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呦九
作为嫡出的随家子嗣,随六姑娘的父亲判的是斩立决,他当机立断跟妻子和离,而后请了宴家送她们一家回随六姑娘母亲的宿州娘家。
前日,随老爷刚死,随母不敢久留,就怕新帝见了她们还在京都活着,想起之前被随家刁难的日子,于是要即刻启程。
随六姑娘便趁着阿娘收拾箱笼的时机出门来了萧府。她一夜之间长大,死了父亲和兄长也没有倒下,而是从袖子里面拿出一本书。
这是她自己写的。
她认真道:“这是我自己写的话本,送给你。”
折夕岚接过一看,就见第一页上面写着快意恩仇剑和山间一缕风的字样,她心一紧,抬头看她,就见随六姑娘眼眶红了,手紧紧的抓在腿上,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哭出来,“大年初七,就是你姨母那日,二哥哥从外间回来,他给我捎带了糕点,然后问我快意恩仇剑能不能改成鸳鸯双情剑,我没答应。”
“他问我,能不能让剑和风在一起,我也没答应。”
折夕岚沉默起来,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随六姑娘也不需要她回答,只是道:“这个话本,我只写了前面,便因一缕风姑娘有了未婚夫而搁置了。耽搁到现在,无论写什么都不好,索性想将它送与你。”
折夕岚点点头,“我会好好保存的。”
随六姑娘就道:“往后,我还想写上鸳鸯双情剑和山间一缕风的故事,我想让他们在一块,可以吗?”
折夕岚声音有些颤,垂头:“好。”
随六姑娘就站起来,“那,那我走了。”
折夕岚却拉着她,“我可以请你为我做一件事情吗?”
随六姑娘茫然的点头,“我能为你做什么?”
折夕岚就赶紧跑回屋子里去,从屋子里面拿出一个小箱子。打开箱子,便见里面放着三盏琉璃长明灯。
她道:“我买了来,却迟迟不知道要供奉在哪里。随夫人和随五姑娘的坟墓都从随家墓园迁去了宁州,你二哥哥也葬在了她们身边,但是在那边,虽有随夫人的娘家人祭拜,但未必有真心者。”
“我又在京都,只能供奉他们的琉璃灯在明觉寺,可我想,他们是不愿意在京都呆的。”
“便想请你,请你帮我在宿州供奉这三盏灯。”
随六姑娘郑重的接过,“我定然好好供奉他们。”
两人便再没话说,相顾无言,随六姑娘突然看着外头的大雨道:“要是,要是我最初写,你们相逢在一个艳阳天就好了。”
折夕岚初还不懂她的意思,等送了她上马车,举着伞站在雨中送别后回到家里,打开她给的话本看,便瞬间泪蒙了眼。
话本里写:【有一日,一个名叫快意恩仇剑的剑客遇见了一个姑娘,那日天下大雨,两人碰巧在山间躲雨,快意恩仇剑见姑娘背着弓箭,知晓她也是江湖中人,便说出了自己的名号,继而问她的名号。姑娘却觉得快意恩仇剑的名号过于随意,是胡诌的,于是也胡诌了一个名字:山间一缕风。】
这话,如同针扎一般,让她心酸起来,眼泪如珠子一般往下掉,泣不成声,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他因为跟她有相似的经历,所以对她有了兴趣。她却不知他的过往。
他们因为都淋过雨,都想躲雨,所以相逢。他随意随性的报出自己的名号,她却从不信他。
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信任。
他虚虚实实,琢磨不透。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如山间的风,从来不为一把沾染了血迹的剑停留。
等到最后,便什么都晚了。他们算不上阴差阳错,只能算是萍水相逢。
她将书放下,用袖子擦了擦泪水,深吸几口气,推开窗。班明蕊便进来,唤她,“你还好吗?”
折夕岚:“明蕊阿姐,你说,世间之人,世间之事,为什么一定要生生死死,互相折磨呢?”
班明蕊沉默,而后道:“许这便是人吧。”
她问:“随六姑娘走的时候精神好吗?”
折夕岚摇摇头,“不好,刚死了阿爹和阿兄,还有随家那么多人,好是好不起来的,只是强撑着,等到了宿州安定下来,怕是要大病一场。”
班明蕊叹气。
“她没说见我,我也怕见她,她那么胆儿小,腼腆,见了我还要打招呼,索性就不见的好。”
折夕岚嗯了一句,“能有这么多活口,女眷都活下来,已经是来之不易,我听闻……听闻秦家的女眷都充了官妓。”
班明蕊颔首,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没有高兴的模样。恨是恨过的,但真当她们成了官妓,却心里怎么也不得劲。
“王朝兴替,向来如此,不知道这一回的太平能有多久。”
“谁知道呢……”
大雨磅礴,屋子里面再次静寂下去。
……
有人失意,就有人得意。南陵侯最近就很春风得意。他年轻的时候先帝刚登基,他又算不得什么厉害的人物,所以规规矩矩做人,一味的重振门庭。
等到一步步爬了些位置之后,却发现太子身边挤满了人,他也进不去献媚,索性就做个纯臣,尽心尽力跪先帝。
再后面,太子和四皇子开始斗法之时,他已经是个纯臣了,太子和四皇子都派人接触过他,但他一点口也没松——主要是不敢。
但也是想过的,斗得凶,先死小喽喽,他就是小喽喽。南陵侯可不想死,于是就继续做纯臣。
理应他这般的人其实最后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但是新帝登基,盛长翼却突然为他表功,说他忠心,废太子曾经多次派人劝他,他却忠心一片,不曾被诱。
这个新帝确实知晓。南陵侯不抢功不争利,是办实事的。不仅是废太子去还是他去,这人都油盐不进。
当初还恼怒过他不识抬举,但是现在自己当皇帝了,心境就不一定了。他希望南陵侯能继续为他所用,将来等他老了,无论是他的太子和皇子谁拉拢他,都要坚定的站在自己这边。
南陵侯,很好。新帝正大封功臣,想了想,直接将户部划给他了。
还拍着他的肩膀道:“爱卿忠心,朕最是知晓,还望爱卿之后也如同以前一般忠君为国。”
南陵侯跪在地上恨不得掏出心给皇帝看一看此时是不是热血沸腾的。
他一颗热血沸腾的心回到家里还没有冷静下去,拉着大夫人道:“岚岚和五弟妹那边可有什么缺的?世子爷这个人情咱们要还,也要还在岚岚和五弟妹身上。”
“他这是冲着折松年帮衬我呢。”
大夫人却瞪他,“还什么五弟妹,那已然不是你五弟妹了,以后见了她,要叫萧夫人,别再乱叫。”
然后问,“既然你想报答人家,这里就有有一桩事。”
南陵侯心情好,被骂了也不计较,只道:“什么事啊?”
大夫人:“那院子里面的柳氏,找个时间送走吧?”
她道:“之前是不太平,如今不是太平了么?赶紧送走吧!”
她不说,南陵侯还忘了。更朝换代这么重要的事情让他将后宅的事情忘光,如今想起来,还道:“倒是和离的是时候,赶上这段时间,各家都有各家的事情要忙,没人说咱们。”
他点点头,“是要快些处理好。”
于是坐也不坐了,风风火火的站起来:“我去五弟那里说说。”
大夫人就坐在屋子里面等消息,南陵侯回来的倒是快,一回来就唉声叹气:“五弟说不日就送她回平州去,等孩子出生之后,便将孩子接回来,放她自由。”
“无论是改嫁还是做什么,都跟咱们府里无关。”
大夫人闻言脸色松了松,“搅得一个家散了,真是便宜他了。”
又问:“那五弟和鸣善呢?”
南陵侯:“五弟说要出去云游,这回就不带鸣善走了,让鸣善留在京都国子监读书,也好照应五弟妹——阿不,萧夫人。”
大夫人叹气,“要去云游么?”
南陵侯点头:“随他去吧,他这回是栽了大跟头,心思不宁,留在京都也没用了。”
大夫人冷笑一声,“你以为他是什么好货么!还栽了大跟头呢。”
她去开门,南陵侯忙问,“你去哪里?”
大夫人:“你方才还说灼华府里还缺什么让送去,合着只是说说的?”
南陵侯就笑着道:“你去去去,赶紧去。”
大夫人就让人套上马车去萧府。班鸣岐知晓之后连忙过来问:“阿娘,我与你???一般去吧?”
大夫人就笑道:“就算我不去,萧夫人也是你的长辈,该常去拜见。”
班鸣岐一边上马一边道:“我前几日去了,表妹没有见我。”
他知晓,她当时正忙着给随游隼下葬,挪坟。
她面无表情,让她看起来不像是山间的隐士,反而像是一个绝情客,他心里尽然写的是悲情诗。
便不敢打扰他,只每日写信去,还送些小糕点,万望她高兴些。她也回些只言片语,却并未多说什么。
班鸣岐知道,她正经历生死离别,并未有心思谈情说爱,但是他又怕她一味伤心——还是为随游隼伤心。
他也感慨随游隼的死,可那毕竟是情敌。他此时就很好奇盛长翼和宴鹤临。
两人怎么对她这般为随游隼忙前忙后又是怎么看的。
没一会,他就知晓了。
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想。宴鹤临以残损身躯重归朝堂,盛长翼忙着带兵清算废太子一系的兵马。
——此消息是萧夫人告诉他的。
至于萧灼华为什么知晓这个,则是因为今日他来的不巧,折夕岚去了康定长公主府。长公府女长史来时便说了此事。
她如今是要为康定长公主办事的人,女长史为表亲近,来时也与她多说话,萧灼华也不耻下问,再过几日,她就要去康定长公府上做事,正在忐忑不安中。
大夫人来了,她便拉着大夫人说话,也没管班鸣岐。班鸣岐一个人呆在院子里,突然之间就生出一股寂寥和彷徨。
人有千般,树叶从不相同,他是这般的人,跟盛长翼和宴鹤临完全不一般,表妹会不会看不起他。
正在想,就见外头有脚步声响起,一个同样拄着拐杖的人走了进来。
傅履一见他就高兴的喊了一声,“班狗!”
班狗……
班鸣岐就不忐忑了。
他想,他再怎么也是只凤凰,比这双鞋子强。
“你怎么来了?”
傅履就有些伤心:“冬狩之后,我阿爹阿娘就再不准我出院子了,我阿爹下手真重,将我捆了起来,我没法子,只能憋屈的活着,等到现在,我阿爹才松口让我出来。”
他一出来,就来看岚岚了。他道:“随游隼死了,岚岚肯定很伤心。”
班鸣岐挑眉,“你不骂他随狗了?”
傅履哀戚,“人都死了,就不骂了吧。”
一句话,两人都沉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