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月蜜糖
“别去...”
周遭不时传来马匹打转的声音,数次踩着坑洞上方经过,他们迟迟不肯离开,势必要掘地三尺找到人。
邵明姮听着声音, 知道他们暂时走远,便要往外钻,裙角一扥, 回头, 发现裙摆被顾云庭攥住。
“郎君, 再找下去他们一定会发现洞口!我出去争取时间,秦大人他们一定会赶过来的!”
她拉着裙摆, 转身向外攀爬。
软滑的布料从指间一点点抽走, 顾云庭彻底昏厥过去。
呼呼的风声自耳畔咆哮而过, 珠钗松散, 发鬓微垂,邵明姮庆幸今日穿的是素白袄裙,在冰天雪地里奔跑并不显眼, 她垫着脚尖, 黏上雪的裙摆濡湿厚重, 一刻都不敢停, 咬紧牙关疯狂往前跑。
扭头瞥了眼,那些人尚未发现她,正骑着马粗鲁地乱砍乱搜,马蹄印子踩得七零八碎。
待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后,她躲在树后剧烈喘息,冷空气急促的灌入胸腔,生冷干疼,她俯身捡起几根树枝,眼睛一直盯着被风雪迅速掩埋的洞口。
便见那些又折返过去,她心一横,用力掰断树枝。
清脆的声音,伴随她故意发出的咳嗽声。
对方果然勒紧马绳,停了动作。
邵明姮捏住喉咙又咳了一声。
紧接着,震耳的马蹄声犹如暴雨前的响雷,朝她奔涌而来。
邵明姮转头便跑,她很瘦,风勒出纤细的身段,面颊上大汗淋漓,左前方水汽越来越浓稠,隐约听见水流声。
她加快脚步,追赶的马匹也越来越近,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决不能叫他们抓到!
鞭子甩的“啪啪”作响,每一下都像击打着她的心脏,她甚至能闻到逼近的血腥气,就在大刀旋转砍来的前刹,她奋力往前一跃,自山沿跳了下去。
衣裙迅速鼓起,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挣扎着发出尖叫。
“咚”的一阵响声,她像条鱼一样破水而入。
湍流直下的湖水卷积着她,冲荡着往下游汇聚,她尚未来得及调整呼吸,便被裹进冰水之中,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压迫着她,耳朵无法听到声音,冬衣浸在水里沉的像块石头,她凭着本能挣扎,挥动双臂往远处游动,但是力气消耗太大,她快要撑不住,酸涩感麻木感同时袭来,她无法呼吸,涨得小脸通红难受,气泡咕噜咕噜往上不停冒出。
喉咙鼻孔全是水,就像有东西拽住脚硬往下拉,她摆脱不掉,慌乱之下身子慢慢下沉。
“阿姮!阿姮!”
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她用力睁开眼睛。
前方不远处,笼着一团明亮的光晕,三郎站在当中,张开双臂朝她呼喊:“阿姮,快醒醒!用力游过来!”
她忽然就哭了,她已经很久没看见三郎,从来就没有这样久都见不着他。
三郎性情爽朗,总会时不时出现在她面前,少年的心思坦率直接,看着她时,眼睛里如朝阳璀璨温暖,她最喜欢看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里只有她,而在他的眼睛里,她一直在笑。
“宋昂,你去哪了?”
“阿姮,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那就不许睡,游过来,游到我身边!”
“阿姮,过来!”
他大声喊她,躬身朝前将手递过去。
邵明姮咬紧唇瓣,双腿倏地奋力一蹬,与此同时双臂展开,流畅的身形跃出去大步,她使劲睁着眼睛,想看的更加清楚。
他和从前一样,宽肩窄腰,两条手臂孔武有力,不停向她挥动,明亮的眼眸半弯起来,嘴里仍在呼唤。
“要快!阿姮,我就在这儿等你,你要更快一点!”
“别走。”
邵明姮心急如焚,她有很多话要说,循着三郎的声音,她拼尽全力游动。
几乎要摸到他的脸,他的眼睛,他在笑着,唇一张一合。
水流忽地压堵在耳孔,她晃了晃脑袋,再听不见一点声音。
三郎的身影变得模糊,她不敢闭眼,直直望着他冲了过去。
她撞到三郎怀里,他的手臂将她圈了起来,一把怀抱住她,喟叹般的低呼,“阿姮...”
耳畔嗡的一声刺耳巨响,邵明姮被强烈的光线照的睁不开眼,她想告诉三郎,自己累极了,想一直这么抱着他,不松开。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声音涌进耳中,嘈杂,拥挤,她快要听不到三郎的声音,她着急的收紧手臂,想抓着他,她急的快要哭了。
“宋昂,别离开我。”她呜咽着,水流翻滚着将她荡来荡去,忽然往上一抛。
她浮出了水。
明亮的日光下,邵明姮缓缓睁开眼睛,湖面四下白雪皑皑,林木洁白,而她怀里死死抱住的,只是一根浮木。
身后仿佛传来回响,叹息一般,她猛地回过头去。
“阿姮——”
她想起来了,三郎死了。
.....
屋内的血水换了几盆,温热的帕子擦拭在顾云庭肩胛,他面色惨白,嘴唇乌青,额头渗出冷汗,伤口被剜开去了脓肉,涂药后重新包扎好。
秦翀将被子拉高,盖在他肩膀之上。
及至傍晚,人终于醒来,却是开口问起邵明姮。
“找到了吗?”
秦翀为难地摇头:“还在找,应当快了。”
顾云庭攥了攥拳头,沙哑着嗓音厉道:“天黑之前务必找到,快去!”
“是。”
这样冷的天,时间越久,生存机会越渺茫。
院中一阵慌乱,罗袖抹着眼泪踉跄进门:“郎君,姮姑娘找到了!”
顾云庭动了下,后背肩胛骨的伤撕扯皮肉,他咬牙爬起来,随意扯过中衣穿好,便见云轻和银珠抬着浑身湿透的邵明姮进门,他起身,赤脚走过去,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手指触到她的身体,冷的打了个哆嗦。
小娘子的脸白的渗人,微弱的呼吸低头才能勉力感受到,浑身上下浸泡着冰水中,顾云庭唤她,不停唤她“邵小娘子”。
他本就伤着,肩胛骨处崩开,瞬间染红里衣。
“郎君,我来吧。”罗袖不忍,上前欲替他给邵明姮解衣更换,然顾云庭像是没听到,肃冷的声音在颤抖:“去拿干净大巾,衣裳,被褥,手炉,要多拿几个手炉,将炭盆全都挪过来,快去!”
他的手不停地抖动,面前人仿佛睡着了,湿漉漉的睫毛黏着细碎的冰渣,向来柔软的唇瓣又冷又冰,胸口处看不出起伏。
他将她的衣裳全部除去,裹上大巾后抱到里屋架子床内,用手搓动她的手指,放在自己颈间想替她捂热。
“邵小娘子,醒醒。”
“你不是要找你哥哥吗?你不是要我救你哥哥吗?你醒来我便全都依你。”他亲吻她的手指,想将自己的体温渡给她,可她太冷了,像块冰,毫无生气。
“郎君,你...”
罗袖抱着几个手炉进来,惊得低呼。
顾云庭褪去里衣,将邵明姮整个人抱进怀里,随后反手朝外,冷静的吩咐:“将暖炉都给我,把被子全都拿来。”
罗袖不敢置喙,匆忙跑到柜门处,拖来最后两床被子,从头到脚把两人盖在其中。
炭火烧的极旺,叫人燥热难忍。
“出去。”
门从外合上,顾云庭搂得更紧些。
喝完药,她唇角尚有黑乎乎的汤汁,顾云庭吻住那唇瓣,将它吻得温热。
“邵小娘子,你没等到你哥哥回来,你甘心吗?”
“我没让你救我,我也不会因为你救了我而心存感激,你若醒不来,答应你的事我便全部食言。”
他捂着她的小脸,忍不住凑上去,额头贴着额头,“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醒醒,邵小娘子。”
湿热的呼吸打在邵明姮面颊,“冷....”她迷迷糊糊呻/吟,在发抖,上下唇不停哆嗦。
顾云庭一把抱住她,用衾被牢牢缠裹。
小娘子往前蹭了蹭,循着温暖缩成一团。
半夜又喂了药,总算没再高热。
翌日,邵明姮睁开眼,看见自己被顾云庭抱在怀里,两人实在挨得太近,以至于连呼吸的起伏都能碰到下颌。
她的手臂搭在他肩膀,掌心濡湿,抬起来,看见浓艳的血。
“醒了。”枕边人嗓音沙哑,却在看见她时微微露出笑意。
邵明姮举着手,有些怔愣:“你伤口还在流血。”
“无妨,不碍事。”顾云庭将她的手指握住,挪到唇边,指尖的血染在他唇瓣,邵明姮缩了缩,反被他握得更紧。
“邵小娘子,让我抱会儿。”
约莫太累,他虚乏的侧躺着,一动不动。
昨夜仿佛出了很多汗,被褥黏湿,但屋里温度极高,所以并不觉得冷。
露出衾被的脸犹如罩在蒸笼里,邵明姮眨了眨眼,依稀想起自己被人救起的情形。
她被湖水冲到下游,手脚并用攀附在浮木上,她知道秦翀和关山一旦解决了那些恶人,便会立时寻找他们,她尽量撑着不敢闭眼。
不知等了多久,每当她快要捱不住时,耳畔总能听到三郎唤她。
后来果真有人来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回应,拿手拍打水面,谁知身子一滑,整个人飘离了浮木,然后便听见跳水声,后来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邵明姮喝了三日的汤药,山珍补品,身子很快好转起来。
卜飞尘留下的伤药极其管用,顾云庭此番竟也没有因受伤而发热,两日后便结了层浅浅的伤疤,没有黄肿,也没有再度渗血。
待转到三月初,那伤口已然不会影响日常活动。
“哥哥往北去了?”邵明姮嚼着米粒,诧异的瞪圆眼睛,“他为什么往北去?”
顾云庭盛了碗赤箭鸽子汤,喝了有半月,着实有些腻味,但冯妈妈每日都会熬炖,道与伤口愈合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