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时至今日,花锦明容颜憔悴,头发干枯,肌肤被阳光晒得黝黑干裂,嘴唇长满口子,背脊有些佝偻,远远一看,像一根能走路的旧竹竿,便是王丽蓉见了,也会瞧不上的。
周围站着仆人,曹延轩轻轻“嘘”一声,拉着女婿,大步进了外院书房,说声“都下去”,才反手关上了门。
“江西那边怎么样?”桌上的茶有些温了,曹延轩顾不上,给女婿斟了一杯。
花锦明两口喝完,知道如今不是难过的时候,匆匆道:“小婿快马加鞭,今年元月六日到的南昌。大堂兄跟我一道去的,路上,路上....”
风餐露宿,岂是辛苦两个字可以说得尽。
曹延轩安慰地拍拍女婿肩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他镇定的举止抚慰了花锦明纷乱惊惶的心,定定神,说话有了逻辑:“去年腊月二十二日,小婿听说,三王爷,三王爷带着人马,直奔京城去了,放不下心,和家里一商量,由大堂兄陪着,快马直奔江西。”
“路上便听说,先太子世子登基。等到了南昌,见了父亲,父亲说,三王爷已经去了京城,如果,如果成事,自然大不相同,如果不行,恐怕,恐怕不仅是父亲,全江西的官员,都要换个人来做。”
成王败寇是自古不变的道理。若三王爷登基,心腹和江西官场的人有了从龙之功,自此平步青云;若是败了,这批人被扣上“三王爷党羽”的帽子,前途大大打个折扣,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
曹延轩微微点头。
“元月十六日,邸报过来,新皇登基,三王爷,已经没了。”花锦明艰难地说,数年前,他随母亲去过江西,见过三王爷一面,好好一位天潢贵胄,就这么没了。“那边,立刻闹了起来,互相辱骂的,互相揭发的,有人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了出来,还有人大义灭亲,闹得不成样子。”
“父亲便让我,不要留在江西,说,留下也没什么用,回家照看母亲和珍姐儿。我走的那天,朝廷派了钦差到南昌。”
新帝登基之后,给旧太子一系定下“谋逆”罪名,对于与自己同时围城的三王爷,不知是不是碍于先帝灵前发的誓言,仅仅免去三王爷世子的头衔,招三王爷全家入京,其余的人,并未提及。
话虽如此,明眼人一看便知,三王爷经营江西十余年,官员都是三王爷的心腹,新帝自然不会容忍,早晚会通盘换成自己的人。
喏,刚出元月,新帝便对江西下手了。
曹延轩直截了当地说:“你父亲,可有参与?”
花锦明心脏一跳:往日岳父提起父亲,总是说“亲家。”
“哪里的事?”他急急说,“您是知道的,父亲年纪大了,万事谨慎小心,从不得罪人,为官二十余年并无差错,另外,家中做着生意,年年给父亲送钱过去,父亲在当地没有买卖,除了三节两寿,从未收过下属的礼物,更别说索贿了。母亲日日在父亲身边,从未有女色上的事情....”
曹延轩当日把女儿嫁给花家,是查过花锦明父亲花希圣的,对这一点还算放心。
他点点头,又问“胡大人那边,可有消息?”
提到姐姐的公公,花锦明身体僵硬,肩膀不由自主垮了,不敢看岳父的脸“胡,胡大人,胡大人有个女儿,被三王爷心腹江林看中,娶了做续弦。”
也就是说,胡家实打实和三王爷有瓜葛。
曹延轩半晌没吭声,在女婿殷切的目光中站起身,踱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陈旧《庄子》,拿回桌案上打开,原来是个书本样子的匣子。
他从中取出一叠银票,有两千两的有五千两的,也不数,塞在女婿手里:“拿着,该走动走动,该保全保全,不要舍不得花钱。”
说起来,花锦明今日就是来求援的:花家不如曹家豪富,每年进项是有数的,不少送到花锦明父亲任上--大穆朝官员俸禄之薄,堪称历代之最,一个六品通判每年俸禄才几十两(米换成银子),如果家中不做生意,如何住大宅,人情走动,呼奴使婢?
事情一出,花锦明带着家中现钱去了江西,已经花出不少。虽不至于就此伤筋动骨,非常时期,手里还是多些现银好。
花锦明感动得眼眶发红,哽咽道“岳父!”
曹延轩拍拍他肩膀,起身出了书房,叫远处的小厮“把二管家叫过来。”
片刻之后,曹世雄细细听着曹延轩的叮嘱,自去召集人手。曹延轩回到书房,对女婿说:“二管家是经过事的,这一阵,跟着你吧。我今晚便给京城、珍姐儿姑父写信,其余的,一时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个时候,曹家明哲保身,才是正理:曹家好端端的,花家还有一些指望,若是曹家也落马,花家再无翻身之日。
花锦明深深一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岳父大恩,没齿难忘。’曹延轩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你我之间,不说生分的话”,又说了些“你还年轻,遇到的事情多着”,见花锦明情绪平复一些,才问起女儿。
花锦明看看自己沾满泥水的鞋子,赧然道:“还没赶回去,怕吓到她。”
实际上,他有些怕,不知怎么对珍姐儿说:刚刚成亲,自己家就出了事,珍姐儿定会失望。
曹延轩关切地问:“亲家母如今在府里,还是?”花锦明答道:“母亲不放心父亲,跟在小婿后面去了江西,一路车马劳顿,发了热,徐徐而返,还没到家。”
珍姐儿如今怀满三个月了,又是第一回 怀孕,身边没个长辈照料。
曹延轩怎么想,怎么不放心,便说“左右你在外面,不如,让珍姐儿回家住一阵,陪一陪我,陪一陪她弟弟,也免得她担忧。”
这正是花锦明期待的,当下松了口气,“如此最好,小婿实是怕惊到了她。”
当天晚上,花锦明见到珍姐儿,自然换了一种说法,“三王爷进京去了,南昌变动很大,父亲那边缺人手,我和大堂兄过去,帮父亲一帮。”
说起来,去年腊月,花锦明兄弟和花太太出了金陵,花大太太便下了封口令,府里谁也不许提起“新帝”“旧太子”“三王爷”的事。
外面改朝换代、惊涛骇浪地,珍姐儿日日不出府门,什么也不知道。
于是她完全没意识到丈夫所说事情的严重性,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那你还说,去了外祖父家!”
花锦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言好语地解释:“当时,当时不是怕你着急,才....”
“你这人,公公叫你办事,你便去吧,我又没拦着。”珍姐儿委屈地扁着嘴,伤自尊了,“你可倒好,说假话骗我!”
花锦明无奈之下,朝她长长做了个揖,“是我错了,娘子莫怪。”
换成以前,珍姐儿是告诉过自己“有对不住丈夫的地方,要对相公加倍的好”。如今她怀了孕,被父亲、伯母舅母和花家众人凤凰似的哄着,习惯了被人捧在手里,不知不觉恢复了往日的性子。
“旁的倒也罢了。”她拧着眉,气鼓鼓的,“人家还惦记着外祖父的身体,生怕他老人家有什么闪失,告诉爹爹寻医问药,连东西都预备下了,日日算着日子,盼着你回来。你可倒好,连同婆婆、大伯母大堂兄大堂嫂,骗我一个。”
花锦明心浮气躁地,强忍着满心不快,“怎么叫骗?”指指她尚未隆起的肚子,“这不是,这不是怕你着急吗?”
一堆堆的借口!珍姐儿更委屈了,“你拿你外祖父说事,就不怕我着急了?”
久别重逢的夫妻没有胜新婚,反而一来二去拌起嘴来。珍姐儿的丫鬟不敢劝,裴妈妈不在,有机灵的花府丫鬟去请了花大太太来。
花大太太带了新鲜果子来,进门就笑道“哎呀呀,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果然,说不完的话。”
花锦明背转身体,走到窗边深深呼吸,不说话了。珍姐儿涨红了脸,喊道“大伯母!”--自从她怀孕,就不给长辈行礼了。
花大太太把果子地给丫鬟,拉住她的手,对花锦明说:“好孩子,你媳妇怀着身子呢”,又哄珍姐儿:“可是锦明忘了带礼物?下回啊,给我们珍姐儿带双倍。”
珍姐儿分辨“他不对我说实话”,花大太太便明白了,笑道“那是他的不对。不过,好孩子,这主意是伯母出的,你要怪,就怪伯母吧。”
这段时日,花大太太日日陪着珍姐儿,带着两个孙女给珍姐儿玩耍解闷,珍姐儿哪里好意思生人家的气,忙说“大伯母,我不是生气,就是,就是....”
就是失望,丈夫不对自己说真话。
“傻孩子,你如今怀着孩子呢。”花大太太笑呵呵地,拉着她往炕边走,“若是以前,锦明自然不瞒你,如今就得顾忌你身子。再说,男人在外面做事,若是一件事一件事告诉我们,就把正经事情耽搁了。这回也是,锦明和他大堂兄慌手慌脚走了,别说你了,就是你大伯母、你大堂嫂,也是被蒙在鼓里,只能商量着,用锦明外祖父摆出来。”
这么一听,珍姐儿心里就舒服不少。
花大太太巧舌如簧,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哄得高兴了,“锦明好不容易回来了,没歇一口气没喝一口水,就来了你这里,好孩子,快安排人烧水,告诉厨房一声。”
珍姐儿觉得有理,高声叫茉莉秋雨,“去春熙楼,买姑爷爱吃的菜。”
反正她嫁妆丰厚的很,不用府里的银子。
“瞧瞧,还是珍姐儿心疼人。”花大太太欢天喜地地,催着侄儿回房去:“换件衣裳洗个澡,别把我们珍姐儿和孩儿熏着了。”
花锦明看一样珍姐儿,后者当着长辈的面,拉不下脸服软,噘着嘴站在当地。他便什么也没说,出门去了。
花大太太催丫鬟“让二少奶奶也喘口气,晚上还得吃饭呢--你别动,我们到你这屋里来。衣裳就别换了,我看你今天这身就不错。”
片刻之后,花大太太捏着帕子出了珍姐儿的院子,在拐弯处遇到侄儿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花锦明朝伯母施了一礼,“劳烦伯母了。”
花大太太眉宇露出疲倦,“委屈你了。”曹家这位四小姐,实在是....愚蠢,骄纵、不懂事,根本配不上侄儿。
花锦明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也在想,珍姐儿比大堂嫂,差得实在太远了。
“如今是我们用得着曹家。”花大太太提醒侄儿,用不满的目光望一眼珍姐儿的院子,掸一掸衣袖,“你忍一忍,左右有了孩子。”
珍姐儿不知道丈夫的心绪,晚间一家人团聚,,虽然花锦昭和丈夫没怎么说话,有花大太太婆媳活跃气氛,席间依然喜庆。
散席之后回到卧房,她嗔怪着,“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孩儿都三个多月、四个月了,你都没有好好摸过他,抱过他。”
花锦明便过来,抚摸着她的肚子,轻轻的,手势略带僵硬。“对了,岳父说~”
珍姐儿有点奇怪,“你什么时候去见我爹爹了?”他敷衍“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了一趟。岳父说,这一阵我到处走,隔两日又得出门,伯母和大堂嫂要照顾侄女侄子,怕照顾不了你,让你回家住一阵。”
可以回娘家?还可以住一阵?从天而降的惊喜把珍姐儿笼罩了,情不自禁地绽开笑脸,“真的?爹爹让我回去?明天吗?”问一句“你又要出门啊”,就琢磨着“正好,我就多住几日好了,舅母和三伯母五伯母定会来家里看我。”
花锦明看着,目光流露出如释重负;珍姐儿肚里是个男孩子就好了,他前所未有地期盼。
这个时候,西府里的纪慕云也知道了“珍姐儿回家”的消息,笑道:“六小姐和宝少爷定会高兴,昱哥儿也会乐坏的。”
倚在临床大炕的曹延轩伸个懒腰,“那小子懂什么。”
“多个人陪他玩,他怎么会不懂。”纪慕云嗔怪,又说“妾身明日就告诉厨房,准备四小姐爱吃的菜,多炖些补品。”
如今曹延轩和宝哥儿住在双翠阁,媛姐儿也时时过来,厨房管事娘子日日一早就派人进来,请纪慕云拟菜单子。
曹延轩满意地嗯一声,“你看着办吧。”听纪慕云又问“您看,要不要把范大夫请进来?”他想了想,花家给女儿也是请了大夫的,便说“你们把脉的时候,请大夫看一看吧。”
歇过片刻,他站起身,打算去东厢房写信,“你也来吧,帮我磨墨。”
前路坎坷,朝廷风起云涌,光恩科一事,便令他左右为难,看不到尽头,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冬夜似乎没那么漫长了。
刚好纪慕云今晚也有事情,“好啊,您忙您的,我在边上干活。”
曹延轩奇道:“你在做什么?”纪慕云便从柜子取出两本硬皮账册,往他面前一放。
打开一瞧,原来是小厨房的账本,从设立当日起,柴火、大米白面、红枣桂圆等等,日日记得清楚,有发货人、收货人的画押,月底盘点,剩了多少,能推算双翠阁一个月的用度。
这种账本亦称流水账,容易记得潦草,曹延轩手里这本字迹清晰,数字整洁,纸面干干净净,每月月底用朱砂勾出来,令人一目了然,一看就是理过家、算过账的人做出来的。
曹延轩翻了翻,“在家里做过。”纪慕云理所当然地,“我爹爹是管过账的,家里我管钱。”
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件事,“七爷,按说妾身不该多嘴,不过,日日见到六小姐,有时候便想,六小姐也到了学算数的时候。”
算账、掌事、打理家务,要和事情、人对应起来才行,可不像画画,纪慕云在屋里就能教媛姐儿了。
曹延轩是知道的:“她母亲(王丽蓉)活着的时候,是带着她和珍姐儿的,后来她母亲身子不好,就顾不上她了。左右她年纪还小。”
毕竟是女儿,不能像儿子一样日日带在身边,纪慕云是明白曹延轩的。至于东府,三太太五太太连自家庶女都懒得教,哪里顾得上媛姐儿?
“您给四小姐挑了个好人家,六小姐那边,可有了想法没有?”她关切。
曹延轩摇摇头,“先前她年纪还小,赶上她母亲病着,如今,又遇到孝期。”
王丽蓉去世之前,媛姐儿才十二、三岁,刚刚到了相看的时候。
“再说,她不比珍姐儿。”曹延轩嘟囔,“有人找我透话,我看不上;有好的人家,也没看上我们家。高不成低不就的。”
庶女多半嫁给门当户对人家的庶子,媛姐儿是婢生女,选择余地又小一些。还有不少人,看中曹府嫁妆来求亲,更不能答应了。
纪慕云安慰,“六小姐还小,您慢慢看着便是。”又笑道“您若把六小姐早早嫁出去了,妾身和昱哥儿还舍不得呢。”
曹延轩敲敲账本封面:“正好你记账,带一带她。也不用隔一日隔两日,让媛姐儿日日过来,勤快一点。”
纪慕云愣了愣,“妾身这个账本,只有数目,没有银钱的。再说,妾身是为了和厨房对账,又不是~”
小厨房有进项,有消耗,就有油水可捞,纪慕云指了专人管着,还不放心,日日记账,月底算出数字,和存的东西盘一盘
“一法通,百法通。”曹延轩少有的坚持,直接做了决定。“让她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以后遇到,心里就不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