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月蜜糖
邵明姮没有解释。
“终有这么一日,我便是想避都无法避开,既如此,不如索性来的早些,我无妨的。”
话虽如此,手却用力抓住扶栏,迈出一步,轻轻笑着:“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往后她与我便是陌路人。”
“哥哥...”邵明姮想扶着他,邵怀安摆了摆手,踱步回屋。
向来挺拔的身形有些佝偻,他捂着胸口,走的很慢,像是霜雪中快要折倒的老人,待到门口,忽然一把抓住门框,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邵明姮心揪起来,还未上前便听他急着回绝。
“别过来,阿姮,别过来。”
他很快踉跄着稳住自己,转身跨进门内,咣当合上。
邵明姮的心从喉咙落下,欲提步回房,抬眸时,便见迎面尽头楼梯处,那人缓步走来,雪青色衣裳衬出清冷气度,他目光凛然,从她面前经过时,连一记余光都没给。
走远了,苦涩的药味犹在弥漫。
邵明姮回到房中,本来伏在案上无精打采的刘灵登时跳起来,有些不舍地说道:“事发突然,我得回趟家了,今夜便走。”
“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不是不是,你别多想,”刘灵挤出个笑,往门外瞥了眼,怏怏道:“先前不是同你说过,我是逃婚跑出来的嘛,现下仿佛有所转机,我得趁热打铁回去跟他们商量,早点叫他们死心,也好叫我安心。”
“可是我总觉得夜里启程不大周全,不然明天一早再走,马匹休整一夜,又能吃饱草料,赶路也是来得及的。”
刘灵摆手,爽快道:“不行不行,一刻都不能多待。”
她回头取了包袱挎在肩上,拱手一抱,利落道:“邵娘子,咱们一定还会再见!”
....
客栈住着一伙儿胡商,前堂喝完酒便跑到后院,架着火堆炙烤全羊,明亮的火焰烤的周遭人面庞发红,他们围起来,载歌载舞。
邵明姮站在楹窗处,歌声和羊肉的香味飘进来,她歪着脑袋听着,心绪难定,愁肠百结,遂裹了件稍厚的披风,踏出门去。
“邵娘子?”崔远正好从屋里出来,换了身石青色双袖织菖蒲纹襕衫,幞头包好,俨然儒雅贵公子模样,“你要去哪?”
“随便走走。”邵明姮见他往楼下走,便多问了句,“夜里没见你下去用饭,这会儿得空了吗?”
崔远笑,两人相携边走边说。
“是了,方才有份着急的卷宗需得整理,便不好中途断开,忙完都这个时辰了,只好下去对付两口。”
邵明姮便与他在堂中等了会儿,小厮端着菜肴过来,又备了两双箸筷,朗声道:“郎君和娘子吃好用好。”
崔远脸上微红,悄悄抬眼看她,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不禁心情欢快,盛了碗牛肉羹递过去,温声道:“邵娘子,便一起吃几口吧。”
邵明姮方才实则心不在焉,也没听清小厮到底说了什么,闻到牛肉味,她掀开眼睫,冲崔远微微一笑。
崔远的心登时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堂中一角,正在用饭的顾云庭微微一顿,眸光冷淡的瞥向斜对面。
他俩下楼时他便看到了,两人穿着同色的衣裳,并行走下楼来,可谓是郎才女貌,极为登对。他分明记得,傍晚那会儿崔远穿的不是这件石青色襕衫,而是一件宝蓝明绸长衫。
桌上的饭菜本就做得不可口,如今更是难以下咽。
他搁下箸筷,拿起巾帕擦拭唇角。
冷眸若有似无瞟去,落在邵明姮秀雅的后颈,乌黑的头发丝卷入衣领,虽又裹了件披风,但仿佛能看见她纤瘦的细腰,盈盈一握,他捻动手指,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起她在自己指间绽开的样子。
纯澈柔软,羞涩却又勾人。
喉间一滞,他叩了叩桌面,秦翀忙收回视线,倒了一盏冷酒。
“郎君,慢些喝。”
秦翀看着立时空荡的酒盏,不由一愣,抱着酒壶劝道:“冷酒伤身,我去热热。”
“倒吧。”顾云庭声音淡淡,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秦翀只好又倒了一盏,然——
刚直起身,又没了。
“郎君。”
顾云庭从他手中抽出酒壶,自斟自饮,他举止从容,便是一盏一盏的喝,都像是画中谪仙,斯文矜贵的端着双肩,眉目狭长,冷眸漆黑。
崔远起身结账时,邵明姮才看见斜对面的顾云庭。
她立时坐直,下意识低头,而后又慢慢抬起来,对上他郁沉的目光。
“邵娘子,外头胡人正在喝酒跳舞,咱们去瞧瞧热闹。”
崔远回来,兴高采烈的望着她。
邵明姮抬头,回道:“好。”
两人从门口走出,背影消失在浓墨之中。
顾云庭握酒盏的手攥紧,猛地往桌上一掷,酒水晃出,溅在他整洁的袖口。
长荣瞟了眼秦翀,示意他开口劝阻,但秦翀仰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长荣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躬身小声劝道:“郎君,您这身子骨受不了啊。”
顾云庭没有理会,幽冷的眸子盯着门外,又是满满一盏。
长荣心急如焚,一咬牙,讪讪说道:“外面月色如此美好,不然,咱也出去看看胡人跳舞?”
秦翀瞪圆了眼珠,屏住呼吸想踹他一脚。
长荣大气不敢出,说完便跟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望着顾云庭。
他扶额揉了揉,右手捏着酒盏轻转慢捻,修长素白的手指如冷玉一般,筋骨分明,风雅清俊,许久,他搁下酒盏,扶着桌案站起身来。
长荣一喜。
然不待他去搀扶,顾云庭却调头走向相反方向。
几乎是浓稠无光的甬道,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秦翀搡他一把,低声骂咧:“郎君不要脸吗?!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亏得整日跟着冯妈妈学,学了些什么?竟是没用的!”
长荣啐他:“你行不上,刚才作甚去了,连个屁都不放!”
“老子一巴掌拍死你。”秦翀威胁他。
长荣把脸往前一凑:“来,拍不死我你是狗!”
“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关山自楼上下来,没瞧见顾云庭,忙跑到跟前,朝着他俩斥道:“还不快去跟着!”
秦翀垂头丧气便要走,长荣跟在后头,忽然被关山叫住,朝他使了个眼色。
“你去找姮姑娘,不管用什么法子,让她去见郎君一面。”
....
邵明姮站在火光前,耳畔皆是胡人欢快爽朗的歌声笑声,他们身手灵活,腰肢柔软,边跳边分食烤到流油的羊肉。
临近夏日的夜,微凉如水。
偶尔能听到草丛里尖细的虫鸣声,混在热闹里,反而显得悠远空旷。
崔远去分肉的光景,长荣冲过去,急道:“姮姑娘,求你去看看我们郎君,他喝了酒,往后头去了。”
邵明姮诧异,“为何要我过去?”
秦翀和关山不一直暗中跟着吗?
长荣头一蒙,忙编了个由头:“他俩不在,都去外面了。”
邵明姮眨了眨眼,指着他问:“那你怎么不去?”
“我...我不方便。”他满头大汗,眼看编不出什么正经理由,要自暴自弃时。
邵明姮却走出人群,站到不远处的槐树下,像是郑重思考过,“他去哪了?”
长荣眼睛一亮,忙给她指了指方向,感激涕零:“姮姑娘,你可真是大好人。”
邵明姮不知该怎么同他解释,临走前还是回头折返,绷着小脸说道:“我也只见这一次,往后便都不见他了。”
在长荣的怔愣中,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走进甬道,那里很黑,路又修的破烂,因有一片废弃的池子,故而鲜少有人过去。
邵明姮其实本就想寻个机会找他,既长荣过来,正好打消自己犹豫退却的念头,横竖有些话必须得说的。
此处很安静,月光投映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环池而生的树木未经修剪,枝丫横亘斜出,虫鸣声渐浓,诡异斑驳的树影不时扫过邵明姮脸庞,她站在原地,不知那人身在何处。
忽听微弱的响动,她极目望去,便见一身形颀长的人扶着树干,弯腰朝前,似在呕吐,她往后挪了下脚步,踩在枯枝上,声音脆响。
那人直起身子,回头。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俊美的面上,眉似远山,眸若寒星,就那么冰冷寡淡的朝她看来。他生的极好,便是这样的神情仍给人以赏心悦目的美感,只是这美感疏离凉薄,看的人心中发寒。
邵明姮又想往后退,可才退了一步,又兀的停住。
再走一段时日便要抵达京城,再不说便真的没有合适时机,她不能再等了,遂仔细酝酿了一番话术,确定足够真诚也足够恳切,她重新抬起头,欲提步上前。
便见顾云庭慢条斯理擦着唇角,眸光斜斜睨着,而后朝她一步一步走来。
及至跟前,他高大的影子将她牢牢罩在身下。
面沉如水,漆眸淡淡:“邵小娘子,你是来找我的?”
浓重的鼻音,还有他身上苦药的味道。
邵明姮点头,“我有话要同你说。”
她又仰起头来,明净细腻的脸颊,杏眼弯月一般,敛着水光,就那么毫不避讳的看向他。
顾云庭将帕子收入袖中,嗯了声,却没抬起眼睫。
“我...”邵明姮鼓了鼓勇气,说道,“之前我入顾宅为郎君外室,实乃不得已为之,而今郎君重得至宝,我亦为郎君欢喜高兴。
哥哥/日后在京做官,难免会有些许交集,能够麻烦郎君一件事。”
“你说。”
她没觉出顾云庭嗓音里的晦涩,只是见他很好商量的样子,便将自己的想法坦白告知。
“徐州顾宅的事,虽说隐秘,但总有人知晓传播,入京后他们或许会因顾家权势收敛言行,但总会有冒失说漏嘴的,若如此,还望郎君与外澄清一二,便说当时我借住顾宅,是做奴做婢的,或者随便找个别的身份,只要别说..别说是郎君的外室。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