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秦玄策难耐地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这是他的错觉。
可是,她继续说着,她的神情天真宛然:“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们没有许过白头之约,当年一别,就是缘分尽了,您不曾负我,我也不曾负你,何必再做纠缠。”她咬了咬嘴唇,轻轻地道,“须知,有些事情,迟了就是迟了,没法子再回头了,玄策。”
她唤他“玄策”,在最浓情的时候,也在最绝情的时候。
两个人伫立在城楼上,风从远方而来,带着山岚的雾气和夜间的清露,仿佛有几分潮湿,就这么望着彼此,视线似乎变得氤氲。
烟火渐渐熄灭,当漫天的繁华退却,夜色依旧浓如重墨,即便月光也无法破开云层。
城楼下的百姓意犹未尽,议论着,说笑着,三三两两散去,像极了灯火尽头的阑珊,分外寂寥。
秦玄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突兀地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怪异,好像脸都僵硬了,无法表达出感情,只是勾了勾嘴角,权且当作是他笑了。
“在凉州时,你对我说,如果我不在了,你就从城楼上跳下去,当作是和我在一起了,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想着,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好好待你……一辈子,对你好,不负你的这番情义。”
他说得很慢。
阿檀低下了头,沉默着不说话,水珠一滴一滴地掉下来,落在鞋尖上,很快湿了一片。
“可是现在,你不需要了,不稀罕了……”他有些接不上来,喘着粗气,停顿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却也无妨,我生平行事,向来不愧不怍,你在凉州追随我,不离不弃,算我亏欠你的,总要把你安顿好,给你一个归宿,如今这样,也好、也好。”
他这么说完,好像再也忍耐不住,立即转身离去,走得又快又急,脚步竟至匆匆。
阿檀抬起头,试图叫住他,但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她被钉在原地,动都不能动一下。
哝哝的情话在当年已经诉尽,时至今日,似乎无话可说。
烟花易冷,方才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繁华,到此刻已经完全消散,唯有夜色与冷月依旧。
却想不到今夜是这般结局。
自从那夜烟火后,秦玄策再没有召唤过阿檀,他仿佛不愿再见到她似的,连她的名字都听不得,在长青无意中提及阿檀的时候,他勃然大怒,当场砸碎了桌案。
观山庭中诸人皆噤口。
但到了第十日上,这天,长青却又来叫阿檀,道是秦玄策命她奉茶到书房去。
阿檀沉默着,什么也没问,沏了茶,端了过去,依旧是他素日喜欢的雀舌芽,这一点,她一直记得。
到了书房,秦玄策端坐上首,神色倨傲而冷漠,仿佛又是当年初见时,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将军。
下首一个老者,容貌平常,头发斑白,穿着低阶小吏的服饰,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阿檀进来时,秦玄策敲了敲桌案。
那老者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看着阿檀,他看得很仔细,眼睛越睁越大,脸上逐渐浮现出震惊的神情,胡子都抖了起来。
阿檀并未注意到,她有些局促,小心翼翼地将茶水呈给秦玄策。
秦玄策只是简单地道:“放下。”又道,“出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过阿檀一眼,仿佛她确实只是端茶送水的婢子罢了。
阿檀松了一口气,安静地退了下去。
待她出去后,秦玄策目光注视那老者,沉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老者点头,显然还有些激动:“看清楚了,确实像……不、不是像,是完全一般模样,这姑娘,活脱脱就是当年傅夫人的容貌姿态,若不是当年小人亲眼看着傅夫人入殓,还以为是傅夫人回来了。”
这是茂城驿站的驿司,他打年轻起就在那家驿站做事,见过无数南来北往的旅人,如今年近花甲,脑子还是很清晰的,何况,当年那桩事情又不同寻常,他印象格外深刻一些。
秦玄策亲自到大理寺翻阅了武安侯一案的卷宗,查询到当年傅夫人出事之所乃是茂城驿站,当即命人连夜奔赴茂城,将驿司带了过来。
如今,人就在面前,秦玄策也不赘言,直接道:“你把当年傅夫人的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和我说一遍。”
“是。”驿司知道,既然这位大人专门遣人将自己寻来,必然事关重大,他不敢怠慢,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慢慢地说着。
“当年,那位杜大人带着傅夫人投宿驿站,傅夫人虽被羁押,却颇受礼遇,身边还带着一个伺候的婆子,只因那时她已经怀胎将近十月,身子有些不好,杜大人不敢大意,就在我们驿站住了下来。”
“过了两天,又有官差押解犯妇上京,凑巧的是,那犯妇安氏同样怀胎待产,傅夫人心善,求了官差,让安氏多住两天歇一歇,安氏感激不尽,两个妇人时常在一起说话。”
“小人记得,那天是上巳节,安氏大早上突然发动,还是傅夫人叫了她的婆子过去接生,安氏生得艰难,驿站没什么人手,后来傅夫人自己也过去帮忙,安氏生了一个女儿,当时小人还替她煮了红蛋。”
后面的话,驿司说得就有些简单了,或许是想起了当日的情形,有些不忍:“大约是白天操劳,动了胎气,到了当天晚上,傅夫人自己临盆,却比安氏还艰难,久久不下,最后竟血崩而死……”
“傅夫人死后,她的女儿呢?”秦玄策打断了驿司的话。
“对,傅夫人也生了女儿。”驿司点头道,“那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十分可怜,哭闹不休,安氏为报答傅夫人,将这女孩儿抱了过去,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哺乳。”
“安氏将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喂养,可有其他人看着?”秦玄策再一次打断了驿司的话。
“啊?”驿司有些茫然,摇头道,“并不曾有什么人看着,傅夫人过身,杜大人吓跑了,傅家的婆子大哭,还是我们几个驿夫看着可怜,凑钱给傅夫人买了棺木入殓,当时一团乱糟糟的,哪有什么人看着那两个孩子,安氏也只是喂了两天,就把孩子还给傅家的婆子了。”
秦玄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傅家的亲眷是什么时候赶到的?他们可曾与那安氏打过照面?”
驿司想了一下,回道:“傅夫人的兄长三日后赶到,紧跟着,傅家的叔伯也到了,而安氏是在前一天走的,两方人马并未曾碰面。”
秦玄策面色冷肃,近乎严厉:“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看得清楚,方才那姑娘,当真与傅夫人生得一般模样?”
驿司讪讪地笑了一下:“不瞒大人说,傅夫人实在太过美貌,所谓倾国倾城,不过如是,小人是个俗人,哪怕只看上一眼,也会记住一辈子,不可能忘的。”
“好。”秦玄策面沉如水,他命人取了三十两金锭出来赏给驿司,“这是给你报酬,眼下,我还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驿司这么多年的俸禄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三十两金锭,他眉开眼笑,点头哈腰:“但凭大人差遣。”
秦玄策唤来了玄甲军中心腹部将,指着驿司道:“你领一队人马,带着此人,赶往渭州,面见武安侯,记得,即可出发,日夜兼程,不可拖延。”
部将当即抱拳:“是。”
秦玄策又对驿司道:“你,去见武安侯,记得,把你对我说过的话、以及你今天所见到的人,再对武安侯说一遍,不要隐瞒、不要遗漏,照实直说即可。”
他说得十分慎重,威压迫面而来,令人战栗。
驿司怵然躬身应诺:“是。”
秦玄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往后一靠,突然又意兴阑珊起来,眉目间带了一点踌躇的神色,沉默了半晌,还是抬了抬手:“好了,去吧。”
春到了未梢,快要入夏,天气热了起来,虫子蛰伏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啼鸣着,唧唧啁啁,好像不停地说着什么,叫人烦躁,到了这天晚上,伴着一声闷雷,天空下起了雨。
安氏赶紧阖上了窗子。
枝条被风摇晃着,一下一下抽打着窗子,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窗格子摇晃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还有雨水从屋顶的缝隙漏进来,落在地上,发出“嘀嘀哒哒”的声响,这一切,都叫安氏心烦意乱。
早些时候,托着女儿阿檀的福,掖庭令百般照顾安氏,给她安置了宽敞舒适的殿宇居住,后来,阿檀居然背着大将军私自潜逃,大将军虽然没有怪罪下来,掖庭令已经见风使舵,又把安氏打发到一间破旧不堪屋子里,四面透风,夏天热,冬天冷,逢到雨天还会漏水。
安氏苦不堪言,每每到这时候,心里不禁埋怨起女儿来,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怎么就做出那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拖累着母亲也不得安生,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她心里一面嘀咕着,一面上了床。
被褥里的棉絮都是陈旧的,下了雨,变得又重又潮,安氏这一夜睡得格外不舒服,在床上翻了很久才睡着。
……
夜里入了梦,有点儿怪异,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人在叫她。
是谁呢?
安氏恍惚觉得那声音有点儿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她睡得迷糊了,随口应了一声:“谁啊?”
“安姐姐……安姐姐……是我啊……”
那声音渐渐地近了,稍微清晰了点儿,确实熟悉,听着像是阿檀,可是,阿檀是不会这么称呼她的,只有、只有……
安氏遽然一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颤声问道:“谁?是谁?”
屋子里的灯烛早就熄灭了,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风吹进来,呜呜咽咽的,一缕月光被风带着,落在腐烂的竹帘间,帘影如织,依稀露出帘后人。
她披散着长发,如同逶迤的浓墨,她的脸色惨白,如同此夜的月光,她踏月光而来,凄楚而哀婉,她是这人世间的绝色,天工造物的恩赐。
她似乎还穿着当年的旧衣裳,连那眉目间忧郁的神态,都与旧时仿佛。
是的,只有她,只有她会唤“安姐姐”,她温柔和善,萍水相逢,却待安氏至诚,以姐妹称呼,安氏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女子,就和天上的仙子似的。
可是,她已经死了,十九年前,她分明已经死了。
安氏惊得魂飞魄散,大叫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他们两个人深爱过,但大将军确实伤害过阿檀,阿檀是个外表超级柔弱、内心超级刚烈的姑娘,所以,当那个男人回头时,她不要他了,她相信他是真的愿意娶她,而她,也是真的不想嫁给他了。她所受过的伤害,不是他一句“我娶你”就能一笔勾销的。
今天换了个新封面哦,这个时期的阿檀不太高兴,小表情有点忧伤,先用几天我再换回来,后面还有华服造型的。
第72章
她飞快地缩到床角里, 瑟瑟发抖起来:“崔、崔娘子……你、你别来找我,快走开……求求你,别来找我……”
那绝色美人缓缓地伸出了手,用飘忽的声音, 又叫了一句:“安姐姐。”
远远的, 不知道是什么鸟儿,站在屋檐上, 发出桀桀的怪叫, 如同当年一般,是的, 崔婉死的时候, 那天夜里, 也有夜枭在屋子外面不住地啼鸣,仿佛就预示着不祥。
安氏疯狂地摇头, 叫喊着:“你、你别来找我、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美人仿佛没有听见安氏的话,只是柔声问她:“安姐姐,我的孩子呢,我那个苦命的孩子呢, 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我很想她,你把她还给我,好不好?”
安氏终于崩溃了,十九年来,一直压在心头的愧疚一下子涌了上来,冲垮了她, 她抱着头, 嚎啕大哭起来:“崔娘子, 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我没有良心啊,我该死啊!”
美人似乎有些怔怔的,或许是茫然,她只是重复着那句话:“安姐姐,我的孩子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安氏颤抖着,试图安抚对方:“你的阿檀……对了,那孩子叫阿檀,是你当初自己起的名字……我一直好好地养着她呢,我疼她、爱她、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看待……不,我比亲生的还要疼她,我没有亏待她,崔娘子,你、你不要怪我。”
美人好像更呆了,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雪白,甚至灰败,嘴唇抖了抖,说出的话音都变得支离破碎:“……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氏捂着脸,又羞又愧,哭得不成调子:“我也没有法子啊,我的宝儿,生下来就弱,哭都没力气,她若跟着我入宫做苦役,一不小心就没了,你的阿檀……这孩子身子骨好,哭的声音也格外大,精神得很,我想……我想,她应该能熬得住,若将来长大了,再叫她回去认亲,也是使得……”
其实不是,她根本就没想过要让阿檀回去认亲,这一辈子,她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
虽然明面上,崔婉与安氏都是犯人家眷,但崔婉有那位杜大人护着,依旧金尊玉贵,再者,清河崔氏是何等显赫,崔婉的兄长既为崔氏族长,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另外一边,傅成晏也有两位兄弟,皆在朝中为高官,将来那孩子无论跟着谁,都不会吃亏。
同一天生下的孩子,凭什么,她的宝儿就要受苦受难,而崔婉的孩子就能是千金闺秀?这不公平。
安氏刚做了母亲,实在心疼自己的骨肉,一时控制不住,生出了恶念。
崔婉死了,傅家的那个婆子当时哭得都要厥过去了,安氏热心地把小小的阿檀抱过去一起喂奶,过了两天,等安氏把自己的孩子递过去的时候,婆子只认得襁褓,根本认不出孩子,还对安氏千恩万谢。
其他人更不会察觉了。
只有天知道、地知道、安氏自己知道。
而如今,面对着在梦中游魂归来的崔婉,安氏还是愧疚的,她挣扎着,换了个姿势,跪在床上,不住地磕头哀求:“崔娘子,你回去吧,别来找我,我给你烧香,将来你的阿檀回来了,我叫她一起给你烧香,你放心……”
“你这毒妇!”倏然听得一声如雷霆一般的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