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豆红汤
哪只是麻烦点,十天是卖,一个月也是卖,三个儿子加他跟老婆子养的有一两百只鸡鸭,一天吃碎谷子都要吃不少。而且往后程家不收他家的鸡鸭,明年哪还敢养这么多,少了鸡鸭这份进项,卖蛋的钱自然也少了,再没了做工的银子,一来二去,每家可要少赚七八两。可怕的是村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富,一年两年,人人盖大屋,他家就成了村里最穷的。
接连五天,杨季平家就没消停过,晚上吵架白天打架,男的骂完女的接着骂,村里人看足了好戏。等杨季平一家三口被爹娘兄弟赶出来的时候,谁也没觉得意外。
杨柳大爹趁着村里人的目光都在他堂弟一家的身上,他跟其他三家人合伙把山包上剩的五百只鸡全部卖给了八方酒楼。银子拿到手了,他去跟杨柳说了一声。
杨柳从县里撤回来的两百多只熏鸡里拿了两只给他,让她大爹回去炖汤吃。
在那之后,杨大爹没再提过在山上养鸡的事。
……
村里的事平了,杨柳跟程石把目光放到镇上,八方酒楼的生意还是没抢救过来,成了悦来食馆的替补,在悦来食馆等不到座位的食客才会将就着去八方酒楼喝鸡汤。黄传宗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张大刀让程石跟杨柳警惕些,怕他狗急跳墙。
霜降后就是立冬,天气渐冷,鱼馆里的生意越发红火热闹,吃炖鱼的本就多,程石还宰了羊送来熬汤,羊汤和鱼汤炖煮高汤,就是涮青菜叶也鲜得能吃掉一盆菜。程石对外说的是养在药草山上的羊,温和滋补不上火,再加上甄大厨的好手艺,鱼馆里见天座无虚席,不到饭点就有先来占座的小厮和仆妇。
一片热闹祥和的表面下,张程黄三家的关系越发胶着,只等维持平衡的那根弦崩断。而这一天也在牛儿沟的熏房熄火那日到来了,黄传宗早上满怀兴奋的出镇,晌午吃饭那会儿,他目呲欲裂地砸了饭桌上的瓦罐,临窗站在楼上对张老头和程石破口大骂。
“老黄,你这是怎么了?”隔壁包厢的食客隔堵墙开窗问,在看到他瞥过来的阴狠的目光时打了个哆嗦。关了窗呸口唾沫,招呼同食的人结账离开,这饭是吃不下去了,他以后也不打算再来。
张老头一直留意着黄传宗的动静,他派人给程石传话,让他多留几个人睡食馆里,家里的熏房也时刻让人看着。同时他去官衙打点了关系,三教九流的也没漏下。
“黄传宗真的打算鱼死网破?”杨柳问,“他心里应该也清楚,这次他只能被张家按着打,还手了估计就要遭灾。”
“清楚归清楚,就看他咽不咽得下那口气。”程石盘腿坐车辕上,想了想说:“我觉得以他的心胸气量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如果换成我,我可能会卖了酒楼换个镇再重操旧业。”
张黄两家早有不可化解的旧仇,而他家的食材就是一桶桐油,是支火箭,成了两家战场上致胜的关键,以前被黄传宗拿到手,却又被他亲手推开。
程石啧啧几声,真是天意,他本是个局外人,误打误撞闯了进去,娶了杨柳跟胡大庆有了瓜葛,黄传宗间接害了胡大庆,也间接毁了他的家业,谁会想到会有这个走向?跟程石相比,胡大庆是个真正毫不相干的,而他却影响了风向变化。
似乎是老天设了个局,把他们这些人框在其中。
风平浪静好几天,就在程石以为黄传宗会咽下这口气时,悦来食馆晚上失火了,张家人住的宅子也起了火,扑灭的及时,没人伤亡,纵火的人也被当场捉住。
等程石跟杨柳送蛋去镇上,时态已经平息了,报了官捉了人,纵火的人供出了黄传宗,皂吏上门抓人却扑了个空。
杨柳买了东西跟程石上门探望张老头,见他神色淡定气色颇好,隐隐还有种大仇得报的轻松畅快。
“我没事,没惊没吓。”张老头让人上茶,“晌午留家里吃饭,我介绍我家其他人给你们认识。”
“好。”程石点头,问起黄传宗的事,“你不是让人跟着他了?他跑哪儿去了?我听说他妻儿老小都没带走。”
“连夜携款跑路了。”张老头说的很平静。
程石觉得异样,握了下杨柳的手阻止她再问,跟老张头谈起了其他事,但转来转去还是转到黄传宗身上,“他人走了,八方酒楼没人接手岂不是败落得极快?”
“他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哪会没人接手。”张老头不掩饰他的不屑。
老子都斗不过张老头,两个牛犊子哪是他的对手,吴家饭庄都关门转卖了,八方酒楼也撑不了多久。
一场极尽热闹的午饭后,程石醺醺然地坐马车上由杨柳带他回家。出了镇,他满身酒气的坐出来,压低了声音跟杨柳说:“我猜黄传宗不是跑了,应该是张老头趁乱把他逮了关起来了。”
“喝大了?”杨柳瞥他一眼。
程石瞅着她,想到她从小生活在村里,没见过这种事,怕吓着她,他一个倾身倒在杨柳身上,歪倒着枕她腿上,把脸埋她肚子上,含糊说:“是喝晕了。”
杨柳捋着手上的头发没说话,旁人的事跟她跟他有什么干系,官府的人说黄传宗跑了那便是跑了。
后半截路安安静静的,程石本是假装迷糊,吹了半路的风是真晕了头,到家下车都走不直路,青莺看到惊得眼睛瞪得溜圆。
“你看着这个大醉鬼,问他还认不认得你。”杨柳把青莺放坐到床里侧,她出去端了热水进来给程石擦洗,瞧他觑着青莺不说话,推了他一把问:“喝不喝水?”
“喝点也行。”这会儿说话又清楚了,程石伸手拉住小丫头,自得道:“我闺女胆子真大,这都没吓哭。”
“你是喝醉了又不是喝死了,她哭什么?”杨柳把帕子甩水盆里,端了蜂蜜水站床边,“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程石腆着脸张嘴,“我媳妇儿喂的水就是甜。”
“下次再喝醉,你去前院睡。”杨柳睨他一眼,喂了两勺把碗塞他手里,捡起地上扔的臭衣裳丢出去。进屋看青莺不嫌她爹身上味儿难闻,巴巴趴在他胸前。她走过去把孩子拎起来,“你小心把你臭爹压吐了。”
“上来睡会儿。”程石屈起腿拍拍床里侧,“你喝迷糊的时候我可没嫌弃你,别一口一个臭。”
杨柳有一瞬间的语塞,蹬掉鞋脱了外衣上床,跟青莺坐在床里侧玩,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声,她扭过头,程石已经睡着了。
“你睡不睡?陪你爹一起睡。”杨柳拆了被子给程石盖上,见青莺像条虫似的往被窝里钻,她掀开被子也躺了下去,按住大胖虫给她唱小曲哄睡。
*
帐中光线暗淡,程石渴醒时有些懵,感觉脸上有东西踩动,他垂眼一瞅,立马翻身趴床侧呸呸吐口水。
“咋了?吐了?”杨柳惊醒,没顾上坐在枕头上的丫头,掀开被子要下床。
程石又呸了一口,起身怨气十足地看向青莺,再向杨柳告状:“你闺女把脚趾头伸我嘴里了,你看,她还在笑!”
青莺吸着手指心虚地撇开脸,眉眼弯弯的,两只脚没了足袜,白白净净的,右脚的脚趾头是湿的。
“你亲闺女的脚你嫌弃什么,她自己都吃得叭叭响。”杨柳又躺回被窝里,闭上眼翘着嘴角说:“大惊小怪。”
程石深吸两口气,朝外又吐了一口,一把捞过坐枕头上的小囡,按在腿上雷声大雨点小地拍了两巴掌。
青莺眼睛都没眨一下,刚挨了打又张开手要抱,看她爹虎着张脸,凑过去张开嘴让他看牙。
可可爱爱的,程石哪还绷得住,抱起胖闺女撩开纱帐对着窗子看,自言自语道:“我瞅瞅我闺女还要多久才能啃大骨头……快了快了,牙又长大了好多。”
作者有话说:
报告一下,快完结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从入冬后, 每天清早开门都是大雾弥漫,桂花树的叶子湿亮,屋顶和高墙朦胧得只看得见淡影。越靠近山, 雾气越浓,进山走一趟再下来, 头发上都挂了层水珠。待太阳高升, 雾气蒸发,路边的枯草露出真面目,枯枝杂叶上敷着白霜, 密密麻麻像是黏在一起的盐粒子。
程石在田边地头转了两圈回去,进门看坤叔拽了捆花生坐在廊下摘, 他没靠近,几乎是贴着墙根绕道往后院走。
“你媳妇抱娃出去了。”老头掀起眼皮瞥他一眼, 又低下头继续摘花生。
“噢,往村里去了?”程石悻悻地退回来,脚步飞快地跨过门槛,“饭快好了, 我去喊她回来吃饭。”
老头没再说话, 手上动作麻利地把一颗颗花生拽下来丢提篮里, 西墙外堆的几垛花生全是他们这些老家伙在忙活, 空闲了摘一捆两捆的,一个多月下来也摘得差不多了。但不妨碍他看到程石躲瘟似的动作生气,又懒又滑。
墙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刚趴下没多久的狗又摇着尾巴冲出门,程石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 他朝头也不抬的老头问:“小柳跟青莺往山上去了, 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哪儿知道。”
不知道才怪, 脚步声往东还是往西听不出来?程石重重“呵”了一声,扭头带着狗往西去找人。
花生地里遗落的花生发了芽,在一片枯黄色中,青绿色格外醒目,马和牛都在地里薅花生苗吃。杨柳抱着青莺站在地头看马,小丫头把手缩在袖子里,指着来回甩动的马尾巴呜啦呜啦说话。狗子摇头甩尾跑过去,吃草的马闻声回头,青莺先低头看狗,再扭头看人,看到她爹笑眯眯走过来,她咧嘴笑,探身伸出胳膊,扑棱着往外弹。
看到她这模样,程石身上的高兴劲呲呲往外冒,快走两步掐着胳肢窝把孩子搂怀里,嘴上问冷不冷,手上就要解薄袄把孩子揣衣裳里。
“穿的厚,冷不着你闺女。”杨柳伸手把青莺头上的小帽扶正,越过他往回走,“去地里看过了?今天能犁地?”
“能,早上去镇上买把铁犁回来就能下地了。”
一家三口往回走,身后跟着扑咬打闹的五只狗,地里的马群抬头望望,低头继续啃食花生芽。
进村遇到蒋大力扛着铁犁赶牛下地,程石往路边让,打招呼道:“吃饭了?”
“家里还在做饭,我下地犁会儿地。”他在鱼馆做活儿,地里的活计只能趁着早上这会儿忙一阵。
春婶在院子里听到说话声,催老坤头洗手,“我去端菜端饭,你把桌子摆好。”
“还剩几株,我摘完了再弄。”
程石跟杨柳进门,老头刚拽下最后一颗花生,看花生秧堆在过道上乱糟糟的,他起身拿木叉叉了挑出去。等春婶端着红薯稀饭过来,就看他拿着扫帚扫得灰直冒,立马背过身后退,骂道:“喊你吃饭了你扫什么地?晚一会儿它跑了?”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灰就落下来了。”老头冲她笑笑。
春婶嫌糟心,“哎呀哎呀”叫了两声,端着盆饭进退不得,余光撇到月亮门洞外过来俩闲人,心里越发不痛快:“吃顿饭都吃不爽快,饭做好了人不齐,三催四请请来了,饭都喂嘴边了,你又忙着铲灰扫地,没喊你的时候也没见你忙这忙那。”
奶娘胆子小,挨了这番排揎面红耳赤,手脚没地儿放,抬头瞄了眼罗婶,见她像是听不懂意思,满脸含笑地接过饭盆,说:“春姐,大早上的别生气,对身体不好,不就是一星半点灰嘛,住在乡下哪有不吃灰的。”
春婶的脸皮抽动了几下,假意笑笑,扭身去偏院端菜。
杨柳跟程石在屋里对视一眼,摆好饭桌,等人进屋,她把青莺给奶娘抱,坐下准备吃饭。
一顿早饭吃得别别扭扭的,饭桌上只有程石跟杨柳偶尔说句话,还有一旁青莺吃蛋羹的咂巴声。
“我去牵马回来套车,春婶,今天要我捎什么菜回来?”程石放下碗筷搭话。
“肉菜都不缺,就是没新鲜猪肉,你看你们要是想吃就割一刀回来。”春婶缓和了脸色,又说:“村里多数人家都把红薯从地里挖回来下地窖了,咱们也该挖了吧?有把锄头豁口了,你顺带拿去铁匠那里让他融了重打一把。”
程石一一应好,弯腰出门去撒网逮鱼。
稍后,甄厨娘师徒四人也吃完了饭,她们饭前自然听到了那几句指桑骂槐的话,吃完饭也没如往日那般离桌,等其他人都放下碗筷了,帮忙捡碗端盆收拾残羹。春婶开口说让她们歇着,“待会儿去镇上有你们好忙的,大半天不得清闲,又是油又是烟的,屋里的活儿不让你们插手。”
“顺手的事,不妨碍什么。”甄婶子塞了混了菜油的剩饭给她,指了指门外的狗子,“喂狗去,它们都还在眼巴巴等着。”
奶娘把青莺没吃完的炖蛋端出去喂狗,保母抱着脏兮兮的小孩回后院换衣裳,杨柳站前院等了一会儿,等甄厨娘师徒四人洗过手回屋换衣裳,她才轻步往偏院走。
“……她俩比主子还像主子,整天躲在后院里,过得像绣楼里的大家小姐,吃饭还要人过去喊,一点也不知趣。两个人伺候一个娃还不轻轻松松的,更何况小柳跟阿石在家的时候,莺姐儿多是跟着爹娘,时不时的她外公还把她接走玩一阵子,有什么好忙的?这不看娃的时候她们也缩在屋里,不喊就不动,我有时候过去看她们就大白天躺床上睡,真是不知趣,比家里的主人还像主人。”洗碗洗碟的乓乓声掩不住春婶话里的怒气,她朝雷婶说:“架子摆得大的很,主人家好说话,她们就得寸进尺……”
“你就是自己闲不住也见不得别人闲。”雷婶笑着说,“请她们来就是为了照顾莺姐儿的,人家不帮忙做其他事也说得过去。”
“……我又没说让她们帮着干活……”春婶明显有些气短。
“话里话外都是那个意思。”雷婶毫不给她面子,见她来气了不紧不慢的安抚:“你也是脾气越发大了,小柳跟阿石都没意见,你气什么?说实在的,我们不都是拿月银的长工。”
“好啊,好你个雷春秀,原来你还是这样想的,白搭了阿石对你的好意,你见过谁家的长工跟主子坐一桌吃饭的?”碗也不洗了,春婶插腰就想干架。
门外的杨柳脸上也没了笑,有些失望的准备进去,就听雷婶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说你脾气大了是因为拿自己当这家的人了,你我是打算在这儿久待,所以家里家外都操心,拿厨娘的工钱操管家的心,好在我们自己乐意。但奶娘跟保母又不跟我们一样,莺姐儿一断奶,奶娘就要走,保母也是,顶多待两年,人家只做职责内的也不是错……”
听到这儿,杨柳悄悄离开,看来不需要她开解春婶了,只是没想到看着老实话少不冒头的雷婶心里还挺通透。
去镇上的路上,她跟程石说:“雷婶也不是糊涂的人,怎么还把她两个女儿养成这德行了,嫁了人伙同夫家来扒拉寡母手里的东西,一把年纪了不出来做事就没饭吃。”
“可能是伤到心了才看开了,不再闷着头一味付出。”程石盘腿坐车辕上,顺手掐了根草茎叼嘴里,想到天天馋饭的闺女,说:“等青莺满周岁了就打发奶娘离开算了,我看她好像不喜欢吃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奶吃不饱。”
“行。”
青莺现在一天三顿饭跟着人吃,大人吃饭的时候,她坐一旁吃蛋羹吃米糊吃肉糜,吃奶也是奶瘾犯了,像她外公一样,叼着烟斗过个嘴瘾。
快进镇了,一男一女挑着腿高的竹篓子站路边让道,程石往竹楼里瞅一眼,有兔子有麻雀,还有几只鸡。
“小兄弟,问个路,往杨家庄是顺这条路走吗?”男人问。
“对,是去卖兔子卖麻雀是吧?”
“是是是,”男人瘦巴的脸上露出笑,他松了一口气,“我听人说杨家庄有家人收兔子鸡鸭还有野雀子,有多少都要,价钱还公道,不缺斤短两,我大老远过来的。”
“顺着路走,有弯就拐,拐两个弯后直走。”杨柳从车窗探出头,“看到山了没,杨家庄就在山底下。”
“哎,谢了啊。”男人高高兴兴挑起扁担,招呼他喘粗气的媳妇继续走。
程石拿马鞭敲了敲车辕,马拉着马车进镇,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妇人裤角和鞋底上的露水还没干,沾了水又蹭上灰,脚步沉重,看样子走的路程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