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如沐
若是大梁的九五之尊连自己唯一的妻都留不住,传出去应当是流传千古的笑话。
甚至他深夜辗转反侧的时候还会想着, 如果有一天能够找到霜儿,抑或是霜儿自己回到了皇宫之中, 这个谎言就永远不会被拆穿, 她永远是他的皇后,这辈子都摆脱不掉。
只可惜, 他等了将近一旬, 信了阿淮的话派去东边搜寻的人手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就算暗中动用权势一个个乡镇排查,从近日到来的外乡人到途径的过路人,竟是没有蛛丝马迹。
萧凌安有些怀疑和动摇,但是低头看见阿淮眼含热泪,乖巧期待地问他“阿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的时候,又立即驱散了脑海中的念头。
在阿淮的眼中,沈如霜就是他的全部,他应当和自己一样想要让沈如霜回来,况且还是只是个快三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故意糊弄他呢?
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萧凌安整日将自己关在养心殿内谁也不见,起初还能说是因为太后去世伤心过度,后来众人发觉太后发丧不见皇后,也许久未见琴瑟和鸣的帝后相伴出现,连知情的史官都面有难色地找上了萧凌安。
安公公小心翼翼地转达着这些话,尽量说得合理委婉,但是萧凌安听完后还是眸光沉痛地望了一眼晦暗的天色,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说是今夜要去看看霜儿。
这样的吩咐安公公一开始听不明白,但是看萧凌安的脸色也不敢多问,于是就琢磨着按照从前陛下去看望皇后的规制准备着一切,一本正经地派人去凤仪宫传话,还备下了一桌酒菜,驾着马车去了空无一人的凤仪宫。
就算沈如霜离开了深宫,玉竹还是尽心尽力地打扫凤仪宫的每一个角落,萧凌安满意地看了一眼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寝殿,神色如常地笑着,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独自坐在位置上发愣。
昏黄的烛火之下,檀木小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精致的杯盏,还有三两道霜儿曾经最喜欢的小菜,萧凌安俊秀的面容消瘦了许多,棱角变得愈发清晰凌厉,一半沐浴在烛光下,一半遮掩在阴翳里,忽而轻笑出声,举起手中的酒杯,望着对面道:
“霜儿,前些日子你身子不好不能饮酒,现在大好了,今日就陪朕喝一杯吧。”
说罢,萧凌安的手在半空中举了许久也没有放下,仿佛当真在认真等着霜儿回答,凤眸含着深情与笑意地望着对面的位置。
安公公压低了头偷偷瞄了一眼,分明对面空无一人,只有尚且带着春寒的空气。
但是在萧凌安眼中,似乎这一切并非如此,他像是听到了对面之人的回答一般,眸中的笑意愈发深沉,闪过星星点点的光彩,俊容在烛火之下温柔平和,晃了晃杯中清冽的酒,柔声道:
“好,朕听霜儿的话,朕先喝。”
正说着,萧凌安一仰头就把满杯的酒水都灌入喉中,这酒看着清澈,但酒性较烈,火辣辣地灼烧着嗓子眼,让萧凌安压抑不住地一连呛咳了好几声,多余的酒水顺着唇角滑落,打湿了领口的一小片衣料。
他浑不在意地用锦帕擦拭着手指和嘴角,一边平息着气息一边望着对面微笑,指着手中的酒杯自顾自地说道:
“幸好朕先替霜儿尝过了一回,这么烈的酒,霜儿喝了定是要难受的。来人,快些换一壶果酒来,要青梅酿的。”
安公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萧凌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完全就像皇后娘娘真的在眼前一样,可是对面确实空无一人啊,他看得清清楚楚,究竟是陛下疯了,还是他看错了?
若是前者,那就更为让他害怕。
之前陛下以为皇后娘娘葬身火海的时候,脾气变幻无常,暴躁易怒,更是听不得任何人提起皇后娘娘的,但是好歹算是正常行为,也能够把心中的悔恨和悲痛发泄出来。
如今陛下看似平静,谁又能知道他心里又会在想些什么?言行举止诡异出格,再这样下去,他真是担心陛下会彻底失了心神,如同紧绷的弦突然间断了。
“快些去啊!”萧凌安望着安公公催促道。
这时候安公公才反应过来陛下是让他去换酒,犹豫片刻还是不敢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只能唯唯诺诺地按照吩咐办事,回头望去时看见萧凌安落寂瘦削地背影笼罩在阴影之中,说不出的沉闷。
青梅酒很快端了上来,萧凌安一如往常地自斟自饮,朝着对面说着话,把原本属于沈如霜的那杯酒也一同灌了下去,微醺之时笑得更是欢愉,望着窗外满天繁星欢欣道:
“霜儿,咱们现在的日子真好,但是朕知道你不喜欢在深宫里,等到阿淮长大了,朕带你出去好不好?”
他似乎是听到了对面之人的回答,又似乎是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回答,继续道:
“朕带你去看大漠风沙,去看西境落雪,你带朕回江南小巷,给朕做梅花糕,弹江南小调,我们永远都要靠在一起,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摇曳烛火下,萧凌安笑弯了地眼眸中尽是心酸苦涩的泪水,疲倦地俯下身子靠在小桌上枕着手臂,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空荡荡的桌椅,泪珠顺着眼角落在了袖口,声音沙哑又哽咽,艰难道:
“你不说话,朕就当你答应了,一言为定,不许反悔,更不许再骗朕.......”
说完这些,萧凌安就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双目空洞无神地望着跳动的烛火发愣,任凭安公公叫了好几声也没有反应,就这样等着烛火一寸一寸地燃尽,天际的夜幕黯然褪去,微亮的天光照进了只有他一个人的寝殿。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上朝了,萧凌安还是没有分毫睡意,安公公提着宫灯走进殿内,神色复杂地将手中史官刚刚写下的帝后起居录呈上去。
厚厚一沓册子上,白纸黑字写着“帝后共饮于凤仪宫寝殿,圣心大悦,遂留宿”。
萧凌安朦胧的目光聚拢在一起,恍惚间有了几分清明的神色,片刻之后笑得荒谬又疯狂,苍白的面容遮蔽在散落的墨发之下,眸中的绝望和悲凉如同深冬冰雪,衬得唇角的笑意愈发破碎讽刺。
笑着笑着,他无法控制地将手中的纸张撕得粉碎,把那写着“圣心大悦”的那段话狠狠丢在地上,不屑地用靴底碾压而过,垂眸间眼眶中充满红色血丝,泪水打湿了碎裂的纸片。
帝后共饮......简直是一场笑话,分明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自己为自己扮演者一场独角戏,取悦的观众也只有他一人罢了。
圣心大悦就更加荒谬,只要霜儿没有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面前,又怎么可能真正开心起来呢?昨夜他一直尽力骗着自己,想象着霜儿还在身边是什么样子,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又会如何回应他的话......
兴许是昨夜贪杯,他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信了,甚至能够看到霜儿在面前对他笑得温婉动人,在模模糊糊陷入梦境的时候,他似乎还听到有人附在耳边说了一声“好”。
但是梦醒之后,一切都变得更加痛苦难熬,为什么不是真的?他到底还有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而这张记着帝后起居的纸,正是最大的讽刺。
萧凌安心口一阵绞痛,缓缓俯下身将碎裂的纸片拾起来,一点一点拼接在一起,颤抖着双手抚摸着。
就算是假的,就算是骗天下人也骗他的心,他还是有些贪恋,若是能够在这样的谎言和梦境中沉溺一辈子就好了,这样应该就等同于霜儿回到身边了吧。
思及此,萧凌安猛然一惊,浑身微微颤抖地想道,他......应当没有疯吧?
*
只不过萧凌安的愁苦一点没有让沈如霜感知到,她那时还瑟缩在停鹤居的小屋内搓着手臂,不断朝着手心呵着热气,希望能够保暖些,或者身上的雨水能够快些变干。
虽然她心里并不怨顾寻舟的苛待,但是这样确实不太好受。
夜色深了,外面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沈如霜无奈地想要就这样睡去,可刚刚躺下的时候,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姑娘,开门呀,是我。”
作者有话说:
二更在十二点~
第108章 留她(二更)
沈如霜正迷迷糊糊地阖上睡眼, 朦胧间听到有人在敲门,声音亦是有些熟悉,只好揉着眼睛披上披风, 赶忙从床上坐起身,摸黑简单整理了仪容才把门打开。
濛濛细雨从门外飘了进来, 沈如霜首先看到的是灯火的光芒,让她习惯了黑暗的双眸在瞬间难以睁开,适应了一会儿后才看清眼前之人是方才送她来这儿的江月,正一只手撑着油纸伞, 一只手拿着一堆东西站在她门前,笑道:
“今日是我们主上疏忽,忘记多关照姑娘了, 还要多谢姑娘惦记着主上的花草。这里是换洗衣物和炭火烛火之类,天色不早了,姑娘用热水沐浴更衣后就睡下吧。”
沈如霜一边听着江月说话,一边慢慢地思忖着她话中的含义, 片刻后才完全恢复了清明,刹那间就明白是顾寻舟起初不待见她,看见她冒着雨把君子兰搬到屋檐下的时候才格外关照,心中蓦然了然起来。
其实她做这些并未想过要图什么, 只是觉得这么名贵的花草,一定也要不少银两, 花费很多心血, 在这荒山野岭就更是难得了,被雨淋坏了怪可惜的, 于是看不下去就顺手帮了一把。
“多谢姑娘, 代我多谢你们主上。”沈如霜正好需要这些东西, 也没有推辞拒绝,收下后看见江月半边衣衫都被风雨打湿了,立即从门边侧过身道:
“你也进来歇会儿吧,这么大的雨真是难为了。”
江月客客气气地笑着点头,先是把东西放好,然后又转身去了小厨房把姜汤端到了沈如霜面前,收了油纸伞看着她喝完才放心,见她咳嗽后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道:
“姑娘慢些,也不必言谢,我们主上是心肠极好的人,平日里从不会这样,今日见了姑娘后追忆往事心绪起伏,还望姑娘多多包涵。既然来了就是有缘之人,我们停鹤居定不会亏待了姑娘。”
沈如霜刚刚抚平了呛咳之声,顺着心口微微喘息,听了这话后好奇地抬起头,不明白江月说的“往事”究竟是指什么?她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勾起顾寻舟的往事了呢?
看见她满脸的疑惑不解,江月才意识到说的有些过头了,遮掩着什么似的心虚地笑了笑,但是依然客气地拉着沈如霜的手,无奈地皱起眉头道:
“姑娘,有些事情我们做下人的不能说,您也最好是不要知道。只要相信我们主上并没有对姑娘别有用心,只是今日没有收敛住。”
“你不必多想,顾公子肯收留我就已经让我感念在心,哪敢有别的心思?”沈如霜轻轻笑了,心道谁都会有难以启齿的往事,就像她也没有向顾寻舟说过真实身份一样,既然都是过客,就没有必要多问,摇头道:
“况且我也只是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了,往后都不相干了。”
听她这么说,江月心里也好受许多,更觉得沈如霜是个看得明白的人,不会苛责追究,也不会怀着好奇之心探究过往,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瞥见顾寻舟屋内的灯光熄灭了之后,压低了声音凑到沈如霜面前道:
“其实我们主上面冷心热,不会太过介意姑娘今日没有说实话的事儿,姑娘若是实在没有归宿,不如明日好好同主上说一说,万一有转机呢?”
沈如霜又想起了今日顾寻舟矜贵疏离的模样,初见时的那份淡漠有些像萧凌安,所以心间还是有些往事的阴影,一时之间不敢再继续靠近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客。
不过江月作为顾寻舟的贴身侍婢,能够这么真诚地对她说这番话,想必也是有些道理的,今日顾寻舟愿意送来这些东西,正说明并非完全狠心冷情之人,说不准真的有机会。
“多谢姑娘提醒!”
沈如霜心中又有了希望,若是能够留下来再好不过,谢了几回江月后就沐浴更衣,时刻提醒着明日早些起来。
*
春意渐浓,南方又比京城暖和许多,天亮得也比往常早,沈如霜因为有了心思,所以一直睡得不深,在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过来,梳洗后换上昨日烘烤干的衣衫,清清爽爽地推开了门。
朝阳在另一座山头升起,浅淡的雾气朦胧遮掩,橘黄色的暖光更是让人心生向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昨夜江月说过的话就迈开了步子。
未曾想顾寻舟比她起得还要早,这个时候已经在院子里闲庭信步打理着花草,昨夜那些君子兰也被他搬出来晒着太阳,随手逗弄着吊杆上的鹦鹉,只要一招手就有三两只鸟雀停留在他宽阔的肩头,配上绣着墨色竹纹的织锦长衫,整个人如同挺拔的竹节。
“昨夜多谢公子照拂,小女心中感激,心中有愧自知不能久留,只是近日尚未找到归宿之处,敢问公子能否再留几日,小女愿意竭尽所能帮公子做事。”沈如霜放慢了脚步,悄然走到顾寻舟的身边,声音轻轻地不敢打扰。
闻言,顾寻舟头也不回地继续逗着乖巧停在指尖的鹅黄色鹦鹉,余光掠过沈如霜期待的模样,撒了一把鸟食,声音波澜不惊道:
“你若是如实交代,我倒是可以留你。”
这下沈如霜不说话了,顾寻舟深不可测,就算她再扯一个谎言也容易被识破,可正因如此,她才更加不能把实话告诉他,于是遗憾地摇摇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
就在这时,顾寻舟轻咳一声将她叫住,依旧背过身像是满不在意地问道:
“现在你离开了这里,打算上哪儿去?”
“我也不知,应当是先回行马村干几天活,挣得一些银两后再换个地方找活路,兴许是市镇上,兴许也不在徽州了。”沈如霜迷茫地转过头回答着。
顾寻舟终于转过身仔细打量着沈如霜,从她纤弱娇小的身板再到白皙细嫩的面容和双手,还有一副完全不懂农活的目光和模样,毫不遮掩地嗤笑道:
“就你这样,真的可以在行马村挣得银两吗?会不会把自己也赔进去?”
“你.......”
沈如霜没想到顾寻舟说话这么伤人又直接,而她在王嫂家的那段时日确实是帮倒忙,被说破后蓦然羞愧得脸色微红,有些气恼地瞪了顾寻舟一眼,环着双臂不悦地伫立在一旁。
见她有了生动的神色,再不是方才客套小心的做派,顾寻舟心情也好了许多,欣赏地挑起眉峰望着不服气的沈如霜,唇角的笑意有了几分真实之感,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识字吗?”
沈如霜下意识地点点头。
“进来吧。”顾寻舟瞥了她一眼,领着她走进了书房,指着桌上一沓宣纸道:
“既然识字,应当也会写吧?今日江月下山采买东西,这是一份细则,你抄一份给她送过去,然后明日开始打理庭院的花草。”
这件差事对于沈如霜来说并不难,刚听完就一口应下了,直到坐下拿起毛笔的时候才发觉顾寻舟的意思,猝不及防地抬起头问道:
“公子,您这是愿意留下我干活的意思吗?”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个儿说想要多留几日的,几日后就走吧。”顾寻舟气定神闲地端起一盏茶品味着,斜睨着沈如霜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笑意。
沈如霜当了真,心中暗暗懊悔方才太过心虚客气,想着这么说人家好接受些,早知道是这样就直接说想要一直留在这儿了。
不过现在也不好再开口,沈如霜只好按照顾寻舟的意思,一五一十地抄写起采买东西的明细。
过了一会儿,顾寻舟见她眉头紧锁,踱步至她身旁细细瞧着,只看了几眼就笑出了声,不屑地从她手上拿过那张纸,指着上面歪斜的字迹道:
“你好歹是和皇室有关系的人,这一手字怎能写成这样,他们当真会看得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