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豆红汤
“别乱动啊,掉水里了我可不管了。”杨柳吓唬他们,撑着竹竿往水中央划。
“我看见一条鱼!”荟姐儿大喊。
“哪儿呢哪儿呢?”大郎忙探头去瞅,只看见条鱼尾巴,就这也把他高兴得咧开嘴。
杨柳想起来堰里养的还有鳖,抬头看了眼日头的高度,撑着竹排往西堰边划,绕过一个突出来的拐角,就看到一溜晒日头的鳖。
“哇哇哇!”两岁的三郎激动地说不出话。
“表婶,这是老鳖是吧?”大郎问,“我去年吃过老鳖,我认得它的壳。”
杨柳“嗯”了一声,撑着竹排又靠近了点,浅水处的老鳖受了惊,带着一群小鳖往水里爬,水底的泥晕染了水,杨柳没能分辨出谁是谁。
“现在的鳖还小,再过几年,你们再来表婶家,我逮两只龟给你们炖汤喝。”
老鳖入水进洞了,小孩们都不愿意走,蹲在竹排上认真地盯着,问些稀奇古怪的话。杨柳认真回了几句,发现他们没认真听,也学起程石说糊弄话。
待半边堰都沉入太阳的阴影里,在水上过足了瘾的小孩才愿意上岸,杨柳喊赵勾子他爹来帮忙把两桶鱼提上岸,逮了两只鸡喊上表嫂跟表妹们先去镇上。
路上遇到悦来食馆的伙计来拉货,他大声问:“老板娘,家里可还有人?”
“山上有人,你到山下了喊人。”
……
日头西沉,程石带着一帮短工从地里回来,搬出钱箱当场给钱,“再割一天就差不多了,明天劳你们再辛苦一天。”
“客气了,能挣钱巴不得多辛苦几天。”她们巴不得程石多种些田地,一年到头给他家干活都行。
等人散了,程石进屋拿上衣裳,喊上坤叔他们下堰洗澡,“都利索点,待会儿去镇上吃饭。”
出村时是黄昏,回村时已经黑透了天,但村里的人多半还没睡,趁着凉快把田里的稻捆往晒场拉,半夜摊开,明天日出再晒一天,拉上石碾碾上半天再晒,趁着风大扬场,稻粒晒干了就能灌袋扛进屋。
一场秋收,人晒黑了一圈,更是瘦了不少,三个表嫂看村里人累得要拖着腿走,脸上却是实打实的笑,一时之间心里复杂难言。
“哎,嘁嘁嘁——”一声响亮的赶鸟声,在稻草垛上蹦的小孩溜下地,光着脚快速跑到晒场上去赶鸟撵鸡。
“二哥,你又撞着三弟了。”荟姐儿插着腰大声喊,她从稻草垛上溜下去,扯着三郎的衣襟往草垛上拽,“大姐,你快来帮忙推一把,我感觉三弟又长胖了。”
“来了来了。”
程石拉着一车稻捆回来,看昨天才堆起来的稻草被他们踩跨,扬起马鞭就去撵,“小猴崽子要挨揍,让你们在家赶鸟你们给我拆家。”
“跑啊!”五个孩子哈哈笑着朝三个方向跑。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晚上大人铲稻子灌袋的时候,除了屁股挨了一巴掌的小三郎,另外四个都在晒场上蹲马步。
“这下还说不说你表叔家是你们最喜欢的了?”歆莲路过幸灾乐祸地问一句,怕吃着灰,她脸上蒙了布,头发也包了布,身上穿上素净的棉布衣,一整个农家姑娘的打扮。不止她,其他的人都是如此,在村里过了三天,锦衣华服都抛弃了,怎么自在怎么穿。
几个孩子不说话,等惩罚结束,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在稻草垛里挖洞藏猫过家家的时候,表叔家又成了心里第一好。
到了夜深,四表嫂回屋没看到她儿子,问几个孩子:“你们弟弟呢?丢哪儿去了?”
大郎愣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跑,荟姐儿他们也跟着往外跑,急忙喊住在锁门的人:“表叔表叔先别锁门,三弟还在稻草窝里睡觉。”
杨柳都要走过月亮门了又拐出去,路过廊下取了盏灯笼,出门看见程石把睡着的三郎从稻草垛里抱出来,门高的稻草垛,底部被几个孩子掏了个半人高的洞。
“我看你们是玩疯了,弟弟丢了都不知道。”二表嫂拧了下她儿子的耳朵。
“这不是好玩嘛!”荟姐儿躲在她娘腿边吐舌。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似圆非圆的明月隐进雾霭般的云层, 村庄上头飘来淡淡的白雾,屋顶、树木、门扉都隐隐看不清切,睡在晒场上看稻子的人被尿憋醒, 看到黑沉沉的夜色瞬间清醒,尿意都吓没了。
“快起来, 快起来。”最先醒过来的男人吆喝一声, “天上没月亮了,是不是要变天?”
“啊?变天?”睡梦中的男人听到这两个字眼睛还没睁先坐了起来,“我地里还有两亩稻子没拉回来啊!我回去喊我婆娘起来。”
不一会儿, 晒场上响起木铲拢稻嚓嚓嚓的声音,已经有人开始拢堆灌袋准备往回搬。安静的村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在长七八短的喊门声里,有人脚尖一拐往西走:“我去找柳丫头问问有没有雨, 我记得她家也还有稻子摊在田里晒着。”
“对对对,你赶紧去问。”
这时半个村的人都醒了,大门一扇扇打开,衣衫不整的老农抬头望天, 嘀咕说:“起风了, 是要变天的样子。”
“汪汪汪——汪——”
“砰砰砰——”
“谁呀?大晚上的, 来了, 等等。”
坤叔从床头摸到裤子穿上,披了件外衫开门问:“谁呀?”
后院睡的人听到动静也醒了,程石反手摸了下青莺的尿布,看是干的他才下床,跟杨柳说:“我出去看看, 你继续睡。”
木门一开, 外面的风声骤然清晰, 风里夹杂着脚步声,门再关上,院里的说话声也清晰可闻。杨柳从床里侧扯件衣裳塞青莺手里,她轻手轻脚下床,从半敞的窗往外看,桂花树确实是不见月光的阴影。
木门再次开阖,程石回头问:“你都听到了?夜间能看空气里的水分吗?我记得你说山间水面起雾了就感觉不准,我出去回了他们算了。”
隔了段距离的厢房也开了门,二表嫂跟三表嫂拢着外衫走出门问:“出了什么事?”
“月亮没了,像是要变天,我出去看看,你们继续睡。”杨柳说,她理了下头发,让程石在屋里陪青莺,免得她醒了看不见人要哭,“让坤叔陪我走一趟,我去去就回。”
“那就快走,门外还有人在等着。”坤叔转身往出走。
走到前院,精神抖擞的狗子屁颠屁颠摇着尾巴凑过来,又颠颠跟着往外跑,扑走躲在墙根的猫。
杨柳顺手从墙上取了顶草帽戴上,冲门口等着的几个人说:“我昨天看的还是没雨的,这几天应该是不会落雨,我再去看看。”
“谁说不是,睡前还是满天的星子,怎么都不像要变天的样子,但半夜起了风,星星月亮都没了,看着就像要下雨。”门外的人跟着杨柳往西走,刚走过晒场,听到后面响起啪啪的脚步声。
杨柳没回头,人走到她身边了她才偏头瞅一眼,见是程石她也不意外,没说什么,脚步不停地往西走,伸出手捕捉吹过的风。
春秋两季,山中无雨也雾沉沉的,越是迎近山,风里的水汽越是湿重,走到堰边时,发帘鬓角都挂了雾气珠子。程石有些忧心地看杨柳一眼,拦下跟来的人,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她,由她一个人走上堰坡。
山脚风大,林中突然响起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林下的鸡群受惊,短促地“咯”了几声。有人等不及了,碾碎一方土坷垃,出声说:“我先回去了,风大,我正好把稻子扬了。”
“白天要是刮这么大的风多好。”另有人叹声气,按下心里的焦急,抬头盯着往山里走的身影。
程石揉了下眉头,沉沉吁了口气,有些焦躁地揉脸。
“这事闹的,打扰你们睡觉了。”一直没出声的男人话里含两分歉意,“也给你们添不少麻烦。”
天色黑,程石也认不清他是谁,但有这一句话,他心里好受许多,“我倒是无所谓,少睡一会儿也不碍事,我担心的是小柳,她有这个本事就想造福乡邻,我担心她心里压力大。”
“唉,她是好意我们知道,就是她判断错了也怪不了她,是我们自己找上门问的。”男人很明事理,他看了眼天,“何况前几次就是因着她,我们少损失了多少庄稼,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
就是因为这样程石才担心,名声和声望越大,肩上的责任越重,有时候旁人越是理解,自己心里越是后悔和自责。
“下来了。”坤叔出声提醒。
程石大步走过去,接过灯笼一手扶着杨柳,问:“如何?看样子是要变天了?”
“不会落雨,顶多就是阴天。”杨柳说得斩钉截铁,感觉胳膊上的力道一重,她诧异地看程石一眼,见他力道又松了也没在意,继续说:“应该是起风的原因,风把云吹开了,把星星和月亮都挡住了,明天应该还是个晴天,或则是个半晴半阴的天,但不会下雨。”
“这贼老天,忒折腾人。”说话的人声里带了笑,一下轻松起来,“我得回去给他们说说,心急的都赶车下地去拉稻捆了。”说着就跑了起来。
“可不能下雨,夏收不怎么样,秋收再出了岔子,那可真是要跟猪抢食了。”
杨柳能理解,她八岁那年秋收时变了天,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稻子淋了雨没地儿晒,怕发霉就摊开晾着。那几天家里能装东西的都用上了,才入秋家里就烤起了火,坐屋里热,出门又淋雨,差点把人折腾病。等天晴了稻子还是长霉了,交粮税的时候官府不要,只能留下自家吃,她记得那五担霉稻吃了整整一年才吃完。
进了前院,杨柳跟程石听到耳熟的哭声,两人快步往后院走。
“青莺你交给保母在带?”杨柳问。
“嗯。”
“回来了,你爹娘回来了,个娇丫头,我又没打你。”保母听到脚步声进来,抱着娃往外走,“刚醒,我把过尿了,还没吃奶,没看到你们就一直哭。”
杨柳把孩子接过来进屋,拍了下她的屁股,坐窗边拿手帕给她擦眼泪,“别人家的娃娃都是越大越听话,你是越长越难伺候,噢,这就不哭了?”
程石把灯笼挂床头,斜过身瞅一眼,眼睫毛上还挂着眼泪珠子呢,嘴巴又嘟起来开始笑。
“臭丫头。”他笑骂,脱了外衫往床上一趟,随口说:“都快长我们身上了,可真给保母省事的,干脆她等满周岁就把罗婶辞了。”
杨柳真思考起这个事,青莺满周岁也到三月了,天暖日长,能走会说了估计也安分不了,跟进跟去黏着她跟程石,保母几乎就闲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木窗咯吱响,杨柳回神往外瞅,听身后躺的人问:“真不会变天下雨?”
“应该是没雨的,我昨天下午带着几个孩子在水面上飘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感觉到要下雨。”
“但夜里起了大风。”
杨柳转过头,发觉怀里的孩子在她胸前扒衣裳,她抱着青莺出门送她去吃奶,过了片刻她进门站桌边倒水喝,朝里间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不应该说得过于肯定,再有下次你话里含糊点,说个估摸或是可能,让村里人自己品,免得预计错了有人埋怨你。”程石斟酌着说,“就像你下午没预料到晚上会起风,万一明天早上醒来落雨了呢?”
“我相信我的感觉,”杨柳放下茶碗往里间走,拉开纱帐走进去倒床上,半趴着说:“你不相信我?之前不还说就是我预估错了,造成了损失你包赔?怎么?后悔了?”
程石捏住在他脸上作乱的手指,盯着漆黑的屋顶说:“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
“你身上还背着一千五百两的外债。”
程石:“……”
他翻了个身,听着窗外呼啸的夜风,轻声说:“我担心你出力不讨好,赔钱了还落埋怨。”
“不然我们打个赌……”
不等杨柳说赌注,程石朝她腰上掐了一把,在变调的笑声里堵上她的嘴。
“不赌,我赌你赢。”
木门被轻敲两下,程石翻身起来去接吃饱肚子的闺女,吃饱喝足又伺候干净了,开门看到人,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弯如蛾眉新月。
“磨人精呀!”他颠了颠小胖囡,扶着门朝外说:“你回去睡吧。”
“哎。”奶娘应了声,转身快步离开,之前孩子还跟她睡半夜,现在找她只为了喝奶,有时候她都气虚,银子拿得太容易了。
……
次日转醒,程石睁眼先拉开纱帐往外看,木窗阖着,外面有说话声,他小声问:“下雨了吗?”
屋外没人应声,他只得穿上衣裳去开门,窗外的桂花摇落了一地,周遭的叶子都扫走了,只留了馨黄的花瓣,地上没有雨水落下的痕迹。风也停了,天上隐隐有炫目的日光,但太阳迟迟没有出来,一直到晌午那阵才露出头,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又隐进云层。天色看着像阴了下来,这次村里的人不再露慌张之色。
程石抱着青莺带着一串小尾巴走在村里,有几家进进出出忙着把稻子往晒场挑,他们步履沉重,满脸的疲色,看见程石有些不自在,加快脚步走开。程石这才发觉是他多虑了,杨柳说得再言辞凿凿,不相信的还是不相信,愿意相信愿意冒险的,都是能承担冒险带来的损失,至少是心里有数的,预估错了不会张嘴埋怨。
走到村头,大黑子摇着尾巴慢悠悠跑过来,程石看它家的门开着,出声问:“你家哪个主人在?”话落,怀里的娃哼唧起来,程石轻轻晃悠着,“走,我带你看你妹妹。”
杨母在家,她听到说话声出来,看见院中站的一串孩子,忙进屋拿蜜饯,“我晌午蒸了枣子馍,你们吃不吃?还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