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杳杳云瑟
淮筝和归月立刻手脚利索地收拾起来。
卿柔枝则与盛轻澜出门散步, 熟悉净莲寺的环境。
净莲寺坐落在群山的怀抱之中, 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一路行去, 庙廊苍树环抱,山岚深浓。
时值深冬, 若从廊芜下望去,可见山巅未化的雪, 苍翠之间一抹白, 在云雾的缭绕下似真似幻,如同遨游于仙境。
“娘娘。”
默然不语的盛轻澜突然开口。
她眼底挣扎一闪而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声音沉闷道:
“有一件事藏在我心中许久了,事到如今,轻澜觉得,必须告诉娘娘……”
卿柔枝看去,只见盛轻澜冻得通红的手指紧紧捏着衣角, 面容低垂着,似乎极是羞愧。
“娘娘可还记得,第一次与轻澜见面的场景……”
卿柔枝点头。
那是明珠公主的生辰, 她与母亲一同受邀拜访, 席间沉闷, 她便偷偷溜了出去, 恰见几个贵女对盛轻澜出言不逊,便挺身而出,相救于她。
那个时候的她啊真是恣意,父母宠爱,众星捧月。
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
回想着盛轻澜的话,卿柔枝怔怔站在原地,心跳飞快,久久不能平静。
“当时姐姐安慰我时,我看到了先帝,他站在照壁处,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以为自己眼花,仔细地看了好几眼,直到看清他衣衫上绣的龙纹。那人,真的是先帝。”
“先帝看您的眼神,我那时并不明白,只觉说不出来的心惊。后来、后来嫁了人我才知道,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盛轻澜说得很明白了,从那个时候,先帝就对她,起了心思。
对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
竟然,从那么早开始?
可那个时候,长姐还在世。
卿柔枝牙关死死地咬紧。不仅如此,盛轻澜还提到了一个,关键的名字。
卿墨鲤。
那日在公主府的,还有卿墨鲤。
她的叔叔,一心弃商从政、入朝为官的叔叔。
那个时候,叔叔还没有当上太子太傅。
隐隐有一层真相等她揭开,可当她把手放在那块遮羞布的边缘时,又不敢去揭……
万一真的,是她想的那样?是叔叔为了自己的前途,把她……
父亲、母亲,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人人都道,当年是她故意走进陛下的房间,勾引刚刚丧妻的陛下。
是她别有居心,妖媚惑主。
她事后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是酒,宴会上的那杯酒肯定有问题,她记得喝完那杯酒后不久,自己便浑身燥热,意识不清。
然后,她被贴身婢女引去了一个房间。
一夜混乱。
醒来后她面对的,除了满床的狼藉,便是父亲冷酷的眼神,和母亲一声一声饱含啜泣的质问。
他们问她为什么要对不起长姐?
为什么他们给了她那么多,还不知满足?
为什么要败坏卿家的名声?
她慌了神,请求父亲彻查,她要见一见那个贴身婢女——
却得到向来慈爱的父亲,一个狠戾的耳光。
卿柔枝闭上眼。
那是她绝不愿再回忆第二次的噩梦。
也是从那时她才深刻地意识到,父母对她这个女儿一直都有着偏见,而这偏见就像是一座大山,任她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动。
他们对她诸多管束,暗地给她规划好了一切。
要她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走完这一生,不允许出错。
她让他们失望了。
所以那些给出去的宠爱,都能毫不犹豫地收回。
然而就在刚刚,盛轻澜告诉她当年那件事,可能与她的亲叔叔,卿墨鲤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叔叔,那个会亲切地抚摸自己的头,笑着说二姑娘又长高了的叔叔。
那个每次登门拜访,都会带上许多新奇玩意儿送给她的叔叔。
死在诏狱的,卿墨鲤。
死在九皇子手中的,卿墨鲤。
她心跳极乱,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真的,会吗?
失去一切后她进了宫,被无边的绝望和病痛侵蚀,每天都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
在宫里,她遇到一个人。
那个少年。
卿柔枝低下头,这才发现袖口下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想起三年前,她去牢房里送毒酒时,那人始终清澈的眼神。
她想起他说,我心悦娘娘。
他说,我会保护娘娘。
卿柔枝猛地遮住了眼睛,热泪滑落。
她喃喃开口,自己也没发觉声音变得无比沙哑,“……竟然,是因为我?如果真的是因为我……”
如果他被流放被剥夺的三年,那音讯全无的三年……
如果褚岁寒真的为了她,付出过那样的代价。
她该怎么办?
盛轻澜屈膝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攥着手帕,红着眼眶,亦是落泪不止:
“娘娘,都怪轻澜,我不该隐瞒娘娘……是我问心有愧,所以嫁入东宫之后,轻澜一直不敢见您。可娘娘竟还像从前那般待我好,救了我的性命。当年之事,若是我能早一点告知娘娘、警醒于娘娘,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
是啊,是啊,若是轻澜能早点告诉她……
可是,她怎么躲?
躲不掉的。
想要她的,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
卿柔枝看着自己的掌心,她本与这世上万千女子无异,最初的愿望,无非是嫁给心上男子,与他琴瑟和鸣,终老一生。
可是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老天爷都不肯实现……
“娘娘当心!”
一道惊呼传来,她猛地被人扑倒在地,脊背磕上地面,一阵剧痛传遍了全身。
“唰——”
利剑从血肉之躯中拔.出,那黑衣人见一击不中,转身欲逃,数名隐藏在暗处的金鳞卫飞快现身:
“站住!”
“护驾、快,护驾!”
滚烫的液体浸没衣衫,卿柔枝一个哆嗦,眼里瞬间有了神采。
她呆呆看着压在自己身上,以肉.身挡住那狠辣一剑的盛轻澜。
“轻澜……?”
盛轻澜咳笑不止,一张小脸苍白,眼中含着泪光,唇瓣蠕动着,小声地说:
“娘娘……可不可以,原谅轻澜?”
卿柔枝喉咙如有棉花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盛轻澜的口鼻里涌出大股大股的鲜红,却强撑着一口气,牢牢护住身下的卿柔枝。她扭头,对那些团团围上来的金鳞卫哑声道:
“有人行刺娘娘……还请陛下彻查!”
***
太极宫。
褚妄正与宗弃安对弈。
“这一子,陛下走得甚妙,微臣佩服。天罗地网,任他插翅也难逃,”宗弃安嘴角噙着笑意,“届时虎符到手,太子身死,陛下便可高枕无忧。”
对面玄黑袍服的皇帝,敲着棋子,不语。
宗弃安又道:“在建陵时,微臣曾问陛下,这世上有您杀不了的人吗?”
“臣还记得当时陛下对臣说,生我者不可。余者,无不可。”
他声线平稳,苍白的手执着一枚白玉棋子,款款落下,“敢问那位娘娘,在余者中吗?”
从前可能在。
如今恐怕,不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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