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曲不询刚走后的几天里, 她居然有点不太适应, 恍惚如当年刚从蓬山离开时,卸下许多负担, 并不觉得轻松,反倒无所适从。
但这毕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没过几天沈如晚就把这种不自在忘到脑后, 只是每日莳花弄草时, 总也要对着那本孟华胥的笔记琢磨上半天,为此还轻轻挨了绿绦一下敲。
绿绦就是她培育开智的那株琼枝。
鸟兽开智成妖, 草木开智成精,绿绦是她亲自培育出的异种, 又是她亲自开智, 和她最是亲近,只是偶尔连吃醋也学去了。
沈如晚指尖轻轻点了点绿绦琼枝,却没一点责难之意。
当初给绿绦琼枝开智,也是一时兴起,想起蓬山曾有个口口相传的笑话,说是某弟子和第九阁的师姐情投意合结为道侣, 获赠一条玉带, 戴在腰上, 某日起床时刚要束腰,一低头,竟发现玉带上有双眼睛,大惊,连连追问才知这其实是一株开智的灵植。
沈如晚周围第九阁的同门听见这笑话俱是嗤之以鼻,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人编的,给灵植开智可比妖兽开智难多了,谁有这样的宝贝不自己供起来,还送给外人当腰带?那纯粹是脑子有问题。
退隐后,实在闲得没事做,沈如晚想起这则笑话,试了两年,总算有绿绦琼枝这个成功作品,很是珍爱。
庭院春深,门外忽然传来轻轻叩门声。
沈如晚微感诧异地回过头。
这一整条长街都知道沈氏花坊爱开不开,沈姑娘不爱被打扰,鲜少来敲她的门,上一个来敲门的还是曲不询。
想到这个名字,她又不自觉地出神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曲不询离开临邬城已有半年了。
门外的气息绵柔,隐约有三四道,都是修士,修为不高,显然不是曲不询,多半又是新来临邬城的小修士,听说了她的传闻,或出于好奇,或出于恶意,上门来探探底。
沈如晚皱着眉,顿觉意态阑珊。
她还提着水壶不紧不慢地把手头的花浇灌完,这才有些不耐地朝门边走去,打开门锁的一刹还听见门外有人嘀咕着“这里到底有没有人啊”。
她倏然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对灵秀精致的少年少女。
少年衣着朴素,眼神很灵动,看起来便很机灵;而少女则斯文得多,举止端庄,然而通身上下无一物不贵重,灵光俨然,贵气逼人,身后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修士,垂首恭立,显然听从少女号令。
这四人身后,跟着好几辆华贵不凡的宝车,每辆车前都套着一只似马非马的动物拉车。
这一行人往沈氏花坊门口一站,气派非凡,顿时引来周围邻里啧啧的惊叹。
以沈如晚的眼力,自然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每一辆车都是一件上品法器,灵光十足,而拉车的灵兽也是经过蓬山第四阁几代培育后向神州售卖的良种,最是温驯亲人,速度也是上乘,每一匹都价格高昂,常人根本供不起。
饶是周遭邻里看不出这一排宝车的真正来历,但那气派的外观总是能看明白的,不由三五聚在一起,偷偷说着小话,“这又是谁家大小姐来找沈姑娘帮忙莳花了?”
沈如晚皱眉。
她就像看不出眼前这一行人有多豪气、那一排宝车到底能换几座临邬城这样的大城一般,神色冷淡,言简意赅,“有事?”
那个鲜衣华服的少女自开门起便默默观察沈如晚,见后者神色变都未变一下,自始至终冷淡,眼底不由也升起一点惊异,很快便微笑着打算开口。
然而还没等少女开口,旁边那个衣着朴素的少年便迫不及待地抢先做起了自我介绍,“沈前辈好,我叫陈献,她叫楚瑶光,后面那两位叔叔阿姨是她家长辈,松伯和梅姨。我们是听了我师父的指点来找您的,我师父叫曲不询。”
陈献这一大串热情洋溢不含蓄的自我介绍把沈如晚给说愣了,顿了一下才抓着最后半句,问他,“你师父叫曲不询?”
半年不见,曲不询忽然收徒了?
陈献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虽然师父不愿意收我,但我从见到师父的第一眼起,就认定这个师父了。”
沈如晚怀疑自己太久没有接触修仙界,有点搞不清楚现在修仙界的流行趋势了。
这师徒关系,还能徒弟自己一个人单方面确认的?
“沈前辈,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叫楚瑶光的华服少女见沈如晚盯着陈献直皱眉,适时开口,姿态落落大方,很是得体,“我们机缘巧合认识了曲前辈,约好一起调查一些事,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曲前辈让我们先来临邬城找沈氏花坊,他很快也会赶到。”
这么说,沈如晚就明白了。
多半还是七夜白的事情,这两人是曲不询在调查过程中认识的小朋友。
只是——
她不无挑剔地审视了眼前四人一眼,那两个中年修士气势浑凝,虽没结成金丹,但在普通修士中算是实力不错的,只是一看就知道是楚瑶光的扈从;而楚瑶光和陈献这两个少年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修为平平,根本拿不出手。
这能抵什么用?
“进来。”她淡淡地丢下两个字,转身走进屋内,只把敞开的大门留给他们。
楚瑶光和陈献面面相觑,看着大敞着的门,一时犹疑。
“大小姐,这个女修,我有点看不透。”梅姨在楚瑶光身后轻声说,神情凝重,“和那个曲不询一样,恐怕不简单。”
楚瑶光凝神思忖了片刻。
梅姨和松伯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客卿长老,在修仙界也曾是小有名气的高手,此番她有要事来办,这才带了两位客卿护航。连梅姨也看不透的人……
屋内,沈如晚已走到桌边,偏过身望过来,“不进就把门关上。”
陈献看了看楚瑶光,又看看沈如晚,赶紧踏进门里,“进进进,多谢沈前辈招待。”
楚瑶光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踏进门里。
沈如晚抬手点了她一下,眉眼淡淡,“把你的车弄走,记得不要惊扰到邻居。”
楚瑶光抿了抿唇,很快点头,态度恭敬,“是。”
她回身朝松伯梅姨叮嘱了两句,这才走进来,在桌边端端正正坐下,姿态温顺,“给前辈添麻烦了。”
沈如晚没什么情绪地挥手,一人倒了一杯白水,“说吧,曲不询叫你们来找我是做什么?”
陈献接过茶杯,脱口而出,“是因为七夜白!”
楚瑶光在边上听他一开口就把七夜白的名字说了出来,不由心里一急。
他们都是在查七夜白的事,因此结伴。半路上遇见来历神秘的曲不询,又遇上了追杀,这才分头来临邬城汇合。虽然这个沈坊主是曲不询的朋友,他们却不知道她的底细,怎么能直接把七夜白说出来呢?
“沈前辈。”楚瑶光神色一肃,“其实我是奉蜀岭楚氏之命,暗中调查七夜白之事,偶遇曲不询前辈。事关重大,请您万万慎重。”
沈如晚扬了扬眉毛。
蜀岭楚家,这是神州赫赫有名的世家,扎根于仙凡之间,上能延揽丹成修士,下能和凡人共生,可谓巨富豪门,沈家最鼎盛时也比之差了一等。
楚瑶光之前不提,是因为看不清沈如晚底细,现在又提起,则是因为陈献直接把七夜白说了出来,要用楚家的名气镇她一下,日后勿要把他们七夜白的事直接说出去。
可沈如晚又何曾在乎什么巨富豪门?
“蜀岭楚氏,我有印象。”她轻轻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看着楚瑶光,“楚老前辈可还康健?腰还如从前那般时不时疼吗?”
楚瑶光一怔,神色微变。
蜀岭楚氏的老祖是她祖母,从前受过腰伤,因此时不时便要腰疼,严重时甚至直不起身,这事外人很少知道。
她惊疑不定地望向沈如晚,“祖母身体还算康健,多劳费心。”
沈如晚轻嗤一声。
“从前遇上麻烦,一堆人里,就数楚老前辈跑得最快,总说自己腰疼要退场,什么麻烦都能避开。”她颇有些怀念地笑了,“楚老前辈是通透人。”
从前沈如晚执碎婴剑、奉掌教令惩处奸恶,对象无不是势力显赫、朋党为奸,只有她能,也只有她敢动手。
有时在动手时会见到蜀岭楚氏的老祖,后者应当对圈子里的事隐约有数,看见沈如晚一来,立刻就以“腰又疼了”为理由先一步告辞。照面次数多了,沈如晚都记住这人了。
楚氏家大业大,但还算干净,家风也正,给沈如晚印象很深。
楚瑶光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如晚,饶是她再稳重聪慧,也不由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是?”
沈如晚别有趣味地欣赏楚瑶光的表情,虽然多年退隐清心寡欲,但偶尔逗一逗小姑娘也很有意思。
“你来我家,竟然没打听一下我的名字吗?”她笑了一下,“我姓沈,沈如晚。”
楚瑶光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碎婴剑沈如晚?”
沈如晚支着脸看着。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有年轻修士知道她的名字。
十年,她想,这么久了,是眼前这个少女人生大半的长度了。
楚瑶光深吸一口气,又重新坐下。
“晚辈不知是沈前辈当面,多有失礼,请多包涵。”她恭谨地坐在位置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前辈。”
只有陈献还坐在位置上摸不着头脑,“沈如晚?前辈你很有名吗?你也是剑修?”
楚瑶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下。
想说话,神情忽而又是一顿,偏过头看向门外。
楚瑶光和陈献两人不明所以,跟着她一起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门口,不解。
沈如晚并不解释,只是支颐坐在桌边,动也不动。
过了几个呼吸,一道身影踏进门里,背着光,只见身形高大挺拔,别样疏阔,对上沈如晚的目光,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转眼又如常,不紧不慢走到他们面前,半点不客气地拉开空椅子一坐。
沈如晚凝视他。
曲不询顺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懒洋洋地看她,眼底笑意俨然,“怎么,半年不见,不认识我了?”
还是从前的样子。
半年光景转眼即逝,再见时,竟仿佛从未分别。
沈如晚看他一眼,没说话。
目光一转,她瞥见陈献和楚瑶光望向曲不询的眼神,仿佛犹疑又陌生。
她顿了一下,“你们不认识他?”
陈献朝曲不询猛地上看下看好几眼。
末了,他笃定地摇摇头,斩钉截铁,“不认识。”
沈如晚狐疑。
分明是他说自己认曲不询做师父,也是按照曲不询的指点来这儿的,怎么曲不询坐在面前,陈献居然说不认识?
曲不询坐在对面,大皱其眉。
“怎么回事?”他看看陈献,“我都不认识了?”
陈献茫然地看看曲不询,半晌,眼神由迷惑转为恍然大悟,“师父?是你?你怎么把你那大胡子给剪了?”
沈如晚一下子看向曲不询。
他什么时候竟然还留起胡子了?
曲不询一顿,神色忽而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