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韫枝
“我与他……”
薄薄的一层雾气,积在少女柔软的乌眸中。
“我曾经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大胆地表达对他的喜欢,将自己的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哪怕他是梵安寺的高僧,我也不怕。他不能娶妻,我便不嫁人。我一直守着他,陪着他,陪着他守灯,陪着他念那些无趣枯燥的经文,叮嘱他好好吃饭,不要太晚睡觉。”
“可我发现,我错了。”
“他是人,不是神,他有情,有爱,有欲。可他面前,应该是莲花宝座,应该是观音古佛,不应该是我。”
“所以,”林子宴一顿,“你是在帮他。”
帮他斩断刚萌芽的情丝,断了这本不应该存在的痴念。
“不。”
葭音看着他。
“我是不舍得毁了他。”
毁了那样一个高高在上、明明如月的镜容。
林子宴一愣,再度望向身前少女时,忽然感到一阵敬仰之意。
冷风扑打葭音的面容,她将脸上的泪擦拭干净了,又将黏腻的袖子理了理。
他错愕,他震惊,他被眼前这位出身于棠梨馆的女子所打动。
林子宴看着身前凤冠霞帔的之人,眼底眸光颤动,片刻,心甘情愿地唤了句:
“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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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冬来,四季更迭。
如此往复,已整整三年。
秋天的第一片叶落在梵安寺内,肃穆的钟声自院中响起,殿内正闭目诵经的佛子缓缓睁开双眼。
只见一名小和尚恭敬地走过来。
“镜无法师,已经午时了。”
镜无轻扫了一眼他。
“林家方才派人来,过几日便是林小少爷的周岁宴,说是希望镜无法师能前去替小公子赐福除祟。”
殿上佛子站起身,淡淡道:
“好,我知晓了。”
“师父这是要去哪儿?”
“辟谷殿。”
镜无一袭袈裟蔽身,站在日影下。闻言,他微微垂目,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三年了,他那个三师弟面壁思过已整整三年。
这三年,外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师父是在两年前走的,彼时镜容还在禁闭中,连师父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大师兄不问世事,师父将衣钵传给了镜无。
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在替别人保管东西罢了。
师父临终前,嘴边还喊着三师弟的名字。
镜容是师父最得意,也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
所以三年前的事情,被他们一手压了下来,师父责罚镜容,于辟谷殿闭门思过三年。
三师弟去辟谷殿那日,什么东西都没带,也无须带上经文书卷,殿内处处都刻着经文,处处都摆放着观音神像。
至于朝堂之上,皇后诞下皇嗣后,身子便不太行,皇帝的龙体也每况愈下,如今何氏独大,大有外戚专政之风。
“嘎吱”一声,久违的阳光透进大殿。
镜无目光定定,看着跪在佛像前的男子。
他似乎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微垂着眼,面色一片清平。
终于,镜无忍不住,颤抖着声音喊了句:“三师弟。”
镜容缓缓抬起头来。
这一眼,让镜无当场怔住。
镜无已经有三年未见他,经过这三年,身前之人长得愈发俊美。他眼睫纤长,面容冷白,眉间一点朱砂鲜红夺目,只是那眉眼……
却渗透着说不上来的冷意。
镜容平淡无波地望过来,眼里似有空寂的山谷,日光折射进去,不带一丁点回响。
佛子看着他,平静地唤了句:“二师兄。”
声音像是一片冰寂的雪,从高耸入云的皑皑雪山上落下来,不沾染任何一丝灰尘,就这样降临于人世间。
镜无一愣。
眼前之人,眼底俨然没有了情与爱。
冰冷得如同一个死人。
无情,无爱,无欲,无求。
二师兄叹息一声。
“我带你去祭拜师父罢。”
镜容点点头,日光穿过殿门,落在他衣肩上,檀香阵阵,佛子衣袂微摆。
走到门口,忽然有人欣喜地扑上来。
“三师兄,我好想您。”
镜采忍不住拽了拽镜容的衣袖,差一点落下泪来。
只是小和尚还未诉诸满腹想念,陡然一道清冷的光落在周遭,镜采下意识地抬起头,只看见三师兄那一双沉寂的双眸。
镜容微微垂目,轻瞟了眼对方正抓住自己衣袖的手。
镜采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悄悄将镜容的袖子撒开,赔笑:
“师、师兄……”
一片枯黄的叶,坠在佛子衣肩上。
镜容探出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将落叶拂去。
镜采哆哆嗦嗦退至一边。
镜无带他去了师父灵堂。
原以为三师弟会于灵堂前垂泪,却未料到,镜容跪下来后并没有哭,甚至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朝堂上磕了三个响头。
有鲜血从佛子额头上流出来。
镜无微惊,连忙取来帕子,唤了声:“三师弟……”
镜容眼底并未又任何情绪的波动。
祭拜完了师父,接下来就是正事。林家派人请他们前去,替林小公子开光赐福。这林小公子乃是林三少爷的长子,是林家宝贝中的宝贝。
师兄弟俩并肩走在道路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市井气息,忽然看到一间茶馆。
镜无有些累了,便提议去茶馆喝上一盏茶。
镜容没有说话,淡淡地点头。
他本来就话少。
自从辟谷殿出来后,话就变得更少了。
镜无与他待着,时常觉得闷得慌。
二人找了个地方坐下。
茶馆里最少不了的就是说书先生,而近日京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林家小公子的周岁宴。
“要说这林家啊,可真是人才辈出,且莫说林大公子了,方弱冠之年的三公子林子宴更是给林家争气,秋闱放榜一举夺了状元。”
“要不说他争气呢,那林老夫人离世时,我还以为林家要没落了呢,没想到如今竟是蒸蒸日上。”
“要我说,这林家最让人尊敬的,还是那位貌美如花的林二夫人。”
听到这时,镜无下意识地看了自家师弟一眼。
只见镜容面色未变,低下头,安静地吹着茶。
似乎没有听到那些人的谈论声。
镜无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他又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告诉镜容一些事的。
还不等他说呢,便有人抢先道:
“这林二夫人可真是厉害,一进门就死了丈夫,换作旁人早就自怨自艾去了。她呢,自己在林府自学医术。不但医术精湛,还悬壶济世、帮济那些没钱寻医问药的可怜人,可真是活菩萨啊!”
茶馆中,有些对京城还不甚熟悉的外来人,闻言,便好奇道:
“悬壶济世,帮济百姓?这林二夫人行医真的不收一分钱?”
“那还有假,要不怎么叫她‘观音娘子’呢?除了不收百姓一分钱,她还开粥布施,接济那些流浪汉。真是人美,心更善啊……”
镜无喝完了一盏茶,也听完了那些话。
他放下茶杯,看了坐在正对面的师弟一眼。
忍不住道:
“其实这三年她过得很好,林老夫人没多久就离世了,林三对她这个嫂嫂极为敬重。就连林小公子的名,都是她起的。”
镜无顿了顿,小心翼翼打量着师弟眉眼。
“林小公子,名叫悯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