着谨慎着,竟谨慎成了缩头乌龟——”
“你放眼看看京城,看看崔氏与段氏,从前他们哪里及得上卢氏?如今却个个都大权在握,老爷在他们跟前,只怕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老爷看看自己,哪里还有半分卢国公的气性?老爷自己没有气性也就罢了,还天天让瓒儿也要小心谨慎,难道要让瓒儿也变成缩头乌龟不成?”
卢炴堂堂一家之主,被杨氏指着鼻子骂乌龟,心底自然恼怒,但他生生压着,又往窗外看了一眼,“你嚷什么嚷?!你要把我们的脸面都丢尽吗?!”
杨氏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又愤愤道:“脸面丢尽?老爷与其在此说我,不如去看看你那好弟弟吧,这些年他做的荒唐事,哪件没把我们的脸面丢尽?你作为大哥不管,今日有何脸面说我?”
她想到昨日,怒极反笑,“昨夜大好机会,我本想让瓒儿多与郡王妃母女说说话,可你那好弟弟,竟为了一只病鹦鹉,非要瓒儿出面,去找宫中养牲司的鸟匠来,瓒儿说府上有客多有不便,你那弟弟竟说他去向郡王妃告罪!”
杨氏深吸口气才将胸中怒火压下,“到底是谁丢尽了脸面?瓒儿不想闹到前院,只好帮他去找鸟匠,等他回来,郡王妃母女早就走了!”
说至此,杨氏眼眶一红,直气得哽咽起来,卢炴见状便有些心软了,叹气道:“我知道夫人委屈,但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再不成器,也不能将他关起来啊,我管也管过,连最亲信之人都放去他身边,不然还能怎样呢?”
“我知道你想为瓒儿谋算,但荣华富贵不是那般好求的,与其去求那些,何不如将眼下的家业守好?起家易守家难,如今段氏崔氏厉害,但你看他们能尊荣几世?有时候韬光养晦不是坏事,瓒儿是我亲生孩儿,我难道不希望他过好日子?”
杨氏哑声道:“只是让老爷多点心眼多求机会罢了,怎让老爷说的那般艰险,卢国公府是世袭的爵位,有何守不住的?如今咱们眼看着是空有爵位,就要坐吃山空了,这才是我着急所在,我——”
“国公爷,夫人——”
杨氏话还没说完,门外响起了小厮的声音,杨氏听得一怒,喝道:“滚!别来扰我与国公爷说话!”
她语声怒意分明,若是往日,小厮婢女们早就吓退到了院门外,可眼下,那小厮不走,又接着道:“夫人,是有人来访——”
杨氏皱眉,“何人?”
小厮忙道:“是金吾卫,领头的是金吾卫的谢钦使,管辖龙翊卫的那位,世子得知消息,也已经往前院去了。”
……
国公府前院中,谢星阑并未入厅堂落座,只带着一众翊卫站在中庭里候着,片刻之后,世子卢瓒先一步到了堂前,他上下打量谢星阑片刻,狐疑道:“谢星阑?你带着金吾卫来我们府上做什么?”
谢星阑神色凛肃:“还是等你父亲母亲出来再说。”
卢瓒欲言又止,想到听闻谢星阑近来在查一桩旧案,心底不知怎么,浮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这时,卢国公卢炴和夫人杨氏一齐走了出来。
见着二人,谢星阑开门见山道:“敢问国公爷,卢文涛可是你们府上之人?”
卢炴听得眼瞳微缩,“谢钦使找他作甚?”
谢星阑扫了一眼这一家三人,寒声道:“如今怀疑一桩凶杀案与此人有关,我们要将他找出,令他去案发之地搜查。”
此言好似平地惊雷,吓得在场三人皆是色变,卢炴一脸的不敢置信,“凶杀案?你们怀疑卢文涛杀了人?”
一旁卢瓒也道:“他是我们府上的管事,一直勤勤恳恳,绝不会杀人!”
杨氏想到了昨日在文川长公主府上听到的传言,也问道:“你们查的是哪桩案子?难道是十年前那宗旧案?你们怀疑卢文涛是当年残害姑娘的凶手?”
卢炴和卢瓒皆看向她,杨氏面色微白道:“昨日在长公主府上,众人说起云阳县主这阵子跟衙门破案,还说到了这旧案,瓒儿不知记不记得,但国公爷一定记得,十年前三位姑娘被害,满京城都人心惶惶,我和满府女眷都不敢出门去。”
卢炴容色陈杂,又去看谢星阑,“谢钦使,到底怎么回事?如今卢文涛并不在府中,他是我二弟身边的管事,常跟着他住在别院之中——”
谢星阑审视地看着三人神色,“别院在何处?如今案子尚未查清,衙门也只是怀疑,不便告知内情,若不是他,待我们严查之后,也不会平白冤枉他。”
卢炴看向卢瓒,“昨日你二叔回来之后,晚上回的何处?”
卢瓒道:“回的城南柳儿巷,这些日子因为那鹦鹉之病,他已经许多日不曾回城外庄子上了,再加上铺子里的生意,便一直在柳儿巷住着。”
卢炴便对谢星阑道:“那能在柳儿巷找到他。”
谢星阑应是,又往这前院各处扫了一眼,道:“眼下只是跟着线索查到你们身上,你们府中上下不必惊慌,衙门不会放过恶人,也不会冤枉好人。”
卢炴见谢星阑要去找卢文涛,便对卢瓒道:“你跟着一起,刚好给谢钦使带路,去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文涛不可能伤人,若有何误会,务必要将误会弄清楚。”
卢瓒也觉此事简直是晴天霹雳,立刻叫人备马,谢星阑见状也不反对,不过片刻,他带着人离开国公府,与卢瓒一道往城东柳儿巷赶去。
杨氏没想到会遇见这等事,不忿道:“这个谢星阑我都知道,这半年闹出了不少放肆无忌之事,偏偏仗着陛下看重都拿他没有办法,如今谁知怎么查的,还将脏水泼到了文涛头上,这事最好不要闹大,否则外面又不知要怎么传我们!”
杨氏一番怒斥,话落却未听见卢炴只言片语,她心底冷笑一声,只道卢炴这几年果然愈发怂包,她转身看向卢炴:“老爷刚才就不该——”
杨氏本想说不该让卢瓒跟着,免得不知内情之人将污名传到了卢瓒身上,可她话刚出口,却瞧见卢炴眼神格外肃杀地盯着众人离去的方向,那副凌人模样,她已多年未曾看到过。
杨氏心腔“突”地一跳。
……
夜幕初临,昏黄的灯火从柳儿巷各家各户流泻而出,谢星阑一行人放缓马速,往巷子尽头的国公府别院行去。
谢星阑问卢瓒,“为何卢二爷会住来此处?”
卢瓒道:“二叔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住在府中常与我父亲拌嘴,但他又有些害怕我父亲,不想让我父亲管束,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单独住在外面。”
谢星阑眉眼微深,卢瓒也问道:“怎么就查到了卢管事身上?”
到了此时,谢星阑也不回避此问,径直答道:“找到了一处疑似案发之地的宅邸,调查出来后,发现那宅邸乃是卢文涛所有。”
卢瓒面上惊疑不定,没多时他当先勒马,“到了!”
黑漆大门紧闭,写着“卢宅”二字的牌匾高悬在门额之上,谢星阑抬眸去看,能看见院子里亮着灯火,众人纷纷下马,谢坚快步上前叫门。
“砰砰砰”几道重响,带着摧人心魄之力,很快,院子里传来说话声,脚步声渐渐靠近门口,“吱呀”一声后,门扇打了开,一个年轻小厮看向门外,一脸迷惑不解,目光一晃看到了卢瓒,当下惊道:“世子怎么来了?”
谢坚冷声道:“我们是金吾卫,是来查案的,你家老爷和卢文涛可在家里?”
“世子来了?”
谢坚话音落定,院子里响起了一道中年男人之声,小厮转身道:“卢管家,是世子和金吾卫的人,他们找老爷和您。”
脚步声迅疾靠近,没多时,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出现在了门内,正是国公府管家卢文涛,他一眼扫到了谢星阑的官袍,又看到了卢瓒,稍稍迟疑之后道:“世子怎么和金吾卫的大人一起来了?二老爷眼下不在,世子还找小人吗?”
卢瓒沉声道:“不是我找,是金吾卫找。”
谢星阑冷声道:“初一那天晚上你在何处?”
卢文涛双眸微狭,坦然道:“不知大人为何有此问?初一那天晚上……我在自己家里陪夫人和孩子,并未当值……”
谢星阑冷眼看着他,忽地道:“拿下。”
谢坚一把推开门扇,与两个翊卫一同进了院子,卢文涛生的高大魁梧,见状迅速后退两步,看那身法,竟也是个会武功的,但他看了一眼卢瓒,不知想到什么,又很快顿住身形,待谢坚三人靠近时,不做抵抗地被压制住。
他只有些屈辱道:“不知大人为何捉拿小人?小人初一那天晚上真的在自己家中。”
谢星阑问:“你家何在?”
“就在距离国公府不远处的广安街上。”
谢星阑微微颔首,“好,我们自然会去查问,但眼下,你要先随我们去芙蓉巷一趟,去看看你那处别院里藏着什么。”
卢文涛一惊,“芙蓉巷?”
他一脸意外,好似根本没想过那里会出事,谢坚在旁冷笑道:“少装了,快给我走!”
找到卢文涛,本就是为了去院中查探,谢坚和翊卫将卢文涛推搡出去,谢星阑又去问那小厮,“你们二老爷去了何处?”
小厮被这场面吓得不轻,又摇头,“小人不知,这两日老爷最爱的红鸾病了,老爷一直在为此事烦忧,今天午时老爷只带了车夫出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谢星阑去看卢瓒,卢瓒道:“红鸾是二叔养的鹦鹉,数日前生了病,不吃不喝,这几日二叔看了多位给鸟兽看病的大夫,却都不见好,昨日让我找了宫中的匠人出来,看后说了调养之法,如今红鸾还养在我们府中白鸟阁,至于二叔去了何处,我并不知道。”
谢星阑觉得有些古怪,但如今尚无证据,他也不好追根究底,于是吩咐:“先回芙蓉巷。”
为了赶路快,院中小厮给卢文涛备了一匹马,等众人趁夜回到芙蓉巷之时,巷子里的其他人家早已关门闭户,幽静窄巷静悄悄的,卢文涛掏出钥匙开了门。
这是一处两进的小院,前堂摆满了雕刻玉石制作首饰的家具器物,宛如一处加工玉石的小工坊,左右厢房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与原石,当真是存放货物之地,而后院三间上房家具齐备,装点雅致,像是为主人备下小住之地。
谢坚打着灯笼前后快速搜了一遍,来回禀道:“公子,无人,也没发现有何打斗的异样,各处房中都还算齐整,前堂是作坊,后面是住人的地方。”
众人站在中庭等候,卢文涛闻言道:“大人,小人真的不明白,为何我这好好的院落,怎么忽然成了金吾卫调查之地?小人这院子犯了何事?”
谢星阑目光似刀锋一般看向他,“你可认得京畿衙门捕头赵镰?”
卢文涛蹙眉,“打过交道,怎地了?”
谢星阑寒声道:“他死在八月初一半夜,到了初三早上,尸体在玉关河下游被发现,当时人已经被泡的发胀,而有目击之人,最后一次看到他,便是进了芙蓉巷。”
卢文涛一脸惊愕,“赵捕头死了?大人,这芙蓉巷并非只有一条巷子,这前后左右都是芙蓉巷,他从南边进,从北边出,又或是绕去东西两侧离去,也都有可能,为何就是进了小人这院子呢?初一那天晚上,小人根本没来。”
谢星阑眼底锐色更甚,“是吗?但你的邻居说,初一初二整日,这院子里都有动静。”
卢文涛面色微僵,谢星阑这时自己走进了前堂,谢坚和其他翊卫连忙打着灯笼进来,卢瓒也跟着走到了门口,他此刻才知,原来京畿衙门竟死了一个捕头!
卢瓒出声道:“死了捕头并非小事,但卢管事与赵捕头无冤无仇,也没理由杀他。”
“是否有仇怨,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谢星阑将目光从屋子里各式各样的器物之上扫过,只见此处匠案六张,其上除了雕刻玉石的器物十分齐全,便是切割玉石的水櫈都有两架,水櫈是制作打磨玉器的必备之物,案板、之上固定着转轴,转轴上的砂绳连接着踏板,通过踏板带动砣具,用砂绳来切割玉石,而侧板之外放着木桶,木桶内盛清水,用以打磨玉石之时降温和冲洗石尘。
卢文涛被人看管着,不能随意走动,此刻高声道:“此地是用来给铺子囤货的,偶尔也做工坊用,尤其有时候有贵客需要赶制特殊的玉器之时,便会来此赶制,里头的器具是早早备下的,绝无任何古怪。”
谢星阑不为所动,而此时,他目光忽然落在了最远处的墙角,他接过谢坚手上的灯笼,快步往那墙角走去,走到近前,剑眉骤然一拧。
放在墙角的是一口土缸,那土缸三尺来宽,有大半人高,此刻缸口盖着一块严丝合缝的木盖,谢星阑上前将木盖揭开,只见缸里盛着大半缸死水,因多日无人来此,水面上飘着一层灰尘,看着便觉污浊。
谢星阑吩咐:“将人带进来。”
卢文涛进门便见谢星阑站在水缸之前,他便道:“制作玉器需要不断往水櫈上浇水冲刷,因此每次有活儿的时候,会在水缸里存满水,如此便无需一直出门打水,这也没什么好古怪的。”
水缸里黑嗡嗡的,谢星阑不知想到何处,忽然往后院走去。
到了后院上房,先看到正堂摆着一套桌椅,西厢乃是处布置简单的书房暖阁,东厢则是睡觉之地,谢星阑在两边转了一圈,复又返回正堂,四下一扫,谢星阑目光落在了角落高柜上放着的一套青瓷酒具之上。
那酒具颇为精致,一只酒壶配着一套八个酒盏,瓷色温润,青釉生光,但此刻,那八个酒盏之中六个倒扣,两个却是正放着。
他缓步上前探看片刻,目光又扫过屋内的方桌椅,不知想通了什么,他眼瞳微亮,又快步往前堂行去,到了前堂,他直奔水缸,吩咐道:“将水倒出来!”
翊卫们一拥而上,将水缸搬到侧门处,缓缓将里头的死水倒在了门外,等快见底之时,谢星阑喊了停,他走到水缸口,拿着火把仔细地打量水缸边沿,而这时谢咏在不远处轻咦了一声,“这是何物?”
谢星阑温声看去,只见谢咏指尖捏着一丝赤色绒毛走了过来,“在靠墙的长案角落发现的,像是什么东西的羽毛。”
谢星阑便问卢文涛:“你们老爷初一可来过此处?”
卢文涛摇头,“老爷已经许久没来了。”
谢星阑问:“那这鸟羽作何解释?”
卢文涛抿了抿唇,“老爷爱鸟,身边人都帮着伺候鸟儿,身上沾上染上从而带过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谢星阑冷笑,“既然你说你初一也未曾过来,那隔壁邻居初一那日听到的动静是谁?”
“或许……是铺子里的掌柜,我曾在铺子里留下过钥匙,可能是他们缺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