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杳杳云瑟
会不会就如那天一般,红衣如血,巧笑嫣然地朝她走来,唤他“夫君”……
宴会相见,不敢多看她一眼。
只怕多看她一眼,就要藏不住眼里的喜欢。
可是谁能想到,溪山一别,竟成永诀。
那天以后,那首曲子一次又一次,在他梦中戛然而止。
深宫,一道无可跨越的天堑。
他看着她一路从才人,坐上皇后。
封后大典上,她一袭血红凤袍,走向他所忠诚的君王。
太液池、御花园,数不清的相见,他们维持着该有的寡淡疏离。
只因他知道,哪怕多近一步,都会成为让他不得喘息的,妄念。
手中的伞被他随意丢弃,兰绝低着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衣袂划破空气,响动不绝。长发被水汽浸湿得浓黑,蜷曲在颈侧,更显得皮肤苍白。
“大人怎么一个人……?”
小厮照行正在套马,看到树林里走出的白衣青年,忍不住往他身后看去,却是空空如也,藏不住的惊讶。
他是兰绝的心腹,怎会不知大人一直以来的密谋。户籍和路引早已伪造好。人,公子怎么没有带出来?
然后照行看见,他家这位神仙一样的兰二公子,面上莹莹生光。
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可他眼底情绪浅淡,依旧是照行所熟悉的,那副天之骄子的模样。
“公子擦擦吧。”
照行连忙递去一张干净的手帕,青年握着那张手帕,慢慢垂眼,将脸庞埋进那片柔软的绢帕中。
笔直的脊背略有些佝偻,他手指用力到泛起青白。
照行听见一声喃喃,似乎压抑。
“我如何不懂……”
卿家,兰家,那么多条性命。
她抛不下家族亲人,正如他也放不下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他们骨子里是何等相似,所以注定不能相守。
***
“微臣见过娘娘。”
看到这个弯着猫眼,言笑晏晏的文士,卿柔枝有些没反应过来。
宗弃安?
褚妄,竟让宗弃安来接她回宫?
“宰相大人,请进。”她客气道。
归月奉上两盏茶,宗弃安道,“不知可否与娘娘单独说两句话?”
归月看看卿柔枝,卿柔枝点头,“宗大人不是外人。下去吧。”
归月这便退下,为二人带上了房门。
卿柔枝正打量他,对方腿脚不便,仍旧坐着初见时的那辆四轮车,亦是静静回望。
忽然握住搁在一边的手杖,颤颤巍巍地起身。
他朝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腿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口中发出一声轻“嘶”。
“奴才小安子,拜见皇后娘娘。”
“快快请起。”
哪想到他会行此大礼,卿柔枝毫不思索,连忙将他扶起,“你如今是新朝重臣,再不是坤宁宫的奴才,无需对我如此。”
当年褚妄被流放,小安子主动请缨,愿在流亡途中照顾于失明的九殿下。
只是宫规森严,他要如何去到褚妄身边?
还是小安子出了个主意,给他安个罪名,杖断他的双腿,逐出宫去。
卿柔枝当时十分惊异,对方却抬着那双幽幽的猫眼,道:
“娘娘对奴才恩同再造,奴才愿为娘娘肝脑涂地。奴才知道,娘娘心中挂念九殿下,不愿殿下身死,奴才定会尽力达成娘娘所愿。”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在所有人眼中心性纯善,质朴到甚至有几分憨愚的小太监,竟在行军打仗之事上,有着过人的天赋。
她不是没有查过对方背景。确是家中贫困才不得已卖身为奴,并无任何疑点……
宗弃安坐回四轮咿嘩车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他说起话来,没有内宦的阴柔尖利,反倒颇为清朗柔和:“娘娘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今晨陛下下旨,卿家得以从诏狱中释放。原本娘娘的父兄,被判了腰斩之刑,今日便会行刑。”
腰斩。
所谓腰斩便是用重斧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场面极为惨烈……
卿柔枝被他所带来的讯息冲击,她没想到褚妄会如此决绝,居然要在她的父兄身上施展那般酷刑……
她抬起茶杯呡了一口,勉强压下那股惊悸。
“微臣几次上折求情,陛下都未松口。多亏娘娘从中周旋,卿氏满门,才免遭那灭顶之灾呐……”
宗弃安幽幽道,“如今卿大人赋闲在家,与娘娘的母亲夫妻团聚,实在是,皆大欢喜。”
卿柔枝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对方却不知为何沉默。苍白的双手,缓缓压实盖在腿上的那块毡布。
“君心难测,”他低着头道,“明明杀了娘娘的父兄,就能将娘娘握在手心了啊……”
卿柔枝一僵,“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陛下,我就会如此做。一个禁.脔,怎能让她有父兄可以依靠?”
“你……”卿柔枝“唰”地起身。
宗弃安依旧笑着,澄澈的猫儿眼微勾,却让卿柔枝感到彻骨的寒意。
“佛像,是你毁坏的。”
她盯着他,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哎呀,原来娘娘已经怀疑我了,”宗弃安顾盼左右,“莫非,娘娘今日就是在等我?”
卿柔枝也不想怀疑他,可军营里两次遇险,她差点被强.暴,绵绵也差点身死,手段如此阴毒……军营和祭神大典,都在场的,唯有他,宗弃安。
“娘娘以为陛下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吗?”
他眉毛一扬,吐出的字句残忍如刀:
“陛下从未在乎过,世上任何人的性命。”
“只不过,他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有些过于多了。”宗弃安脸色一沉,“竟敢,放过卿家……”
时至今日,那压抑多年的恨意,才稍微从他的表情中泄露出一丝半分。
“你姓安,”卿柔枝蓦地反应过来。
宗弃安,弃安,弃安,他所舍弃的,是淮阳安氏的安!
早年被父亲联合先帝,灭门的淮阳安氏……
卿柔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到底,潜伏了多久?
难道一开始,他就是冲着九皇子而来?
还是说,褚妄一早就把这枚棋子,安插在了她的坤宁宫……
难道,他从少年开始,就在下一盘大棋。
她不禁喃喃,“庆嫔所言。不是全无道理。”
心机深沉。
如果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筹谋,流放的三年于他而言,绝对不是苦难。
而是,韬光养晦。
犹如一张渐渐收拢而来的大网,将他想要的一切都网在其中。
如果今天宗弃安忍住了没来见她,她不会知道真相。
困于深宫的她,只会一步一步沦陷于那人的柔情陷阱……
卿柔枝不寒而栗。
“那个位置……果然适合他。”
她的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少年的那一声。
终有一日,我会取而代之。
“娘娘应该不难看出,我与陛下,是极为相似之人。”宗弃安淡淡道。
他舍弃双腿,助九殿下造反,正如褚妄不惜自伤保护卿绵绵,只为让她动摇。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极狠。
“你的目标是,卿家。”
宗弃安笑了。
“你父亲,曾是我的老师,”他用一种很飘渺的声音说道,“他曾教导我们,宽柔以教,不报无道……”
很快卿柔枝发现,不是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而是她的脑袋开始昏沉,身上也开始发热。
她蓦地捂住胸口,“你对我做了什么……”
“本来,我也不想这么快对娘娘下手的,”看着她的反应,宗弃安叹气,“可惜,你有点太碍眼了。”
“说白了,你们卿家,不过是陛下选中的一枚新的棋子,用以牵制我罢了。既然能被我送进诏狱一次,就能??送进去第二次。”
“你们卿家的每一个人啊,都该尝尽痛苦而死。”
“至于娘娘你,”宗弃安一语中的,“陛下不过是还对您的身体有几分兴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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