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月蜜糖
隔着这样近,邵明姮能看见他瞳仁中惊讶的自己,能闻到他身上浓浓的苦药味, 他的呼吸,每一下都喷在她面庞,濡湿炽热。
他伸手捏住邵明姮的腮, 拇指微捻, 触感细软滑腻, 抬眼,见她蹙眉低呼, 顾云庭松了口气, 继而坐直身子从几案上端来参汤, 平静道:“醒了就起来喝点汤。”
邵明姮虽有些茫然, 但还是依言撑着手臂起身,谁料刚撑开一点,便虚弱无力地摔了回去。
顾云庭用手扶着她后颈, 将人半抱着靠在自己怀里, 舀了勺参汤递到她嘴边, 冷冰冰的神情, 叫邵明姮想问的话噎了回去。
她喝完参汤,隐约觉得手脚暖和,四肢也有了力气。
“郎君,是我生病了吗?”
甫一说话,邵明姮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她咳了声,难受地捂住胸口,很疼,像是撕扯着皮肉。
顾云庭帮她拍打后背,沉声应了句嗯。
邵明姮缓过劲,又说谢谢,看见顾云庭的神色,不由劝道:“郎君去休息吧,别再因为我累病了,我身子骨很好,轻易不会有事。”
她举起手来活动了几下,笑眯眯的看着他。
顾云庭面色青白不定,犹如天寒地冻时踹翻了炭炉,一阵冷一阵热,他舌尖抵住上颚,忍了再忍,没有将她病倒的事情如实相告。
邵明姮又吃了点清粥,因是刚醒怕病症反复,故而不敢贸然吃多,她半躺在床上,素白的小脸陷在发间,有些憔悴,但仿佛更好看了。
顾云庭觉得心烦气躁,待了少顷便去书房,扯了条被子躺在藤椅上。
卜飞尘的话像是钉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横竖你不喜欢她,也不是非她不可,便给她一笔钱财,送她离开,待回京议亲成婚,婚后再有十个八个通房美妾侍奉,也就自然而然将她忘了。
你们男人对待小娘子嘛,只一会儿的新鲜劲儿。”
一句“你们男人”,卜飞尘倒是把自己先摘了出来,他几十年如一日,孤身一人,不曾娶亲,说这话时尽是轻描淡写的不在乎。
顾云庭摇头:“她不喜欢钱财。”后面还有半句话,他没说,但在心里补上了。
他和那些男人不一样。
“那就给别的,小娘子瞧着玉雪可爱,想来是个明白人,再说,她年纪小模样俊,现下只见着你这么个男人,自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等日后遇到更好的小郎君,哪里还记得你是谁,久而久之便将这些糟烂事儿都忘了。
你们两个,趁早一别两宽的好。”
一席话说的顾云庭骨鲠在喉,如芒在背。
他虽没还口,但打心里不认同卜飞尘的意思,虽不认同,又莫名觉得在理,自相矛盾的念头纠缠裹结,犹如一口浊气闷在肺腑,令人窒息。
“她家里落败,无处可去,我虽不能为她做许多事,但至少能护她周全,叫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平安享乐。”
“所以就叫人做外室?”卜飞尘讥嘲,“跟你爹一样,坏胚子。”
顾云庭冷漠扫了眼,自认在理:“她一个小娘子,去任何地方都会有人惦记,也会有人欺负,我只是不想叫她落入狼窝。”
“原来你这外宅是正经住处,原来你不曾欺负她,惦记她,哈哈哈哈...”卜飞尘笑的前仰后合,咣当从凳子上摔下来,他拍拍屁股,摇头晃脑哼着曲儿走向门外。
顾云庭亦是不服,起身与他辩了声:“本就是你情我愿的关系,她予我所求,我予她所愿,不曾欺负,不曾强迫。”
卜飞尘倚着门框,双臂抱起来乜向他。
“顾云庭,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究竟对这个小娘子,存了怎样的心思。”
冬日的光明亮耀眼,照着顾云庭睁大的眼睛,卜飞尘朝他轻笑,眉眼中俱是轻视鄙薄,他张了张嘴,本想径直回他。
然,喉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
自打病好后,邵明姮便觉得顾云庭有些不对劲儿。
虽说因为逆王案案情冗杂繁琐,但也不至于镇日碰不上面,这两日她自罗汉榻上睁开眼,里屋早就没了人,问过罗袖才知他去了外头,晌午不归家,傍晚回来又兀自扎进书房,直到邵明姮打着哈欠钻进被窝,熄了灯,迷迷糊糊睡着后,他才会蹑手蹑脚回来。
彼时邵明姮睡得不省人事,自然也不知他在房中做了什么,只是她总觉得有人坐在床边盯着自己,仿佛是做梦,又仿佛是真的,待清早睁开眼,床头摆置丝毫未变,她便笃定是自己胡思乱想的梦境。
......
冬月后,京城局势波云诡谲,各地城门关卡防备戒严,路过的百姓商人都会被反复检查过所,稍有怀疑便立时绑起来关进刑部大狱,人人自危,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京中官员谨言慎行,金吾卫时常穿梭于宫城内外巡视治/安,一场暴风雨在沉积着能量,似要以惊天骇地的气魄吞噬万物。
本朝立国后经历六主,除去开国元帝活到五十八岁以外,其余帝王均天不假年,登基与崩逝皆伴随着腥风血雨,逆王异动。
当今就封前,皇长子被宦官毒死,皇次子与皇三子为争储君之位闹到骨肉相残,先帝权衡之下将各皇子悉数封往派往封地驻扎,只留下摔成残疾的二皇子萧睿,在京中闲养起来。
先帝崩逝,朝中封锁消息,顾辅成等人迅速保护齐王从青州赶往京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持其坐上帝位,待登基大典在先帝棺椁前举行完毕,其余诸王才陆续得到消息,此过程可谓惊心动魄,稍有差池便会天下大乱。
军权交接,终成定局,便是他们再有不甘也只得俯首称臣。
此番变动,京中不少官员已然知晓内幕。
就在前日,召回京中的蜀王被连夜围了府邸,幽禁狱中,其亲信近臣一日之内或捕或杀,有潜逃者心存侥幸,却都在快要逃出城门时落入陷阱,被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徐州都督府携五百精兵围剿徐府,最终在一处外宅将准备从暗道逃离的父子二人捕获,并搜出金银钱财不计其数,连同矿场底下私囤的兵器甲胄各种物资,悉数誊抄在册,不日将送往京城供陛下御览。
浩浩荡荡持续三年之久的逆王案水落石出,至此终结,又因徐玠供出内情,道宋都督所谓通敌信件皆为伪造,邵刺史并非去而不返,而是在他出城求援的路上遭遇他们的截杀,中剑后下落不明。
故陛下亲为宋邵两家平反昭雪,恢复两家门庭,恩赐宋都督配享太庙之殊荣,并封赏宋家“世代忠良”的亲笔牌匾。
投敌的郑坤被剥夺恩赐封赏,族中旁支亦受其牵连,或流放或发卖。
邵明姮亲眼看着郑家牌匾被摘,扔到地上时,周遭百姓发出叫好声。
当初宋都督府被查封,仿佛也有人这样叫过。
她拢着披风,静静站在远处遥望,而今再多的荣耀对于宋家而言又有何用,满门忠烈,世代忠良,当初宋都督的人头被割下挂在城楼示众时,忠良的心早就寒了。
阖家战死,苦守城门不破,拼尽最后一口力气等来援兵,却在死后被污蔑攀咬,扣上不忠不义的罪名,鞭尸唾弃。
如今真相大白,轻飘飘几句逆王当诛,便足以抚平伤痕,抹去错误?
配享太庙又如何,不过是当今为了安抚天下人,堵住悠悠众口的说辞罢了。
邵明姮去城楼下站了许久,她不知三郎在哪,却又知道到处都是三郎。
他被炸死在这儿,尸首无存,便是凭吊祭拜都没有法子。
“回家吧。”顾云庭从后拥住她,侧眸轻声开口,“陛下过几日便会下旨,宋府和邵府解封后物归原主,并且赏赐邵家京中住宅,待你哥哥从岭南回来,便可进京复命。”
他难得说了许多话,轻拍邵明姮肩膀,温声软语:“你哥哥将会去户部任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邵明姮眼眶通红,没有看他。
许久,她哑着嗓音说:“我想在这儿烧几张纸。”
顾云庭朝前看去,破败的城楼犹能看出当年战事激烈,此处死伤过千,故而直至今日都不曾翻修重建,如今的城楼是新地起址,与此处相隔三里地。
他本想安慰,或许邵准未死,但看邵明姮一副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的模样,便没有说出口,万一邵准回不来,今日的希望便会成为明日的沮丧,不如不说。
“好。”
秦翀买了纸钱,香烛,顾云庭欲帮忙,被邵明姮阻止。
她似乎早先准备了东西,从怀里取出亲手抄写的祭文,弯下腰,一张张慢慢放进燃着的铜盆中,傍晚的落日很快隐去光亮,周遭有风,阴凉凛冽。
她蹲在那儿,银灰色氅衣裹住纤瘦的身体,只露出乌黑的发顶,发间插着一枚白玉簪,整个人看起来素净寡淡。
她烧了有小半个时辰,顾云庭便在旁边等了半个时辰。
回去马车上,小娘子的眼睛又红又肿,鼻尖也红红的,抿着唇,垂落眼睫,双手放在膝上,掩在月白袖中。
顾云庭看着她,伸手过去,邵明姮侧开脸。
手顿在半空。
女孩子似乎意识到什么,掀开眼睫朝他瞥来目光,眼神清清冷冷,叫人瞧了心跟着绞了起来。
“邵小娘子,明日我需得回京城一趟。”他缓缓开口。
邵明姮嗯了声,没问他去几日,去做什么,何时归来。
顾云庭心中莫名烦躁,但又不忍与她置气,便主动解释:“年后上元节前,我会赶回徐州,陪你一起看花灯。”
他知道她是爱热闹的小娘子,以往没见过,却也听罗袖等人提起除夕守岁时,小娘子拿着烟花爆竹笑的很是灿烂。
他不爱热闹,但他希望她能快活一点。
临行前夜,他把她抱在怀里,知她心情郁结,便只虚虚抱着。
“邵小娘子,给我绣个荷包吧。”
他开口,身前的小娘子微微一怔,却没回头看他,顾云庭亲了亲她的鬓角,道:“我的荷包旧了,等上元节时,你亲手给我戴上,好吗?”
他等了会儿,其实时间很短,但他觉得仿佛过去了很久。
邵明姮声音喃喃,似乎不太情愿:“郎君,让尤妈妈帮你做吧,我女红不好,绣出的花不像花,鸟不像鸟,带出去别人会笑的。”
“那你仔细做。”
“我真的不会。”
“邵小娘子,你便要过河拆桥了吗?”他声音沉下来,握着她的肩膀将人掰向自己。
面对面看着,她也不肯抬头,睫毛鸦羽般轻轻颤动,遮住乌黑的瞳仁,雪白的皮肤透着光亮,那唇嫣红,气息甘甜。
顾云庭觉得她像一味药,看着她,抱着她,嗅着她身上的香气,仿佛她的灵动渡给了自己,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邵明姮犹豫着,最终点头:“好吧,但是会很难看的。”
她说话时,很是认真地望向顾云庭,怕他不相信,“哥哥都没收过我做的荷包。”
顾云庭忽地心中欢愉,亲在她眼皮,温声道:“总之我想要,你做了我便收下。”
....
晨起时,长荣已经喂好马,套上车子,准备启程。
顾云庭见她与长袖等人站在阶下送她,不由生出难舍之意,踏上马车前他回过身来,走到她面前,低下头,声音比冬日的暖阳温上两份。
“邵小娘子,等回来后,我有事与你说。”
小娘子看着他,杏眸微颤。
顾云庭很想抱抱她,但最后只抬起手,将她鬓边的发丝抿向耳后。
马车驶离,院中便显得有些安静。
云轻忽然开口:“长荣昨儿跟我说,郎君回去是有重要的事情,会是什么?”
银珠反应快,当即喊道:“莫不是要议亲了!”
众人纷纷应是,忽然想起姮姑娘在,便猛地闭上嘴,纷纷朝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