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呦九
扶风县是离大金最近的地方,若是有战乱,便从那边起。容易得军功,也最容易死。
“后来,他便一年一封平安信寄回来,说事事都好。”
傅师师便抿唇,还是骂了一句,“阿兄碰见了你们家,其实算不得好。要是他当初跟着我回家去,住在我家,那如今不是泼天的富贵么!”
折夕岚这次却没有骂回去了,她沉默低头,静静的看着干干净净的鞋子。
云州风沙大,不是世家高门,人人的鞋子都是脏的。周家阿兄鞋子尤其脏。
他要练武嘛。
阿姐就给他纳了一双新鞋,一回家就要他换了才能进屋。
他是住在折家的。
周家原本跟折家傅家是一条巷子,三家算是最亲近的邻居。景耀三年,周家阿兄的父母得风寒去世,他便成了孤儿。
她家阿爹是个好人,就把周家阿兄接回来了养。等他十二岁那年,便因武艺好被选在了云王世子身边,一月能回一次家。每当回家之时,都是一身黑回来。
鞋子自然也是脏的。
后来……阿姐死的那天,他是打着赤脚一路踩着泥沙跑回来的,脸上全是泥沙,只露出两只猩红的眼睛。
再后来,他拿着一把刀去了医馆,一句一句骂对方狼心狗肺,见死不救,她跟着跑过去,也扛起凳子要往人的脑袋上摔,但后来被阻止了。
被谁阻止……她不记得了。泪眼朦胧,怒气冲天,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记忆是混乱的。
最后,周家阿兄就离开了云州城,去了最危险的扶风县,再没回来过。
他走之前曾对她说……他说小夕岚啊,我以后做了大将军,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们了,再也不用愁医药钱了。
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他穿得单薄,用长枪挑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这般走着离开了云州城。
那一天,是折夕岚对折松年的恨意到达鼎峰的时候。她曾拿着一把菜刀等在门后,只要折松年一进门,她就要杀了他。
她红着眼举着刀,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最终没能下手。
“我说!你在哭什么!我可没骂你!”
傅师师:“天爷——折二,你这是做什么!你哭什么!我要疯了,这是你最新的阵法?”
折夕岚回过神来,眼泪流了一脸,心里渐渐有了戾气,讥讽道:“当年你爹娘假惺惺要接阿兄回去,结果呢,还不是背后说他克父克母!”
傅师师顿时气焰矮了下去,“我,我阿爹阿娘……我阿姐……”
折夕岚不欲再跟她说,深吸一口气,这才平静的道:“傅师师,咱们已经大了,不论之前怎么样,我今后都不愿意跟你们家惹上关系。你若是再这般胡搅蛮缠,四处捣乱,惹得我没活路了,咱们就同归于尽吧。”
傅师师:“……”
她真是恨死折二了。她说同归于尽,就真的是同归于尽。她打架说话太狠了。
她就呸了一句,口不择言:“现在不是从前了,现在是京都,我阿姐是宫里的傅妃,得陛下宠爱,你敢伤我,你阿爹,弟弟,姨母,表兄表姐都得死。你还敢威胁我,你忘记你爹得罪了府州大人,你阿姐阿娘连病都不能治的事情了吗!”
折夕岚闻言骤然露出些狠意,一抬手就捏住了她的下巴,凑近了在她耳边道:“傅师师,你口口声声你阿姐,是不是以为,你阿姐很快活啊——”
她语焉不详,逼近了她的脸,低声讥讽:“???我爹再混账,也不会送我阿姐进宫,你阿姐跟我阿姐一般大吧……你全家吃着你阿姐的骨头,附在上面吸血,你以为你们一家子是什么好东西吗——”
傅师师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折夕岚这般。但是这一刻,她却一点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折二骨子里面是有些狠和疯的,很多年前,她曾亲眼看见她追过马贼,直到一箭射死才停下来。
她胆子被吓破了,开始怂了,于是转身就走,瞬间就不见人影。折夕岚本也想进斋舍,但一摸眼睛,眼泪水还在,眼睛是红的,就这般进去,姨母和明蕊阿姐肯定担心,她就顿了顿,继续等在屋外。
结果一抬头,便见盛长翼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看着她。
雪越发大。
恰逢风起,吹得雪歪衣鼓,青丝飘扬不定。她遥遥看过去,只见他的眸子里面现出满眼的怜惜。
她怔怔一瞬,不知他为何会对她露出这般的神色。是……是听见了她刚刚说的话吗?
她刚刚说了什么,让他如此?
她刚刚……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她不该如此莽撞的。
若是他会唇语,那便遭了。
——不,他会唇语。周家阿兄跟在世子爷身边学过的。
她连忙快走几步,深一步浅一步走在雪里,想要他不要往外说今日之事。
盛长翼便拿起了身边的玄伞,大步如飞走到了她的身边,伞斜,为她遮住风霜。
她接过伞,如梦初醒,后退一步,退在亭子之下。
他便也缓缓后退几步,进了亭子里。
他说,“放心。”
折夕岚就松了一口气。
她信他。
她不敢说多,也知晓不需要多说,连忙撑着伞回去,走了几步,觉得身后的人在看自己,她转头,直直的撞进了他的眸子里。
他的眸子里依旧是满满的怜惜。
这份怜惜,她好似见过。
长亭负雪,天昏地白。
她听见自己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在他养伤之前,他们是不是还见过?
作者有话说:
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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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乌云压寺,长空卷雪。
盛长翼立于亭中,看见她撑着他的伞,一步一步走在漫天花白之中。冬日明明枯寂,他却看着她的身影,想到了春日烂漫。
她应是此间春色。
在这一刻,他与冬雪皆过客,她揽春色映山河。
盛长翼心泛起了丝丝涟漪,目光追随一人一伞而去——突然,她停了下来。
他微微垂下的眸子便情不自禁的抬起,睁大,不远处迎风雪撑伞而立的盈盈身影清楚倒映在他的眼里。
刹那间,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万物于是寂静,独留她的声音。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她温婉的面容带着些清冷,从他的伞下露了出来,茫然的问他,“在云州城郊外庄子之前,咱们是不是见过。”
盛长翼就轻轻笑起来。
“你记起来了吗?”
折夕岚摇摇头,“我不记得何时见过,但我见过你方才的——”
方才的什么呢?
方才的眼眸,方才的神色吗?
她斟酌片刻,却又问不出口。
盛长翼却接过话:“景耀十一年之前,我们确实见过,还见过好几次。”
折夕岚微微惊讶,“见过好几次?”
她皱眉,“但我不记得。”
盛长翼又笑了:“你当时还小……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景耀元年。”
景耀元年——折夕岚也染上了笑意,“我是景耀元年腊月出生的。”
盛长翼:“对,那年,新帝继位,我父亲成了云州藩王,我随父亲去往云州,路上遇见了你父亲,便一同回去。”
“路过你家时,正是雨雪霏霏,你阿娘带着你阿姐,抱着你出来接你父亲,一家子团聚,欢笑声晏晏。我记得……你阿爹刚用手触碰了你一下,你便大哭起来,实在是大声,我便没忍住,瞧了一眼。”
折夕岚从这些话里仿佛看见了十五年前的欢喜,她恍然一阵,而后问:“我阿娘当时也会朝着阿爹笑吗?”
盛长翼:“笑。”
笑得很好。
“你阿娘很欢喜,后来,我阿娘还给了她一只钗子。”
折夕岚回忆起来:“是一只桃花宝石簪吗?”
盛长翼嗯了一句,“是。”
折夕岚便道:“那只桃花宝石簪换了一袋大米,我家吃了三月。”
她轻轻摇头,“我那时定然是记不得的。”
但却不想问了。
景耀十一年在云州郊外遇盛长翼时,她也才十一岁,根本记不住多少事,更别提之前了。
折夕岚头靠在伞柄上,没再问什么时候见过,她只问,“您还记得您之前的近卫周阑景吗?”
盛长翼点头,“记得。”
“我记得。”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认真道,“他没事。”
她的伞上积上了一层厚厚的雪。他抬头看天色,乌压压愈发昏暗,便道:“你先回去,下回再说与你听。”
折夕岚便看他一眼,屈身行礼,随后转身而去。直到她拐进了游廊,盛长翼才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