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众属官亦躬身拜下,齐齐道:“愿大将军马到成功。”
伏击阿史那摩一策,是秦玄策自己提出的,众人皆知此乃兵行诡招,其实凶险万分,若秦玄策有失,则凉州更是危殆。但如今形势下,也容不得他们多加思量了,这个时候,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的。
但此间却有一人与众不同,秦玄策骑在马上,看得特别清楚。
阿檀不知道何时跟了出来,她爱扒门缝的毛病总是改不了,怯生生躲在门后边,露出半张脸,偷偷地望着秦玄策。
她的眼神那么柔软,那么缠绵,无声的凝望,恰似一泓春水,令人沉沦,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那双眼睛,就会忘记一切。
但秦玄策的心偏偏比铁石还硬,他面无表情,朝她勾了勾手指。
阿檀怔了一下,看了看左右,没有其他人,确实是在叫她。她扭扭捏捏地从门后出来,“哒哒哒”地跑到秦玄策的马前,抬起头,小小声地唤了一句:“二爷。”
秦玄策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檀,严厉地道:“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哪里都不许去,刚刚才说的,你当作耳边风吗?”
阿檀万万想不到他要说的是这个,她吓得眼睛都睁圆了,睫毛上还带着泪珠,抖啊抖的,嗫嚅道:“没有……不是……”
秦玄策轻轻地“哼”了一声,伸手过来。
阿檀以为他又要敲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嘤”了一声。
手掌落下,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摸过。
似乎是炙热而温柔的触感,但阿檀分辨不清楚,因为他只是碰了一下,如同蜻蜓沾水,一触即离,又让她疑心是错觉。
但他的声音却是清晰的,刚硬而坚决:“等我回来。”
他在战马上倨傲地挺直了身体,略一抬手。
一声战鼓响,三千玄甲军齐齐翻身上马,战马仰首发出长长的嘶鸣,锦旗飞扬,轰轰隆隆,风雷卷起,奔涌而去。
阿檀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
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
天气不太好,乌云沉沉的地压在凉州城上方,带着厚重的阴影,已经连着两天没见到太阳了。雨要下不下的,一丝风都没有,城楼上的战旗低垂,凝重而压抑。
城楼上的士兵明显增多了,一个个握紧了手里的刀与剑。民夫们来来回回,不停地将箭石搬上来,堆在箭楼和弩台上,各处显得拥挤而凌乱。
薛迟手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但举止还有点不太利索,他,堂堂都督、偌大的一个魁梧汉子,蹲在弩台的阴影下,两只手拿着一张煎饼,默不作声地啃着。
严兆恭在城楼上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每踱一圈,就停下来骂一下薛迟:“吃吃吃、你还有心思吃?”,或者是,“快走开,这么大个子杵在这里,简直碍事。”
薛迟理亏,忍气吞声,默默地往边上挪了挪,继续啃他的煎饼。
没有阳光,城楼上却愈发燥热起来,好似捂在一个巨大的罩子下面,让人喘不过气来。
严兆恭踱了半天,脚都酸了,总算消停下来,抹了一把汗,恨恨地道:“这鬼天气,怎么不痛快地来场雨,简直要命。”
就在此时,瞭望塔上的士兵大声呼喊了起来:“大人、严大人,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严兆恭马上奔到城楼边,扒拉着往远处看:“哪里?”
连薛迟都跳了起来,一起凑过来:“哪里?”
天与地交接处扬起了尘烟,出现了一大簇黑点,朝凉州城奔驰而来。
城楼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个个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隔了片刻,瞭望台上的士兵惊喜地叫了起来:“是大将军!大将军回来了!”
严兆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薛迟把剩下的煎饼一股脑儿塞到嘴里,默不作声,一瘸一拐地下去开城门。
秦玄策率领玄甲军归来,他的铠甲上沾满了血和黄沙,干涸成斑驳的黑色,刺鼻的铁锈味扑鼻而来。
人和马都已经精疲力竭,挟带着一路尘烟,刚刚踏入城门,几匹战马吐着白沫倒下,马上的骑士滚落下来,趴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
周围的士兵急忙奔过去,将人抬了下去。
严兆恭和薛迟跑着迎了上去:“大将军无恙否?”
秦玄策从马上跳了下来,顺手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扔了过来,冷静而急促地道:“敌军稍后就到,闭紧城门,加强防守,准备应战。”
严兆恭眼疾手快,接住了抛过来的事物,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头颅,死者怒目圆睁,须发皆张,断口处参差不齐,好似被人生生地扯断似的,一片血肉模糊。
这个头,薛迟是认得的,他脱口而出:“阿史那摩!”
严兆恭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喜悦之情,他反而差点落泪,抱着那个头,“噗通”一下,跪倒在秦玄策的面前,颤声道:“下官无能,无颜面见大将军。”
秦玄策心里一咯噔,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严兆恭的脸涨得又黑又红,愤恨地道:“魏王持天子手谕,强行征调了城中泰半兵力,两日前出城奔赴定州去了。”
他突然伏地痛哭失声:“我没用,我拦不住他,我对不住城中百姓,对不住严家的列祖列宗,我该死啊!”
秦玄策来回千里奔波,已经三天不曾阖眼,此时恍惚有点眩晕的感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难耐地闭上眼睛。
周围的士兵来回奔跑忙碌着,战马不耐地刨着蹄子,发出“咴咴”的鸣叫,城门不远处,百姓们聚集在一起,不知做些什么,吵吵嚷嚷的。
一片喧哗中,严兆恭的哭声依旧显得刺耳呕哑,十分难听。
秦玄策生平最恨人哭哭啼啼,对阿檀他还能忍,对严兆恭这样的粗鲁男人,他没什么好忍的,他马上睁开了眼睛,一脚踢了过去,怒道:“闭嘴,吵死了,起来说话。”
严兆恭被踢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疼得一呲牙,倒是不哭了,狼狈地爬了起来,道:“大将军虽斩杀阿史那摩,但无济于事,如今凉州空虚,人马不足八万,败局已定,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下官不敢拖累大将军,还是如魏王所言,请大将军至速至定州汇合,待朝廷援军到后,再做图谋。”
秦玄策戴着龙鳞重环纹的虎面头盔,盔沿低低地压在眉梢上,投下一片浓郁的阴影,他的脸上沾着斑驳的血迹,表情模糊不清,他的声音淡漠,也听不出喜怒:“你呢?”
严兆恭摇了摇头:“我家园在此,城中百姓皆为亲族乡邻,我身为凉州刺史,万万不能背离,愿率城中守军以死尽忠。”
秦玄策的目光又落到薛迟身上:“那你呢?”
薛迟的伤还没好,在随从的搀扶下慢吞吞地爬起来,一脸愧色:“此事说来原是末将造孽,不该将魏王带来此处,如今追悔莫及,末将已经弃了庐州,若再弃凉州,只怕将来要遭天下人耻笑,愿死守凉州,与严大人共进退。”
三千玄甲军如今只余两千,他们沉默地守在秦玄策的身后。
秦玄策不说话,他忽然闻到了一种味道,米面煎烤的味道,还带着一点淡淡的甜,这是一种食物的焦香,从空气里传来,若无若无,却勾人得很。
秦玄策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他抬起头,左右寻觅了一下,很快锁住了方向:“那边,在做什么?”
那里围着大堆人,互相推搡着,歪歪扭扭地排成一条长龙队,一个个踮着脚张望着前面,隐约还听得人在嚷嚷:“那个,你没登记名册,不算数,走开走开,没你的份儿,别想占便宜。”
严兆恭变得有些尴尬起来,他抓了抓头:“呃,那个,城中兵力不足,我临时征集百姓入伍,那边是个征募点。”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百姓心系家园,同仇敌忾,十分踊跃,来的人有点多。”
秦玄策把牵马的缰绳扔给旁边的士兵,大步地朝那边走去。
越到近处,香气越明显,又酥又甜,闻着那味道,几乎可以想象面饼在酥油里煎成金黄的模样,奶酪抹上去,溶化在锅里,还有芝麻或者松子撒在上面,沾了白糖,直勾人肚肠。
秦玄策一袭战甲,满身血污,严兆恭在身后恭敬跟随,众人被那种凶煞的气势所震慑,瞬间安静了下来,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那里搭了一个木棚子,棚子下面支着锅灶,锅里煎着面饼,酥油欢快地“滋滋”作响,冒着热腾腾的烟气,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变得香甜起来。
站在棚子下面做煎饼的人果然是阿檀。她穿着一身印花蓝布裙,头上包了一块青花帕子,斜插一根木簮,把乌羽般的青丝盘缠了起来,宽大的袖子用臂绳挽起,露出两截莲藕般雪□□嫩的手臂。
晋国公府富贵熏天,纵然是家中奴婢,日常也是一身绫罗锦缎,秦玄策是第一次看见阿檀这般模样,在灶间忙碌着,活似一个小村姑。
这是一种人间烟火的气息,在铁马兵戈中显得格外生动鲜明。
阿檀一手持勺,一手持箸,飞快地在锅里翻动着,很快将一块香喷喷、金灿灿的煎饼铲了起来,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了,脆生生地道:“好了,下一个。”
咦?居然没人伸手来接,不对劲。
阿檀抬起头,先是怔了一下,旋即惊喜地叫了起来:“二爷、二爷、您回来啦!”
她的眼眸里浮现出可疑的泪光,看过去水汪汪的,但她却笑着,露出嘴角边两个小酒窝,霎那间,似春光摇曳。
旁人有许多人在使劲咽口水,不知道馋的是哪一样。
秦玄策的脸色开始发青。
这时候,人群里突然钻出一个孩童,蹭到阿檀的身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阿姐,我也想吃煎饼,能给我一块吗?”
方才人多,这孩子根本挤不进来,这会儿趁大家不敢动,他才有了机会,七八岁的男孩儿,皮得很,胆子也大得很,拽着阿檀的衣角不放,耍着无赖:“给一块嘛,就一块。”
阿檀低头看着那孩子,一本正经地对他道:“可是,严大人有吩咐,报了名入伍的,才能领一块煎饼,你不行哦。”
那孩子厚着脸皮道:“再过几年,等我长大,我就应征从军,今天算是提前先领一块,也没差别的。”
懵懂幼童并不知道城中的形势,这孩子,或许他根本就活不到长大。众人听闻此言,皆是黯然,严兆恭扭过头,抹了一把脸。
阿檀露出了柔软而温存的神色,她微微地笑着,俯下身,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把煎饼递给他,柔声道:“好吧,那就先给你,你要快点长大才好呀。”
孩子欢天喜地,接过煎饼,乐呵呵地跑了。
秦玄策沉默地走到阿檀面前,他脱下了头盔,甩了甩头,淋漓的汗水和血水一起滴落。
“咦?”阿檀赶紧用手护住她的锅,皱起了鼻子,“二爷您好脏、好臭,离远点,别蹭上了。”
她嫌弃他?她居然敢嫌弃他!她如今的胆子肥得几乎要冒油了。
秦玄策的脸由青色变成了黑色,他冷冷地盯着阿檀:“我临走前,对你说了什么来着?”
“嗯?”阿檀红了脸,羞答答地道,“您叫我等您回来。”
“不是!”秦玄策怒道,“前面那句。”
“啊?前面?”阿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再使劲地想了想,犹犹豫豫地道,“那个……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哪里都不许去……”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由小鸟“嘤嘤嘤”变成了蚊子“嗡嗡嗡”,几乎听不见了。
秦玄策严厉的目光差点把阿檀戳死:“别说大门、二门,你再走两步,连城门都要出去了,我的吩咐你居然敢无视,谁给你这个胆子的!”
阿檀弱弱地举起一根手指头,颤颤抖抖地指了指严兆恭严大人。
嚯,居然还真的有人借胆子给她?
秦玄策扭头,用利剑般的目光逼视严兆恭。
严兆恭擦了擦汗,硬着头皮分辨道:“是这样的,大将军,您听我说,您带来的这位苏娘子,生得绝顶美貌,凉州地界就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姑娘,还有,性子温存、心肠良善,更兼得有一手好厨艺,这简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我家婢子,不需你夸。”秦玄策不客气地打断了严兆恭的马屁。
“是。”严兆恭后退了两步,飞快地道,“下官担心仓促之间,无人应征入伍,故而求了苏娘子到这边来,她往这一站,半天工夫不到,过来的人都要把棚子挤倒了,凡是登记了名册应征的,还能领一块苏娘子亲手做的煎饼,人间美味,应者趋之若鹜。”
很好,严大人十分精明能干、知人善用,无怪乎凉州城富庶繁华,常年不衰。
秦玄策气得笑了。
他的笑容冰冷冷的,还带着未褪的血腥煞气,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压了下来,比天上的乌云还暗沉。
那群排队等着领取煎饼的男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恨不得把头插到土里去。
秦玄策的目光恶狠狠地扫过这些人。
虽然……但是……美色与美食惑人,终归不如性命要紧,明知必死之局,依然慨然赴死,在这个节骨眼上,能来应征入伍的,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