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帐 第9章

作者:赫连菲菲 标签: 宫廷侯爵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薛晟站起身,坐到她榻前替她斟了盏茶,苦笑:“孙儿不敢,只是惦念着衙门里的事,一时走了神。”

  老太太哼道:“衙门里的事固然重要,可也不能全然不顾家里头,你二婶你嫂子们多久才见你一回面,知道的自然不会怪你牵挂公事,可不知道的,瞧见你这幅苦大仇深的模样,误会你倨傲不恭,可怎么好?”

  “镇日忙着公事忘了家,就是回来也都歇在凤隐阁,你媳妇儿固然是好性,一向体谅照顾你,若换我是亲家老夫人,非要喊你跪到堂前去好好问问,做什么这么委屈人家娇养大的闺女。”

  薛晟心中一叹,暗道“正题来了”。

  自打住回伯府,每隔十天半月,总会有这么一出戏码,或骂或令,或软言相劝,要他与林氏做对恩爱夫妻。

  薛诚的公事不见得比他少,偶尔断案深夜回来,也是歇在前院清晖轩,怎不见祖母时时敲打兄长回后院去陪嫂子?

  想到必然又是林氏哭诉告状过,他心里略有些烦。

  当着长辈面前,却不好出言驳斥,只得不住赔笑道:“祖母教训得是。”

  薛老太太又如何忍心真的责怪他?这孩子自小就心思重,少言语,他跟他四哥自幼感情最好,年纪也相当,当年那件事后,不仅对大夫人刘氏是巨大的打击,对尚还年幼的他来说,何尝不是一道难以疗愈的伤痛。

  可总不能就这样纵着他,由着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过下去。哪怕不为传嗣,身边能有个知心解语的人也好。

  薛老太太脸色柔和了些,“你岳母亲自上门哭了几场,毕竟冷落了林氏这些年,于情于理,都不能这么下去。你夫妻俩有什么误会龃龉,当面说了开,人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是没有隔夜仇的。林氏如今肯拉下脸来向你求和示好,便有什么不痛快的,你们小夫妻好生商量。”

  见薛晟垂着眼,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她心中便有些酸楚,“傻孩子,祖母和你父母亲,终究不能伴你一世。你母亲缠绵病榻这许多年总不见痊愈,你忍心她一直为你悬心?”

  十五月圆,勉强算得吉日。

  从福宁堂出来时,那月儿已高悬天际,幽幽散发清辉。

  踏着霜色月光,他信步跨出院落。不远处,林氏身边伴着忍冬,遥遥相望,显是正在等他。

  夫妻之间离心,闹得长辈们不宁,薛晟心中固然有愧,可每每面对林氏,总是做不到与她坦然相处。

  他曾想过,自己大抵这辈子便是这样度过了。他误了林氏一生幸福,便也拿自己一生快乐偿还,有拖不欠。

  “爷。”林氏上前,将手里拢着的兔毛绣月桂纹罩子套着的手炉递上来,“冬日寒凉,爷暖暖手。”

  今晚在福宁堂,林氏异常沉默。此时她端着得体的笑,主动温存地示好,与平日暴躁跋扈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知道她为这段婚姻已经付出了许多努力,婉转下来高傲的性子,软言向他求和。

  “不必。”他说。

  迈开步子,自顾朝前走。

  林氏快步追上他,在距他半步之遥处鼓起勇气挽住他的手臂。

  薛晟回过头来,他没有甩脱她,看过来的目光凉而淡,明显昭示着不悦。

  她仰头望见他森冷的眉目,只觉遍体生寒。

  她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如此被他厌恶?

  灯影摇曳,枝叶荒芜,昏暗僻静的甬道上,林氏屏住呼吸,舍下脸面细声哀求,“五爷,往日便算都是妾身的不是,您一走五年,如此冷落,便有气也该消了吧?”

  薛晟抿了抿唇,右掌轻轻抚来,扣住她挽在自己左臂上的手。

  林氏眸光熠动,那一瞬眼底升起浓浓的期待来。

  期待他软言说句好话,从此怨怼隔阂全消。期待他耐心说出如此冷漠相对的缘由,哪怕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也好。

  他一语未发,右掌握紧,生生拨开她的指头。

  失去他左臂有力的依靠,她的身形不受控地晃了晃。

  这一刻,林氏再次尝到舌根泛起的那抹复杂滋味。

  苦的,咸的,酸涩不已。那滋味,叫做失望。

  失望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

  薛晟没有离开。

  二门已然落钥,又有祖母亲自托付,无论如何,这个体面,他会给。

  夫妇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半夏瑟缩地站在一角,在林氏足尖踏进视线时,薛晟注意到她明显地抖了抖,走上来替林氏解披风的手几乎是哆嗦着,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披风顺利地解下来。

  薛晟回身向林氏点点头,示意她不必理会自己,长腿迈开,推门拨开珠帘跨去了西边稍间。

  前几次应付长辈们苦劝,他便是歇在那里。西边暖阁连炉火都没有生,他并不计较。

  林氏在帘前怔立了好一会儿。

  她已经走投无路,即便老太太、大夫人,每一个人都在帮她哄着他。可她知道,这一生,她都换不来他一句温言。

  恋慕而不得,太痛苦了。

  她渴望世间所有人,都能尝一尝这令她日日煎熬的痛。

  对面棉帘一闪,薛晟知道,林氏走了。

  他起身朝内去,跨进屏后,紧实的肩膊越衣而出。

  屏后盆案之下的木桶中,冷水微结着冰碴儿,他自幼走的便是苦修养志的路子,不论冬夏,都是冷水涤尘。

  便是凭着骨子里这股坚毅,他能熬过江州任上那些阴湿苦寒的岁月,能数年如一日的忍受身畔无人的凄清寂寥。

  冷水泼洒在健硕有力的肌理上,皮肤轻轻战栗,细小的冰碴儿在手臂上、腰背上无声化成水珠顺着肌肉脉络滚进束腰的缎带。

  隐约间似乎有股淡而干净的香气涌进来。

  在浓重的沉香遮覆下依旧分明,依旧凛冽。

  他站直身子,眉头微沉。

  隔着云纱绣屏,顾倾能清楚看到对面骤然停住沐浴动作的男人的脊背。

  薛晟默了片刻,周身沁着冰凉的水珠,抽起屏上挂着的衣裳裹住自己。

  整理好仪容,他缓缓转过身来。

  略带不耐烦的目光在掠见少女的一瞬微顿。

  青色泛白的旧衣裙被茜色云锦替代,素来干净清淡的脸上少见地匀了妆。

  土里土气的辫子束成云鬟,用镶了珍珠的簪子松松别在鬓边。

  她本就是极美的,是干净纯澈毫无杂质的白璧之美。

  如今妆扮一新,竟也有惑动人心艳色流光般的妩媚。

  短暂的愕然过后,薛晟陡然恼怒起来。

  近日竹雪馆的动向他虽没有格外关注,偶尔也有一两个声音传到他耳边。忍冬半夏从前见到他都还自如,如今单只觑见他半个影子,就慌忙逃得老远。

  加上近来大夫人的温劝,老太太的责斥,林氏的软哄,还有今晚众人口中他的“好日子”,一瞬间,全部串联起来,推出了眼前的结果。

  “你来做什么?”他明知故问。

  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在他面前楚楚跪了下来。

  薛晟不理会她纤弱的模样,蹙眉简短地下令,“出去!”

  她双手紧攥软滑的裙摆,眼里蓄满委屈而无望的水光。

  然后倔强地,在他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好。”他咬牙,嗤笑了一声。

  她不出去,他走便是。

  他几步跨到门前。

  少女仰头凄凄喊了声“爷”,鼓足毕生勇气冲来,自后抱住他的腰身。

  “不能走,奴婢求您了。”

第12章

  薛晟此刻是有些失望的。

  他从来都知道身为下人的不得已,但这不代表,她就可以无所顾忌的以“主命难为”的理由一次次试探他的底线。

  额上青筋隐隐跃动,他闭了闭眼,轻声道:“顾倾——”

  她没有松手。

  靠前半步,将自己温热的脸颊贴在他沾湿的衣上。

  “爷……”分明有千百句话要说,分明有万般苦楚倾诉,可这一刻,反而一句都无法出口。

  少女湿热的泪滴浸润衣衫,在他挺拔的脊背上留下涟涟水痕。

  她抱住他腰身的手甚至更紧了紧。

  薛晟叹了声,微凉的掌心试探去扣住少女纤细的手腕,欲将她推开。

  不待他手掌挨落,腰上那对微颤的纤细手臂倏然松开,脊背上温热柔软的触感瞬间被幽凉所取代。

  她摇了摇头,退后两步,“是奴婢僭越,奴婢失礼了。”蹲身下去,执礼,久未起身。

  薛晟未完的话顿在舌尖。手掌擎在半空,缓缓落回身侧。

  他与她同样明白,如果他走出这间屋子,她将面对些什么。

  他转过身苡糀来,微垂眼睫,视线落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

  额角上的伤痕已经结痂,掩在柔软细碎的额发间。她虽梳着髻,施了脂粉,年轻润泽的面孔上纯净稚幼仍难掩。

  她还这样年轻,不该将美好的年华蹉跎在他身上。那双干净如琉璃般的眼睛,不该沾染这段不幸婚姻带来的污尘。

  他和林娇之间,不该再牺牲任何人。

  薛晟垂了垂眼睛,没有再言语。他懂她的不得已,可他,也有他自己的坚持。

  推开门,无尽的狂风呼啸着涌入。

  顾倾单薄的衣衫被吹拂而起,碎发如轻絮,一缕一缕飘飞在苍白的面容之侧。

  薛晟没有直接离去。

  他跨入东侧间,去与林氏交涉。

  偶有一两声争执隔着棉帘传过来,顾倾靠在黄花梨木雕成的屏架上,淡淡的听着。从她平静的面上,几乎看不出半点适才的哀伤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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