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相吾
想到方才荀引鹤的眼神,嘉和直打哆嗦,都说人凶起来时眼神都能杀人,从前只当夸张,如今见了才知道不假。
嘉和虽然欺负别人的时候,手从不软,但她自己是最怕疼的,因此她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为了自己也绝不能让这桩婚事成,她转头问文帝:“陛下,母妃都说你有意给我与表兄赐婚,怎说话不算话?”
镇北王妃拼命掐她,也没阻止她把这个蠢问题问出口。
文帝瞥了眼荀引鹤,道:“你表兄三十还未成婚,皇后急得不得了,朕确实与她笑言过,若真找不到合适的,让嘉和与他凑一对便罢了。可戏言本就不算数,何况叔衡已经有了心上人。”
戏言。
镇北王妃闭了闭眼,知道彻底完蛋了,文帝都将给嘉和赐婚的事定义为戏言,那这好好一桩婚事是不能再想了。
嘉和觉得委屈极了:“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又贵为……”
镇北王妃喝道:“嘉和!御前休得无礼。”
嘉和不情不愿闭了嘴。
荀引鹤道:“郡主说得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允诺过要娶卿卿,便要践诺,幸得陛下垂爱,方能让臣保全君子之名。”
“引鹤。”皇后声音里隐隐有了怒气,“此事你父亲可知?”
荀引鹤道:“待回了府,我会亲自告知父亲。”
也就是说,为了防止荀家反对,荀引鹤直接请旨赐婚,此举意图分明是要给荀家来了个措手不及。
皇后极力让自己忍耐:“婚事是人生大事,绝非儿戏,没有父母之命,如何能成。”
荀引鹤道:“陛下是万民之父,娘娘是万民之母,有陛下娘娘赐婚,亦是父母之命。”
皇后才要怒道来历不明的女子,她才不想赐婚,却听文帝慢悠悠道:“江寄月乃江左杨之女,与荀家确有门第之差,但也不算不般配。”
皇后愕然。
她原先只是怒,现在却是气极了,江左杨,清流中的大儒,陶都景的老师,还死得那般不明不白,荀家要有这样的新妇,如何在世家面前抬得起头来?
皇后正要说话,文帝原先还算悠然的目光却一点点森冷起来,他似笑非笑道:“还是皇后觉得清流大儒,实在配不上你们世家?”
皇后被这话一问,如梦初醒,感觉身上在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世家与清流谁胜谁劣,端看文帝的偏好,虽则他依然重用世家,可也不是不欣赏清流,去年大选,还挑了好几个清流的女儿入宫,至今仍圣宠不断……
皇后忙道:“陛下误会了,只是这女子名节有亏,不似大儒之女,故臣妾有所疑惑。”
荀引鹤轻飘飘道:“她很好,原是我强迫她的。”
皇后急道:“引鹤,休要乱说话。”
荀引鹤道:“陛下在这儿,臣不敢犯欺君之罪。”
这句话说得简单,却很疯,皇后闭了闭眼,几乎看到荀家悉心栽培的参天大树,将被这只蛀虫蛀空,轰然倒地。
红颜祸水,美色误人,荀引鹤怎这般参不透。
荀引鹤正色道:“此事是我私德有亏,骂我没关系,只不要侮辱卿卿,她被我欺负已经足够可怜,还要蒙受不白之冤,简直比窦娥还不如。”
他转而看向了嘉和,目光浅浅地顿了下,没有特别说什么警告的话,但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显而易见。
文帝“唔”了声,道:“今日镇北王府上不是还有好些女郎?宁公公你回头让人传个口谕,让她们都要守口如瓶。”
宁公公应了是。
这个旨意下得看似随意,但隐隐已经透露出了文帝的偏向。
镇北王妃看了眼宁公公,江寄月是江左杨的女儿这是她之前没想到的,如今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婚事的依仗是没了的,也很难说文帝现在的维护究竟是出于哪一层意思,但做错事的毕竟是嘉和,最好还是能给她求个从轻发落。
镇北王妃忙带着嘉和跪下,自行请罪。
其实她知道文帝正是器重镇北王的时候,为了不伤能臣的心,文帝都不会重罚嘉和,但理是这样的理,场面还是要做一下,该递的台子还是要递过去的,这样文帝才能顺台阶重拿轻放。
反正也不是头回了,这样的人情往来,镇北王妃熟得很。
文帝还没说话,荀引鹤却先开了口,他道:“陛下实不相瞒,臣赶到王府时,见到卿卿不堪受辱跳了湖,气得神志不清,恨不得能以牙还牙给她出气,还是卿卿安抚住臣,说镇北王如今正率兵剿匪,日后大召的北境也还有赖王爷守护,不能伤了王爷的心,更不能坏了文臣武将之情谊,唯有将相和,大召才能兴。”
镇北王妃心一沉,其实事情最后怎么收尾,大家心里都有数,但江寄月作为一个受害者说这样的话,会显得她格外识大体,能在文帝心里留个极好的印象,镇北王府这边更是白捡了个人情让她做。
这江寄月很聪明,又或者说是荀引鹤很聪明,他在为江寄月铺路。
文帝听了果然问道:“她当真这样说?”
荀引鹤道:“陛下有所不知,卿卿在香积山时,江先生不以男女为论,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她也爱看书,常常手不释卷,有时候臣与她辩书,还要被她辩倒。”
文帝笑了:“难怪你会喜欢她,能把你辩倒,她确实有些本事。”看着皇后,“朕都说了是般配的,皇后如今可信了。”
皇后只能赔笑。
文帝道:“那叔衡你来说该怎么罚,嘉和此事确实做得过分了,原是她要强占人夫,如今不仅欺负到范廉娘子头上去,还要拖无辜的江寄月下水,这不好好罚一罚,朕也没法跟自己的其他臣子交待啊。”
他的言下之意是,皇帝可不只有一个臣子的心要照拂,镇北王的名头也总有不好使的那天。
镇北王妃已经笑不出来了。
荀引鹤道:“既然卿卿都说了话,我自也要有些觉悟,才配得上她的格局。可郡主也不是头回这般欺辱人了,再不加以管教,恐酿大祸。不如这样吧,让郡主去道观里住一年,修身养性,改改这脾气。”
镇北王妃还没来得及欣喜,嘉和便嚷道:“我才不要去道观里,那里又冷清又没趣,规矩又多,去那儿与坐牢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文帝道:“是你做错了事去受罚,不是让你去享福的,别住一年了,什么时候明白了这个道理,什么时候再回来!”
镇北王妃可不敢让她乱说话了,忙压着嘉和谢恩。
她低头的那刹那,荀引鹤的眼神阴冷下去,目光悠悠在嘉和身上逡巡了一圈,然后若有似无地移转开。
只是去道观修行一年怎么够?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说是送去反省,结果给道观捐了好些符纸钱,于是那些贵女不过是换了地方继续享乐。
但荀引鹤仍然选择送嘉和去道观,一来是为了帮江寄月做人情,二来自然是因为道观偏僻,好出事。
嘉和能一口一个骂江寄月娼/妇,骂得毫无负担,足见没有教养,指不定来前镇北王妃怎样编排过江寄月,她才学得这样快。
既然如此,那他帮她们把名头坐实了,届时看看究竟谁才是丑闻满上京的娼/妇。
第57章
出了宫, 还要回府应付荀老太爷,其实要迎娶江寄月这件事上, 最难过的还是孝道。
荀引鹤登马车时, 侍弩便告知:“皇后娘娘已命人出宫送信了。”
荀引鹤沉了沉深思,侍弩正要退下时,便听他勾了唇, 漫不经心的笑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嘲讽:“你说等我回去后,会不会有家???法等着我?”
侍弩一惊,正要回答, 荀引鹤已经登车掀帘进去了, 侍弩这才意识到,荀引鹤要的不是个回答, 而只是一句讥讽罢了。
世家总是如此,即使荀引鹤如今贵为万人之上, 但只要他还是谁的儿子,那父亲便可名正言顺的用孝道与家规压制他。
好似他天生就该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必须规规矩矩地待在那四方的盒子里, 略有越界就是不敬不孝, 该被削足切肢。
说来印象中, 荀引鹤也是头回如此明目张胆地忤逆父亲, 因此当荀老太爷请出家法时, 把荀家上下都惊动了, 只是在荀引鹤踏入宗祠之前, 荀老太爷发了大火又把他们赶了出去。
因此,荀引鹤只看到手持家法的仆从, 白发丛生的荀老太爷, 以及那些如山般堆叠排列的牌位。
荀老太爷未及他见礼, 便喝道:“跪下!”
荀引鹤一顿,从容下跪。
荀老太爷喝道:“给我家法伺候这逆子!”
那两个仆从听命,左右分站着,一人抱举着粗重的木棍朝荀引鹤打下去,砸打的声音又重又闷,只一下,就让荀引鹤疼出冷汗,闷哼了声。
原本到此时,后落棍的人都会停一下,观察一下法号者的神色,判断这场处罚是否要继续下去,但今天格外特殊,刑罚的两人一下接着一下,手里并未有任何的停顿。
荀引鹤似乎听到了幽怨的哭声,大约是荀老太太也在,只是无论是他用手掌绑着毛笔学写字,还是眼下他被责打,荀老太太都说服不了掌控力极强的大家长荀老太爷。
而如今,他最得意的儿子要挣脱出他的掌控,他又焉能不气,不惊,而这样的惊怒更多的是建立在他日渐年迈,日渐松弛的权力掌控之上。
荀老太爷害怕着有一天他还活着,他的孩子却当他已经死了。
所以他要请出家法,即使这个儿子是他最满意的儿子,即使这个儿子已经贵为丞相,他也要用家法好好地训诫一番,以此来显示他还没有老,更没有死!
就在声声闷砸中,荀引鹤问道:“父亲要打我到几时?”
荀老太爷阴沉着脸色:“你不孝在先,我便是把你打死也是可以的,还问我打你到几时,你先去反省你干了什么混账事?”
荀引鹤道:“陛下已同意赐婚,父亲若是真把我打死了,恐怕陛下会多思。”
荀老太爷道:“你翅膀硬了,知道让陛下为你撑腰了,所以你才敢如此这般眼里没有我。”
荀引鹤道:“父亲便这般看我?”
这几句言谈下,闷打从未停止,他的肩背上都已经是淋漓血迹,可荀引鹤不仅没有叫过一声,还能如此冷静理智地与荀老太爷交谈,神色中是他惯有的淡定与从容。
荀老太爷沉默了下,还是挥退了仆从。
原先还在打时,新的闷打带来的疼痛还能覆盖伤口的疼痛,可现在只剩了荀引鹤跪在风中,那疼痛便钻骨咬肉般噬人心魂,荀引鹤难耐地皱了皱眉,却依旧忍了下去。
荀老太爷道:“你说罢。”
荀引鹤道:“父亲,荀家这棵树的枝桠已经太过繁茂了,若是接着如以往般联姻,枝桠再茂盛些,阴影渐渐遮挡到陛下的头上去时,陛下迟早会修剪这棵树。如今陛下确实器重我,可功高震主,树大招风的道理我一日也不敢忘,也时刻谨记臣子的本分,不敢僭越。”
荀老太爷默然一想,荀引鹤所说并无不妥,文帝虽未明说,但确实有意扶持清流,冷落世家。
荀引鹤道:“况且林、许两家教训在前,我们与姻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若不好好择选人品,只怕我们非但不得好,还会深受连累。”
荀老太爷冷哼道:“这也不是你要娶一个品行不端的二嫁女的理由,出身低微些,但家世清白,家教甚言的五六品小官的女儿,上京随手一抓都是一大把,没必要教你如此委屈。”
荀引鹤道:“娘娘应与您说过,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逼迫她。”
“还没嫁进来就替她说话,我看你实在昏了头!”荀老太爷道,“我从前怎般教你的,你怎还会被美色所祸。”
“我不是被美色迷眼,而是爱她,哪怕她毁了容不好看了,我也爱她。”荀引鹤纠正,“况且我并未觉得所做有失。陛下虽器重我,往常也担心我是荀家血脉,会背弃他,转投世家,如今我却肯带头与清流之女结亲,是自断世家前程,况且为婚事绕过父亲,直接请求陛下为我做主,在陛下眼里,我是与他更亲厚的,他已经能放下心来。何况强占学生之妻之事不光彩,我主动把《陈罪表》交到陛下手里,是把污点交给了他,如此一来,陛下必然会放下对我的戒备,更为器重我。”
正因为荀引鹤看穿了文帝,所以他知道这个婚,文帝一定愿意赐,他所谓的那些剖白心迹之语,不过是掩饰算计的温情假象罢了,让文帝错以为与他沟通的还是那个傻傻问他江左杨为何私奔的孩童,而不是荀引鹤。
当然,这些话就不必完整地告诉荀老太爷了,他对温情没兴趣,他只对利益有兴趣。
荀引鹤知道该如何应付他们每个人来达成他地目的。
荀老太爷冷笑:“按照你的意思,你是安排妥当,一举几得,我还要感谢你筹谋得当,为荀家考虑了?”
荀引鹤冷道:“自然,我也有错,否则方才那几棍也不会如此就受了下来。”
他抬眼,深褶的眼皮下撩起的眸色让荀老太爷感到惊心动魄。
荀引鹤道:“那份《陈罪表》我写了不只一份,明日前,它是会被销毁,还是出现在列位言官手里,全看父亲是否支持这桩婚事。”
荀老太爷失声道:“你要挟我?”
荀引鹤道:“儿子不敢,父亲并非一个儿子,我赔上前程后,父亲大可扶持他人。只是儿子这样做后,必然身败名裂,无法在京生活,那时儿子便辞官,携她退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