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呦九
此时的她背着一把弓箭,弯腰下身,捧着一个孩子的断头,静静的凝视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微风吹过,她的长发还沾染了地上的血迹,漂浮在空中。
几个衙役看得一阵寒颤,想上前阻止,随游隼却摆了摆手,让他们先走。
刑场之上,就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他走过去,一双眼睛奇异的盯着她,“你与他们是故人?”
折夕岚:“不,是仇人。”
随游隼:“你想替仇人收拾尸首?”
折夕岚:“不想。”
“那你在做什么?”
“假慈悲。”
随游隼不爱笑的。他长的好,笑起来蛊惑人心,便被人抓住此事做文章,说他不堪大任,他虽觉得这话简直荒谬,却再也不肯轻易笑了。
此时此刻,假慈悲三个字却惹笑了他。
他先是轻笑,再是大笑,最后止不住捂着肚子笑。
他便瞧着她的目光聚到了他的肚子上。
嗯……肚子……他低头看去,哦,她不是在看他的肚子,而是在看他腰间的玉佩。
她也知晓伪装,脸上神情未变,但他还是从她瞪大的眼睛,微微张大的嘴巴,以及恍惚一瞬的脸上看出她在说:他好有钱。
他又忍不住笑了。
刚刚还在假慈悲,瞬间又掉进了钱眼里,变得可真快。他便摘下玉佩,丢在了尸体之中。
她问,“你为什么丢掉呢?”
随游隼盯着她看,“它刚刚沾上血迹了。”
“它脏了,我不要了。”
“我可以捡吗?”
“可以。”
她便毫不迟疑的弯腰捡起了玉佩,然后跟他道谢一句,随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她一双手刚刚搬过鲜血淋漓的脑袋,又捡起血堆里面的玉佩,早已布满鲜血。
但是她一点不在意,拿着帕子随意的擦了擦,就这般到了最近的当铺之前。随游隼深觉有趣,跟着她走,站在当铺前见她熟练的当掉玉佩,而后拿着银子走人。
他又跟着走,问她,“你不怕死人,不怕鲜血么?”
折夕岚摇摇头,“不怕——曾经马贼来村子里,屠了不少人。这云州城里的姑娘,都是见过尸体堆成山,血流成河的。”
她转身看他,“你要跟着我么?”
跟着?
如何跟着?跟着回家?
随游隼的鲜血沸腾起来,他说,“好啊。”
到她家之后,她洗完手,便去里屋拿了一方月白色的手帕来。她极为粗心,手没有洗干净,手指缝里面还有残血,滴在了帕子角落。
她将帕子递给他,眼睛像是盯着猎物一般盯住他,“你要么?”
要?
他再次忍不住笑起来。
真是个有趣的姑娘。
他没要。
才刚做猎物,怎么能一下子就掉陷阱里去呢?总得追着跑一会。
他就去了她住的庄子里住了下来。一面查宴鹤临的案子一面逗她。
他想,要是她愿意做妾就好了,他定然愿意宠着她。
但她不愿意。着实可惜。
……
一缕光映在石头上,折到人的眼睛里,刺得人生疼。
两人回过了神,再被院子里面的寒风一吹,双双打了个寒颤。
随游隼身子便挪了挪,替她挡住了风。
他盯着她,“小山风,你怎么不问。”
折夕岚:“问什么?”
随游隼:“你该问我,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
折夕岚哦了一声,“是,以前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来着。”
“现在呢?”
“有点疯。”
随游隼便惬意的翻过身,靠在石头上,“是吗?”
“宴鹤临也这般说我,说我不装的时候,有点疯。但大家都这样,我也就这样了。”
他这时候好像又变得正经一点,但是折夕岚却一点也不敢放松警惕。
果然,他问,“你不生气么?我骗了你。”
折夕岚:“没事,你没骗我银子。”
至于感情……
她也只为宴将军流泪过,其他人倒是只伤怀自己的时运不济。
如此这般,她其实没什么损失。
她站直,“你今日这般是什么意思?快些说吧,我要回去了。”
随游隼脸一点点靠近她,“急什么——我也只是故人重逢,甚为想念,找个机会见面罢了。”
他将匕首还给她,“然后告诉你,我后悔了。”
他坦坦荡荡的,“小山风,我后悔了。”
折夕岚一听这话就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
报应啊,这就是报应。
以为觉得是个清贵自持的公子哥就下手了,结果那只是张皮,骨子里面是个神经病。
夭寿,她恐要夭寿!
她就认真看他,“随游隼,你野心勃勃,不是一个为了情爱停下脚步的人。”
“你后悔了,但是你不敢娶我。而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得不到我除了为妻之外的任何身份。”
“妾室,外室?”
她嗤然一笑,“你今日这出是威胁我?我想想,你是不是觉得你这般,我就会怕你了?怕你用我阿爹和弟弟,姨母一家来要挟我?”
她啧了一句,“咱们是老相识了,你也该知晓,我这个人假慈悲。”
“我自己都不快活了,我谁也不会管。”
随游隼一张脸彻底沉了下去。
但是他没有说他是不是要娶她为妻,也没有说他会不会逼迫她做妾,他只是阴森森的问,“你这般着急拒绝我,是为了宴随临?他回来了,你以为可以跟他再续前缘?”
折夕岚心生不快,一个更加荒唐的念头涌了出来:“……你知道?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随游隼弯起嘴角:“我当然知道,你在庙宇里面为他打和尚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折夕岚:“……”
好嘛,被玩了。
随游隼目光越发阴沉,“可他如今已经废了,一个废物,你还喜欢?你还愿意?”
他站起来,高高大大的,完全可以笼住她的身子,他一步步逼近,“他再也拿不起长刀,挥不动战旗,他已经降服不了烈马,追不了穷寇——你还喜欢他什么呢?他宴鹤临如今就是个废物!”
折夕岚就发现了。
这才是随游隼,不但疯,还有些令人不耻。
劣根性暴露无遗。
她讥讽道:“所以,你是在嘲笑他吗?”
“是。他如今这般,多少人讥讽他,以后他走到哪里,都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了,只是个废物。”
折夕岚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戾气。她真心实意感激上苍送回了英雄,但是这些人,这些高官厚禄的人却在讥讽他再做不成英雄。
她怒气涌入心间,打断他的话。
因是在院子里,他们刚刚说的话都是压着声音的,此时,她也压着声音,却又慷慨激昂,甚至因为压着声音,带着一些嘶哑。
“你在嘲笑他——你有什么资格嘲笑他。”
她质问他,“你可曾护卫过边疆百姓?你可曾浴血杀敌?你可曾看过尸横遍野的沙漠,可曾遇见过老马识途驼回来的尸体?”
“你什么都没见识过,便以你狭隘的心胸,肮脏的心思去揣度一个被百姓拥戴的将军。”
她不屑道:“随游隼,你从未有过他的辉煌,为什么有脸面去嘲讽我们云州人愿意虔诚跪拜的将军,讥讽他辉煌不再呢?”
“你脸可真大啊,尚且还没攀登上他站过的山顶,只站在山脚下仰望,便已经开始畅想自己登上山顶的模样了么?”
“荒唐,荒谬。”
随游隼一张脸黑得可怕,若是别人敢这般说他,脑袋早就???掉地了。但此时,他还要顾及着自己不伤她。
他怒极轻笑一声,“小山风,我现在还愿意由着你,你尽管说。”
折夕岚便也跟着笑,气势不曾低过,沙哑着声音问:“你真不生气?”
她便极为快速的,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用阿姐教她的话骂道,“随游隼,你还想跟宴将军比呢,可真是马不知脸长,牛不知角弯。”
骂完了,她舒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