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曹媪家院子的围墙被人生生地推倒踏平了,黑压压的玄甲军骑兵簇拥在周围,一眼望去,铁马临阵,长戈如林,整条街道围得满满的,叫人插翅难飞。
暗夜里,无数火把照亮着这里,火光跃动,撕开夜色,金戈铁马的煞气穿透晚间的薄雾,刺人眉睫。
骄悍的骑兵恭敬地退到两侧,让开一条道。
秦玄策骑着高大的战马,越众而来,他直接踏过围墙的残垣,策马行到阿檀面前。
这个男人高大威猛,万军在他身后俯首,他宛如天神、又宛如修罗,火把的影子映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愈发显得他脸上的轮廓刚硬锐利,他就那样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眼中是深沉夜色、更是熊熊火光。
“好,很好!”他仿佛笑了一下,那笑容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瘆人,好似淬了血的利剑,刺了过来。
他看着她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提着包袱,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来,阿檀,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这样的二叔好可怕,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他的时候,念念吓得躲到了阿檀的身后,瑟瑟发抖。
阿檀把念念护在身后,勉强挺起胸膛,用力地咬了咬嘴唇,颤声道:“二爷,我不欠您的,您不要逼我,看在旧日的情分上,您让我走吧,我走得远远的,此生不见,再也不碍您的眼。”
“走得远远的?此生不见?”秦玄策重复了一遍,说得很慢、很慢,每个字都咬碎了,再吐出来,“你又想逃?又想把我扔下?就像三年前一样?嗯,阿檀,好,你很好!”
嘲风慢慢地踱了过来,高大的黑马逼在阿檀身前,低头喷了一个响鼻,让她退无可退,夜幕下,火光如血,映在秦玄策的眼底,他低下头,恶狠狠地盯着阿檀,好像要用目光把她撕开。
阿檀被这种鬼刹般的目光惊骇到了,她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地后退,用微弱的声音为自己辩解着:“潘大人说了,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妇,不配伺奉大将军,大人说得对,我不配,您不要为难自己……”
她的话来不及说完,秦玄策倏然探身而来,长臂一舒,迅若风雷,抓住了她。她是那么娇柔弱小,而他强悍如斯,轻易地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横在马背上。
“为难?不,我从不为难自己。”他紧紧地贴住她,捧住她的脸,好像找了很久的珍宝,失而复得,不愿放手。逆着光,此时阿檀恍惚又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声音轻轻的,或许旁人都听不见,如同耳语般,对她一个人说,姿态亲昵、语气却是恶狠狠的,“难道不是你在为难我吗?你到底要我怎样、怎样才好?阿檀!”
“你放手!”阿檀气极了,用力推他。
“不放!”他斩钉截铁地回道。
他的力气那么大,如同铁箍一般将她束缚,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无法撼动半分,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时忘了胆怯,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却带着某种不可诉说的愉悦。
阿檀咬得更狠了,憋足了劲,牙齿用力地厮磨着,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最痛的时候、最难的时候、在三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想起他,想咬他。
怎么能这样对她呢?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咬下来才好。阿檀也是会生气、会委屈的。
秦玄策的手抚摸过阿檀的脸颊,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捏住了她的下颌,轻柔、但是强硬地把她从胳膊上拉开。
“嘘……不是那里,你咬错地方了。”他低低地说着,俯下了身体,越来越近,“嗯,是这里才对。”
他的影子笼罩过来,把她整个人罩住,无从逃避。阿檀的眼睛都瞪圆了,但她没办法动弹。
仿佛是意料之中,又仿佛是突如其来,一个吻。
他的神情那么凶悍,但其实,那却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如同潮湿的羽毛,在她的嘴唇上拂过,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好似夜色下,一声不可闻及的叹息。
隔了三年,他的味道依旧没变,干燥而炙热的松香,却从高崖坠落,仿佛漫山遍野地燃烧起来,在这夜色里,将她包围,叫她头晕目眩。
他的身形高大,背面众军,将她掩藏在自己的怀中,或许谁都看不见这个吻。
“阿檀,回来吧,我想你。”他在她的耳鬓边说话,宛如呓语一般,就像很久以前,两个人窝在一起,她咬了他,他还要低低地过来哄她,一模一样。
阿檀的脑袋嗡嗡作响,数不清的火把在周遭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男人鼻息的热气拂在她的肌肤上,那么急促,甚至有些刺痛。
可是,不想回去,不能回去,阿檀已经不喜欢玄策了,再也不喜欢了,她心里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她的嘴唇动了动。
“不许说‘不’。”秦玄策抵住了她的额头,轻轻的、咬牙切齿地道,“再说个‘不’字,老子要翻脸了!”
阿檀急促地抽着气,茫然地瞪着他,她这一整天,饥渴劳累,提心吊胆,只想着要逃离,可是,如今,逃不掉,哪里都去不了,突然觉得很生气、很生气。
凭什么?他凭什么这样?阿檀已经不喜欢玄策了,再也不喜欢了。
胸口越来越闷,头越来越沉,她用力地睁大了眼睛,夜色沉沉,压了下来,如同那个男人的眼眸,越来越暗。
她心里一直绷着的弦断了,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晕在他的怀中。
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沉沉的,睁不开,阿檀陷入梦魇中,动弹不得,周围光影朦胧,一直摇晃着,让她眩晕,好似一会儿抛上高空,一会儿又坠入深渊,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有人在她身边来回走动,衣裾拖曳,窸窸窣窣,还有人在她身边说话,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听不太真切。
“……娘子有些劳累到了,兼之怒火攻心,郁结五内,引发高热,急不得,须得慢慢疏导,待老夫先开些调理的方子。”这是一个老头子的声音,说起话来巍巍颤颤的。
“她还能把自己气病了?”这是秦玄策的声音,听过去带着强烈的置疑,“我一肚子火都没处说,她还敢生气?岂有此理!”
“呃……老夫观大人面红目赤,印堂有火,确实肝气太盛,不如也给大人开些清凉败火的方子……”
“闭嘴,不会说话就别说。”
对了,她很生气,阿檀迷迷糊糊地记起一些事情,气得身体都哆嗦起来,勉强仰起脸,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呻.吟声。
马上有人一个箭步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阿檀、阿檀,你醒了吗?”
他的声音方才听过去还凶巴巴的,这会儿却显得柔软起来,轻轻的,好像怕吓到她,还带着一种压抑的焦急。
阿檀勉强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烛光昏黄,隔着琉璃屏,映在刺绣缠枝蔓草的床幔上,似绮丽又似颓废,角落里点着不知名的熏香,烟径袅袅,如同云雾一般,在烛光中弥漫,显得秦玄策的面容也有些模糊,令阿檀觉得身在梦中。
但是,阿檀压着心事,新的、旧的一起勾了起来,一看见这个男人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她浑身发软,连哭泣的声音都都发不出来,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把头发和枕头都打湿了,却呜咽着、挣扎着,断断续续地道:“不要,我不跟你回去,我不做你的奴婢、也不做你的妾,我不愿意和你好了,我、我不亏欠你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声嘶力竭,其实却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如同喘息一般的声音,宛如风中之弦,摇摇欲断。
秦玄策恼火得很,果断地矢口否认,“你自己乱七八糟的说什么,又是奴婢又是妾的,难道你我之间只剩下这些个东西了吗?你一声不吭,扔了我就跑,你叫我能如何,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掉?你知道我找得找得多苦、想你想得多苦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但阿檀不听,她烧得厉害,脑子平日就不太好使,这会儿更是一团浆糊,秦玄策说了什么,她恍惚没有听清楚,就是不依不饶地啜泣着:“太过分了,你为什么这么坏,你为什么欺负我……”
她也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言辞,就是“你坏、你欺负我”翻来覆去地说,说着说着,自己伤心起来,哭得愈发凄惨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秦玄策听得头上直冒烟。
他看了看左右,仆妇丫鬟把头埋得低低的,老大夫缩在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他烦躁起来,把这一众人等都屏退下去了。
春天的虫子蛰伏在窗外,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细碎而凌乱。初春的夜晚,微微凉、微微暖,混合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叫他手心发汗。
阿檀还在流泪,她仿佛是水做的,有着流不完的泪水,一点一点的打湿他的心。
他叹了一口气,单膝跪倒在她的床边,趁着四下无人,低了声气,无奈地抚慰她:“好,是我错了,我不好、我不对,我向你赔礼成不成,别气了,你看,把自己都气病了,多亏。”
为什么,明明是她罪大恶极,最后却要他来认错?这些年没见,她矫情的性子越发厉害了,简直要爬到他头上去,真真岂有此理!
秦玄策心里愤愤的,语气却愈发低下起来:“你别生气,只要你好好的,我由你骂、由你打,怎么都成。”
好,他自己说的,可以骂,也可以打。阿檀烧得糊涂了、也气得糊涂了,心里觉得委屈,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力气和胆量来,伸手捶他:“你当我不敢打你吗?偏要打,你能把我怎的?”
不能怎的,只能叫她打。
她啜泣着,捶了不够,又扇他的脸,扇得“啪啪”的,气极了,什么都分辩不出来,还要用指甲掐,掐得可狠了,在他脸上掐出一道道血印子。
好吧,不是很疼,却叫人格外狼狈,秦玄策试图躲闪,但是躲开了,她打不着,更生气了,又哭了起来,没奈何,只能生生受着,还要把脸伸过去,让她打得顺手些。
一边挨着打,还要俯下身,忍气吞声地哄她:“别这么用劲,小心手疼,你看看,又出汗了,歇口气,等你病好了再打,成不成?”
阿檀不知道是被他哄住了、还是打累了,慢慢地停下手来,她躺在那里,神情有些恍惚,方才折腾了一番,被衾滑了下去,这会儿她气息急促,胸口起伏得厉害,危峰堆雪,深壑凝脂,颤颤欲倾。
她的眼里还噙着迷离的泪水,似此夜明月哀婉,她的脸蛋本来烧得红扑扑的,哭了半天,连小巧的鼻尖都红了,好像一点胭脂。
秦玄策突然觉得他也有些烧起来了,身体热得发烫,有个地方硬邦邦的,但他压根不敢,甚至连呼吸都不能大声,唯恐惊扰了她,她又要闹起来,叫他头疼。
“嘘。”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去睡吧,醒来就好了,嗯?”
男人最后那一个字,说得很轻,带着一点点鼻音,浑厚的磁性格外明显,让阿檀觉得很熟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候,他和她拥抱在一起,他咬着她的耳朵说话,也是这般调子。
阿檀闹了这一会儿,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了什么事情在生气,只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太坏了,但他又曾经那么好过,好得叫她心酸落泪,她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脑子里混乱起来,瞪着他,瞪了半天,不知不觉,又阖上了眼睛。
她睡着的模样可怜极了,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睫毛上沾着雨露,嘴唇不自觉地撅着,大约还是在生气,嘴角方才被她自己咬破了,一点血印已经干涸。
十二褶藤萝花鸟床幔垂了下来,珍珠缀金线的流苏轻轻晃动,隔着幔帘,昏黄的烛火映在枕畔,青丝浮光,湿尽淋漓,似春水流淌。
秦玄策慢慢地跪倒在她的床头,望着她沉睡的容颜,咬着牙,用低低的声音道:“你说,要堂堂正正地嫁人为妻,你说,阿檀是个好姑娘,值得以礼相待,是的、是的,我可以、可以,你为什么不能等我……”
他托起她的手,慢慢地低下头,用嘴唇触碰她的指尖,她指尖冰冷,而他的嘴唇滚烫,虔诚而温柔,仿佛碰触着一场梦,唯恐她醒来。
“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可以的,阿檀……”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的、喃喃地、唤她的名字,“阿檀,回来吧。”
博山炉里的香屑快要燃尽了,香气若有若无,将要散尽,宛如不可追思的前尘。
……
作者有话说:
我每次都要在作话辛苦地说明:
从故事的完整性来说,文中所描写的转折和铺垫都是必须的,没有水,没有拖节奏,如果等得难受,建议养肥(我说这话我简直心在滴血)。
男主人设嘴硬王者,女主人设矫情王者,希望你们后面不要说为什么女主还不原谅男主,嗯,接下去火葬场从弱到强,贯穿全线,直到大结局。
第67章
才安静下来没一会儿, 外面有奴仆轻轻地叩门:“大将军。”
“何事?”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把她的手放到被窝里,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您带回来的那个孩子,还在外间候着, 请大将军示下, 该如何安置?”
秦玄策立即起身,披衣出去。
此时已是夤夜, 月光清浅, 门外阶下,丫鬟挑着六角琉璃灯立在两侧, 灯盏轻摇, 亭榭楼阁的影子混合在月光下, 淡淡胧明。
念念跟在刺史府的老嬷嬷身后,小小的一只, 眼睛里含着惊恐不安的神色,脸上满是泪水,或许是夜里太冷了,她的衣裳过于单薄, 身子还有些发抖。
尊贵的大将军带着脸上的鲜红的巴掌痕和指甲印子,当着众人面,弯下腰,朝这个孩子张开双臂,温和地唤她:“念念,来。”
“二叔……”念念“嘤”了一声,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雏鸟, 抖着翅膀上的小毛毛, 撞撞跌跌地向秦玄策扑过来。
但是, 扑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刹住了。
她想起秦玄策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小心肝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念念。”秦玄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手,把身体俯得更低了一点,“好孩子,别怕,过来。”
念念又想起了方才刺史府的嬷嬷一再叮嘱她的话:“你娘原先既是大将军府里的丫鬟,你呢,自然也是,老实点,快把小性子收拾起来,大将军贵不可言,你在他老人家面前千万小心,不可莽撞,免得带累我们家潘大人再受责罚。”
念念茫然起来,又觉得心里很难过,小腿腿抖了抖,想要弯下来:“大、大人,给大人问安……”
秦玄策目光沉了下来,上前几步,赶在念念跪倒之前,一把将她捞了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找了个最合适的姿势把她抱好,严肃地道:“什么大人?你是不是又忘记二叔姓什么了?”
念念的小眉头纠结在一起,显然在很努力地思索着,结结巴巴地道:“林、林……”
二叔的表情不太对。
聪明的念念马上改口:“金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