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曲不询微怔,旋即便是好笑。
他摸了摸鼻子,虚靠在门柱上,闲散地望着不远处岛民载歌载舞,眼尾余光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终是轻轻一喟。
“沈姐姐,原来你在这儿。”章清昱衣襟上别着一枝殷红的朱颜花,从后面走过来,岛上难得的节日,她也有点雀跃的喜气,“今年朱颜花开得很好,大家都很感谢你呢!”
朱颜花是在谷雨前两日齐齐盛开的,花开似火,满花田殷红,很美。
当时种花人和她一起站在田埂上,连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我种了一辈子朱颜花啊。”他哽咽着,却不是因为痛楚而热泪盈眶,“看到花开了,真好啊,年年看,看一辈子都是美的。”
又是一年花开。
沈如晚看着章清昱衣襟上的朱颜花,微微笑了一下,她自己衣襟上也别了一枝,也算入乡随俗地迎合岛上谷雨戴花的风俗。
“朱颜花有个别名,叫七日红。”她从自己衣襟上取下那枝朱颜花,拈在指间,慢慢地说,“盛开时若江上云霞,殷红似火,花期短暂,只有七日,盛放七日后便要枯萎,所以叫七日红。”
章清昱唇边扬起一点浅浅的笑意。
“沈姐姐,连这个你也知道啊?”她很惊奇,“这可是东仪岛附近才有的称呼呀。”
沈如晚凝视手心里的朱颜花。
“我喜欢这个名字。”她轻声说,微妙地笑了一下,“真巧。”
可是巧在哪里,她又不说。
没头没尾的。
连章清昱也不懂她在说什么。
沈姐姐身上总有种很神秘的感觉,谁也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又忍不住想探究。
可沈如晚说话,从来不在乎别人是否听懂,又会不会回应。
章清昱目光落在曲不询衣襟上。
“曲大哥,你怎么没戴朱颜花啊?”她诧异,又有点为难,“……最好还是戴一下吧?就这一天。”
岛上提前一晚给所有人都发了一枝朱颜花,沈如晚和曲不询也有。
曲不询微怔,一摸衣襟。
“抱歉。”他说,“出门前忘了拿,待会就回去取。”
章清昱略一点头。
“沈姐姐,你说晚上就走,需要渡船吗?”她给沈如晚解释,“今天谷雨祭祀,刘伯也休息,渡船是不出船的,如果你要坐船,我提前去和刘伯说一下。”
“不用那么麻烦。”沈如晚拒绝了,“难得休息一天,就让他安安稳稳地休息吧。”
渡船偶尔坐坐是闲情逸致,真正出行很是麻烦,怎么比得上瞬息千里的遁法?沈如晚是想回去,没想折腾自己。
“也好。”章清昱点点头,抿唇微笑,“下次我再去花坊拜访。”
曲不询抱肘靠在门柱上,一直没说话。
直到章清昱被人叫走,檐下又只剩他们两人,他才忽然懒洋洋地开口,“走得这么急,一晚上都等不了,你很不喜欢东仪岛啊。”
沈如晚拈着那枝朱颜花,神色淡淡。
“你说错了。”她说,“岛本身没有错,只是岛上的人惹人嫌。”
曲不询假装听不懂。
“哦,原来你这么讨厌鸦道长啊。”他恍然大悟,在沈如晚翻他白眼之前,忽而又一顿,一哂,“这可不就巧了?我也一样。”
沈如晚终于纡尊降贵地投给他一瞥,意味莫名。
曲不询站直,伸了个懒腰。
“还得回房间找那枝朱颜花,免得见一个人就问我一遍怎么没戴花。”他笑了一下,转头看沈如晚一眼,“走了。”
沈如晚垂眸看着手中的朱颜花。
她指尖灵气微运,注入那花枝中。
绿芽新蕊,并蒂含苞,一念花发。
从那一枝朱颜花上,竟又斜斜地生出一枝新蕊来。
殷红似火,双生竞艳。
她抬眸,拈着双蕊并蒂的朱颜花,伸到他面前。
曲不询微怔,不由朝她望去。
天光如水,映在她颊边,眉眼淡淡,冰魂雪魄。
她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和她对视片刻,忽而一笑,伸手从那花枝上撷下一朵。
“谢了。”他说。
沈如晚收回手,重新把那枝朱颜花别在衣襟上。
目光放远,不远处,歌舞欢声。
曲不询拈着花枝,半晌没动。
檐下静谧,谁也没说话。
第13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一)
从东仪岛回临邬城后,沈如晚的生活又回归了从前那种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有时十天半个月都不想见人的日子。
在周围街坊的传闻里,沈氏花坊的沈姑娘是个怪人。
有几分奇异手段、十二分怪人的脾气,美是美得如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可偏偏那个性格又冷冷淡淡的,扫你一眼,仿佛能把人称斤论两全都看透,叫人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更奇异的是,明明周围街坊都能看到,沈氏花坊平日里没什么客人,门庭冷清,沈如晚还经常连门都不开,可这花坊在临邬城里开了好些年,一点也没见沈如晚有哪天拮据度日。
也不是没有人对她起歪心歹意过,但往往还没到出手,自己就先大祸临头,十年如一日,沈氏花坊安安稳稳,歹人倒是栽了一批又一批。
敬而远之,没事可以聊两句闲篇,但绝不多嘴,这成了周围街坊和沈如晚打交道时的共识。
这样的日子虽然很蹉跎,但也确实是很舒坦的。
沈如晚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也懒懒的,推开窗,坐在妆台旁慢慢地梳着头发。
其实她不一定需要睡眠,对于修士来说,越是修为高深,所需的睡眠时间便越短,以沈如晚现在的修为,就算一旬只睡一晚也无所谓。
但到了她这个层次,进益不是靠苦熬时间就能实现的,要靠机缘和悟性。
从前还在蓬山的时候,她比谁都想提升修为,连睡眠时间也要缩短,省出更多时间打坐修炼,甚至还无比羡慕修为高的修士——不是羡慕他们修为高,而是羡慕他们不用花很长时间睡觉,可以省下更多时间来修练。
七姐沈晴谙总是对她咬牙切齿,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她沈如晚这种从不偷懒、满心满眼全是修练的人。
“你自己听听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现在想想,那时她确实有种狂热的修练热情,把其他一切欲望都挤压,连她自己回想都惊讶,无怪乎沈晴谙总是对她皱眉。
可是沈晴谙永远不会明白,那时她有多害怕。
沈如晚幼年时,父母便意外身故,她在长陵沈氏长大。
她姓沈,但不是沈氏的嫡系主支,没太多亲近亲眷,是沈氏按照族内的惯例,挑了一户从未打过交道的族亲收养照顾她。
养父养母和她的父母甚至连一面都没见过,养她也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家里也有两个孩子,日子拮据,收养她能得到沈氏补贴的钱,匀一匀,自家孩子的日子便好过了。
刚被收养的时候,沈如晚不知道这回事,养兄明里暗里挤兑她是来家里吃白饭的,吓唬她不听他的话就让养父母把她赶走,她每天晚上躺在硬梆梆的床榻上都翻来覆去地担心明天会不会被赶走。
后来她长大了一点,知道这几年真正养她的不是养父母,而是沈氏宗族。
她没去和人哭诉,只是把一切都记在心里,卯足了劲修练,抓住一切机会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天赋。
认识沈晴谙,是在她天赋展露、被沈氏看好未来之后了。
沈晴谙是沈氏的嫡支,父母在沈氏的地位很高,是真正的天之骄女,从小就被大力培养,眼光也极高,根本看不上寻常人。非得是那种既聪明机灵,又有点天赋和本事的人,才能入沈晴谙的眼。
若非沈如晚费尽心思展露头角,她们甚至没有见面聊上一聊的机会。
认识得久了,沈晴谙知道养父母对她不好,气得用力拍她一巴掌,“你是不是傻?宗族给他们钱,不是为了你对他们家那两个废物忍气吞声的!你当初就该禀报宗族,大不了换一家收养你。”
那时沈如晚的性格也没现在这么冷漠尖锐,寄人篱下久了,她既会说话,又会做人,人人都说她文静又大方,她听了沈晴谙的话,只是微笑,倒比沈晴谙更像个没事人,“换一家,就会比这家更好吗?”
沈晴谙于是忽然不说话了。
人人都有几副面孔,在沈晴谙面前当然个个识趣得体,在别人面前呢?
“你这样,他们以后赖上你可怎么办啊?”沈晴谙看她就发愁,觉得她太好脾气,容易被无赖纠缠,“以后他们来找你,你不许理!搞不定就我来打发。”
沈如晚想到这里,木梳卡在发梢打结处,用了点力才顺下去。
其实她没有沈晴谙想的那么没脾气。
她只是从一开始就明白,变得强大之后,所有的困扰都将迎刃而解。
她还是个普通孤女时,就算能把自己的委屈诉说给别人听,也会有更多的人觉得她事多、不知足,哪怕换一家收养她,情况也未必能变好,她总不能一连换上几家吧?
等她强大后,自有人为她抱不平。
沈如晚站起身,随手把木梳往妆台上一掷。
当年她还是太有道德了,她皱着眉头想。
养父母来蓬山许多次,就是为了从她手里讨更多好处给亲生儿子,一字一句都拿捏着她在他们家待过的那几年,她不想给,又很烦他们在外面败坏她的名声。
现在回想,当初的烦恼都很多余。
只要强大了,不和别人发生利益冲突,自有人为她辩驳——后来她弑师尊、灭家族、杀友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都干了,一身骂名,可一旦退隐红尘,忽然人人称颂,多的是人愿意说她好话。
人生百味,不如便做个冷心冷肺的人,也好过辗转反侧,意难平。
沈如晚扶着窗棂,看幽幽长街、来去人影。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她慢慢念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小楼下,忽有一声轻笑。
沈如晚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一顿,蹙眉,倾身从窗口向外探去。
街口转角,曲不询挨着卖糖糕的老夫妇,坐在台阶上,拿着个小锤子,一下一下敲着核桃。
一把核桃敲完了,他把核桃仁倒进老夫妇的筐里,随手拂去核桃壳,抬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