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晚照
夫子每每讲到这样的大灾年,往往都会叹息一声,然后教导兄长们将来如果为官,定要爱民护民,造福一方。
可白歌却隐约觉得,那些被逼到人相食的人,居然连人的肉都能吃,那真的还是人吗?
直到有一天她和哥哥们玩捉迷藏躲进了后院的一个废弃的柴房里,结果被下人锁在里面,过了两天一宿才找到她,那时她被饿的浑身发冷,第一次对史书中的大饥两个字有了些微的体会。
那时她隐约明白了,人和人之间是没什么不同,无论是她,还是她的丫鬟,亦或是府里的外面的,庙堂上的江湖里的,都是要食五谷,饿极了也一样不会有半点礼仪雅致的人。
那人和人之间,到底还有什么不同。
只因为出身的贵贱尊卑,便决定了这个人一辈子是被人尊敬还是被踩在泥里么?
白歌觉得不然,也或许她是女子,从不考虑寒窗苦读已报君恩,便更会由衷觉得生而为人,就算再卑贱,可也总会希望被人平和相待的吧。
总会觉得,这世间从人出生起,就已经遭受了太多的不公,因此但凡她能做的,总会尽量善待这些没有被命运公平对待过得人。
白歌这一刻想了很多,但看着小招疑惑的神色,却没有解释给她听。
此时此刻,自己如此努力的想要善待这个世界,可却也避免不了被不公的命运捉弄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困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所以,还有甚可说的呢?
小招看着自家姑娘美丽的脸,那望着自己时幽幽的眸光,让她恍然间想起寺庙里半阖着眼的菩萨,在袅袅烟气中慈悲的望着自己,一时竟然愣住了发起了呆。
“姑娘,夫人过来探望您了,正等在门外呢,可要请她进来?”
翠衣似乎是因为刚刚小招的态度,不敢再进卧房里来,只是隔着珠帘问。
白歌握着书卷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接着又拍了拍身边的小丫头,看她从恍神中惊醒过来,才略提了声音道:“请她进来吧。”
小招被白歌拍醒,连忙站起身,帮她稍微理了理头发,皱着眉埋怨道:“她来做什么,平白惹您难受。”
白歌将手中书上自己刚刚握出来的折痕抚平,才将那本书放到床头,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了。”
戚白玉进来的时候,隐约觉得这韶音阁与以往她来的时候有不同,细一品味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同。
这韶音阁多了一种被偏爱的感觉。
无论是突然多了的丫鬟,盛夏里也让人觉得沁凉的冰鉴,桌上明显质地更细腻的白瓷器皿,亦或是连窗纱也换成了透气性上好的软烟罗。
戚白玉的心忽然有些堵。
她的丫鬟这里的更多,屋里屋外,一等二等加上粗使的有快二十个。
她也不是用不上冰,只是太医早就嘱咐过,她如今的身子盛夏里不可接触过于寒凉之物。
至于瓷器窗纱,那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光是她气急的时候砸碎的上好瓷器,都得是这屋子里的十倍之多。
可是偏偏此时,这些东西就像是能扎进她眼睛里一样,膈的她眼睛疼,心口疼。
白歌见她进来稍打量了她几眼。
戚白玉今日穿了一身茜素红的罗裙,头发挽起发饰插的很齐,面上敷着脂粉,看起来倒是精神了许多。
见她站在那里就不动了,便招呼了一声:“大姐姐坐吧。”
戚白玉看了她一眼,小招搬了个绣墩到白歌的床边给她坐下,外面的翠衣很快奉了一盏茶进来。
盖完揭开,淡淡的清雅花香便沁心入脾,似晚香玉般的花香端庄温柔,又似药草的清香安宁,花香,茶香,毫香似一缕柔柔清风拂去戚白玉自外面进来的一身暑热。
仅是这香气,戚白玉便知道自己手中这盏茶是御贡一等的极品白牡丹。
她轻轻啜了一口,鲜香爽口,果然还是今年的春茶,放到此时品味正当时。
戚白玉盯着茶碗里于茶汤中舒展的一片嫩叶,忽然开口道:“你这里的茶真是不错,我许久未喝过这么好的春白茶了。”
白歌怔了一下,才道:“我于茶道上研究不深,倒是喝不出来这茶的好坏,姐姐若是喜欢便给你包回去。”
她这话并没别的意思,白歌虽说也算出身富贵,可与戚白玉这样在国公府中金尊玉贵养大的姑娘相比,自是谈不上见过世面。
这茶她能喝出来不错,好喝,但要说觉得多好,倒也真没觉得。
戚白玉捏着盖碗的手,紧了紧,强忍着心头那种被羞辱的怒意,摇摇头:“不用,我那里也不缺这些,今儿是来探望你的,怎么还好意思拿你这的东西。”
她这话说完,白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中顿时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抱着目的前来的戚白玉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我听说你有身孕了,太医怎么说,身体可还好?”
白歌简单的回道:“太医说很好,注意休息就行。”
戚白玉“嗯”了一声,又是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在这住的可还习惯?”
白歌看着她,她音调很平,回答却显得有些生硬:“不习惯,若是能回国公府的话便最好了。”
戚白玉捏着盖碗的手略抖了抖,正想说什么,却又都咽下来。
若说她在来之前还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觉得可能谢尘之前不过就是从未近过女色,因此才对她这庶妹食髓知味,懒得遮掩。
可是来到韶音阁之后,这满目硌得她眼睛疼的器物,手中极品御贡的春茶。
她不知道当初谢尘对云莺是不是有这份心思,但她以谢尘性子的了解,能让他这般做,就算只是因床笫之欢带来的愉悦,也足以证明眼前这个人于他而言,是不同的。
这个人,是被他心甘情愿偏爱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我会去和三爷说。”
戚白玉最后这样说了一句。
她看见对面白歌的眼睛似乎是忽然亮了一下。
不知怎的, 她心里愈发憋闷起来,随意叮嘱了两句要注意身体之类的,就离开了这个让她觉得备受羞辱的地方。
从韶音阁出来, 戚白玉望向天边的晚霞,软绵绵的云朵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儿,显得格外有生气。
她就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云彩顺着盛夏傍晚的风, 轻轻的移动。
似乎是许久, 许久未曾这样认真的看过一次天上的云彩了。
就好像, 她也许久未曾问过自己, 如今这样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
十六岁的戚白玉倾慕谢尘, 一心想要嫁给他,哪怕使劲手段,也要成为他的妻子。
二十六岁的戚白玉被丈夫厌弃,空守着个妻子的名分, 落了一身伤痛,最后只剩下满心的不甘和憎恨。
而戚白歌呢,明明已经拥有了她想要的偏爱, 却又避之唯恐不及。
与她而言,这比在她面前炫耀那些宠爱, 更令她觉得被羞辱, 被践踏。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凉意,忽然转过身, 对着身边的丫鬟道:“走吧, 去莫忘斋。”
·
莫忘斋。
谢尘翻着辽东传回的信报, 两封信, 一封是辽东按察使张士奇的回信, 另一封则是来自辽东副总兵郑况。
这两人,都是三年前谢尘刚刚接手吏部时就安插到辽东的,这两人一文一武,一明一暗,是他掌握辽东情报的主要来源,如今才算是派上了大用场。
男人白净修长的手指摆弄着两封信,将它们一一铺开到桌案上,指尖分别落在两封信中的两句话上。
“私开互市”
“疑似通敌”
谢尘注视着这两个词良久,忽然嘴角勾了勾。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他原本还在想,就算太后有意与昌王结盟,可照目前的形式来看,太后明显是还在摇摆不定的,那昌王又凭什么在越敬泽的事情上给太后这么大的面子呢?
一直以来,在这件事中,唯有这个关节谢尘一直没有想通。
可如今,辽东按察使张世奇已经查到有人在辽东边境私开互市,且不是小规模的,而是大量向北边的阿速部贩卖私盐与茶叶。
要知道,因与鞑子多年交战,早从先帝时期起,朝廷就已明令禁止互市的存在,为的就是断了鞑子的盐茶来源,甚至因此采用了极端的连坐制来管束。
虽然尽管有这么严格的限制,已久会有边境上的小民冒着生命危险与鞑子做交易,但也都是双方底层人民的小规模交易。
而能让张士奇如此重视,甚至,折了手下三个探子才查出来的这个互市,这背后必定有辽东当地权势极大的人在操纵。
只是幕后之人,张世奇现在只隐约怀疑,但并无确凿证据。
而辽东副总兵郑况的信,则更为简单的指出,虽然现在朝廷并无大规模对鞑子用兵的意图,可一些小型的百千人规模的局部摩擦一直不断。
而在这其中,郑况敏锐的察觉到,鞑子对辽东军队的整体布置似乎知晓的很清楚,几次小规模战役中都占着上风。
因此他推断,辽东军中疑似有人通敌。
只是,具体通敌之人,他也只能是猜测,而没有实际的证据。
谢尘看着两封信,两位心腹给出的人选并不一致,可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张世奇猜测的幕后之人是辽东镇守太监吴衡。
而郑况认为的通敌之人,是在辽东军中任参将的戚国公嫡子戚长威。
谢尘品了品这两个名字,终于算是明白了昌王的意图。
辽东镇守太监吴衡出身司礼监,是司礼监秉笔陈洪的人,而陈洪是太后的人。
戚长威更不用说,戚国公的嫡子,戚白玉的亲哥哥。
这通敌之名是真是假暂且不论,单就是这私开互市,定是陈洪为了给太后捞银子的行径。
可于昌王来说,这便是与鞑子搭上线的捷径。
江西地处偏远,昌王就算军备齐整,想要起事,这仗没有个一年半载的肯定是打不下来。
可若是能走陈洪这条路子联合北边的鞑子,那就要快的多。
昌王从江西出兵占据湖广攻下金陵,鞑子从辽东进攻京城,之后两方分疆而治,才是眼下局势对昌王来说的最好解法。
难怪昌王宁肯忍着越敬泽扎在眼皮子底下,也要给太后这个面子,不得不说,昌王的算计若是真的成了,毫无疑问,会将元康帝打个措手不及。
而太后估计也是意识到了昌王的野心之大,才会两边下注,以求周全。
谢尘看着两封信,思量片刻,在纸上将重要的节点和人物一一写了下来,还未停笔,外面便响起李滨的轻唤声。
“进来说。”
李滨从外面进来,见谢尘正运笔如飞,他尽量简洁的道:“三爷,夫人刚刚去见了白歌姑娘,现在正在门外,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