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顾青吃着饭:“你?们那?没人管?”
“管啊……淹了?人就管,不过后来淹得多了?,村里?就没人住了?。”那?人说着,忽然道,“那?些当官的收了?钱,就算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时候朝廷发粮下来,倒卖官粮,又挣一大笔银子,哪个口袋都不会亏着,苦的是老百姓……”
顾青说知道了?,又给他一个肉包。
决堤的原因很多,排涝於田,这其实是利民的法子,可南梁也出过百姓为了?灌溉农田而偷挖堤坝的案子,除此之外,也有损人利己情况,如方?才那?人说的商贾为行水路。
用过饭,顾青带闵川和镇玉去河岸边问情况,这里?修堤坝的除了?村子里?的壮丁,大部分都是跟着顾青来的,他想要知道什?么,很容易。只问了?一圈,便知道哪处补得多,是否集中。顾青心?里?有了?计算,又到土地庙那?打听情况,谁知还没到庙里?,百步之内便有哭声,偶闻妇孺低声语,尽叫老父莫悲伤——
镇玉这几日常过来给里?头的难民分发米粮,情况都知道:“如今县里?的米粮快不够吃了?,阮知县已?经派人去城里?借了?,可吃不上饭还是次要的。”镇玉说着,神色都认真?了?,“近几日倒春寒,大家伙又在水里?泡了?这般久,大人都不一定?好受,就更?别说小孩了?,这几日已?经因为高热死了?好些人,大夫够不够事小,药不够……”
顾青也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今日一早就已?经叫赵信他们回宜州了?,也不知道何时能送药来——
他们这会儿着急,外头就有人说找顾将军。
顾青和镇玉又往外头去,这一问,说是将军府、顾夫人来了?。
顾青步子没停,眉头却皱起来了?,不敢相?信,这人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可能来这么远的地方?,而且又不是来玩闹,这是救灾,季卿语来这做什?么?简直胡闹!顾青这么想着,越走越急,心?里?只想着等见着人了?,就立马把她?送回去。
镇圭也是没用,叫他看个人都能给看跑了?,回头得罚。
顾青一路走,一路急,把家里?的人全怪了?一通,步子也越来越快,根本没想过是自己话没听全。去到那?儿一看,顾夫人是没有的,顾夫人的弟弟倒是有一个,其实顾青也不认得那?人,只是听那?小子叫他:“姐夫。”
顾青脸色微沉,没见着人比见着人还生气,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叫什?么名字?”
这人见顾青这么大个头,这么黑一张脸,连个笑?都没有,全然不知自己怎么把他得罪了?,心?里?慌得很:“……王,王骏。”
“结巴?”
“不、不是,结结巴。”
“……”
顾青的脸更?黑了?:“谁让你?来的?”
“卿、卿语表姐……说姐夫在这救人,缺粮食、缺药材、还缺人手,就把我叫来了?……”
顾青往后头那?些马车瞧了?眼,心?里?嘀咕败家,嘴上却道:“带人把东西?分了?,看看还缺什?么,叫人给补上。”
王骏得了?令,就要跑,可刚松半口气又提了?起来,想起什?么似的钻进马车,从里?头拿下来一个包袱,又几步跑过来,以为顾青没注意到他,先悄悄站了?直:“姐、姐夫,这是表姐让我给你?带的。”
顾青随手接过去,一脸不在意的黑脸。
直到晚上回去休息,顾青才一副刚想起来的模样打开——里?头没什?么东西?,一双鞋子、几件衣裳,可顾青看了?好半天没动。
周遭一切都是臭的,洪水还没退走,腐木腐水,到处荒凉,只这一处,沾了?点季卿语身上的熏香,仿若枯木生花,纤尘里?散发出一缕沁人幽芳。
顾青拿起来闻了?下。
香得很,全是季卿语身上的味道。
第31章 为所欲为(二合一)
深春谷雨, 茶香永日。
顾阿奶看季卿语泡茶,茶烟袅袅从杯盏中升起,浅白色的一缕, 在她黛色清丽的眉眼间淡去,教人心静:“你也不用日日跑来陪我?这老太婆喝茶……阿青说你喜欢看书,你整日陪我?坐着闲说话, 不是耽误你时间嘛。”
“书总是看不完的,今日可以看,明日也可以看。”季卿语把茶杯放好,素手端到阿奶面前,“阿奶可嫌我?吵闹, 不想我?来?”
“这家就没有比你更安静的了, 哪里会嫌你吵闹咯。”顾阿奶笑起来,面上的褶子都绽开?了。
季卿语这才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实话:“孙媳日日过来叨扰,其实是想偷学阿奶刺绣的手艺, 先前瞧过一回,阿奶的手艺好生不同,又好生厉害。”
季卿语说起这个,顾阿奶就不虚了:“你早说嘛。”说着起身去拿绣棚和花布, 坐在季卿语身边,给她绣燕子看。
季卿语说顾阿奶的绣花手艺好,也不全是诓老人家开?心,是真的觉得好, 而?且好就罢了,只这绣法同他们江南的绣法不太一样, 顾阿奶又是江南人,叫人不明白她是从哪处学的。
顾阿奶给她绣了一小段, 又叫她也绣一段,季卿语学得快,顾阿奶便总是夸她聪明,每次那些夸张的话说起来,总让她想起曾祖,曾祖夸她作诗比他年轻时有灵气,说起来就是国子监的学生都不如云云。
顾阿奶笑着:“不怕告诉你,这手艺是阿青他爹教我?的。”
“将军……爹?”季卿语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不到吧?”顾阿奶每次说起这事就笑,“我?也不晓得那小子打哪学来的手艺,还说要教我?,让我?和慧娘能一道去镇子上卖刺绣,不用跟他在地里忙活,刺绣卖得贵、挣得多、不累人,一方?帕子,就要那些夫人小姐一两银子。”
慧娘便是顾青的阿娘。
“后来去了吗?”
“没去成。”顾阿奶说着,脸上却没有遗憾,“后来慧娘有了阿青,不好去镇上了,慧娘舍不得孩子,她和阿青爹也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去。后来就想在村里帮人家绣衣裳……可村里的女人,哪个不会些绣活?都不愿意花这个钱,花花鸟鸟而?已,就是不绣东西,也不想浪费这个银子,而?且乡里乡亲的知道你绣得好,都上门?来请教,这是收不得钱的,会叫乡里说你小气,那名声就臭了……后来罢,这挣钱的营生也就不了了之。”顾阿奶看她聪明,一学就会,没一会儿便绣出了模样,“如今也能传给你了,你这竹子绣得漂亮,绣得直,给阿青做中衣,他定喜欢。”
季卿语一愣,全然没往这方?面想过。
顾阿奶又说:“别看阿青现在阔气,那都是阔在外头,请人吃酒那是不客气,可自己一件衣裳穿了几年都不换,叫我?是缝了又补,这是苦惯了……说他小气吧,每次出门?回来,给我?买的又都是金贵的人参、灵芝,糖糕都是拿漂亮盒子装起来的……”顾阿奶说着,想起自己第一次吃糕点时的事,“城里花样子的糕都贵,一问五两银子一盒,那不是吃金子嘛。”
听了阿奶的话,季卿语想顾青这人确实阔气,龙井一买就是三?斤,当真不要钱一般,就这吧,还嫌洗澡费水……她绣着青竹,心里想,顾青到文平救灾去了,既是大河决堤,那肯定得下水,可他们走得急,衣裳也不知带够没有……
季卿语这一担心,顾青便去了几日没回来。
她看菱角收拾衣裳,瞧见好几件顾青的旧衣裳,穿倒是不常穿,只每日打拳时穿一穿,衣裳都洗薄了,稍微动?作大点就要破,季卿语晓得他的粗性子,又觉得文平县不远,怕是真能送些东西过去。
这么一拿主意,季卿语便忙了起来,原先学刺绣的中衣快绣好了,勉强算作一件,改日又到街市上给顾青买了好几件衣裳,穿在里头的、穿在外头的,都有,也大多选的是深色,太鲜亮的倒不是觉得他不喜欢穿,而?是顾青这人和肤色就不适合亮色,唯一亮点的,就拿了件暗红。
买来的新衣裳得洗过才能穿,这样会软和些,穿着舒服,季卿语叫菱书去忙,自己又给挑了双鞋子。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下了水,免不了要喝姜汤去寒,文平县那边肯定忙,也不知道有没有人顾得上,镇玉和闵川都还是孩子,那药也得备上。
季卿语又到药铺里抓了几副药,多是驱寒补气的,就在她们起身离开?时,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来买退高热的药,说是孩子贪玩掉进池塘里了——
季卿语神?思一顿,看着手里的药包,退了回去,问掌柜的要了张草纸——既然要找人跑这一趟,就不能只送衣裳鞋子,也不能只顾着她的夫君。
文平县决堤,那是关系民生安危的大事,如今大水冲了房子,粮食指定没了,房子或淹或塌,短日子里住不了人,那御寒的棉被衣裳免不了,小孩子泡了水着了凉,大夫有没有都是次要的,药材便不好买。
这么一通想下来,顾青那儿是这也缺,那也缺,全然是一个包袱装不下,得叫人跑动?起来。
季卿语没掌中馈,拿不到家里的账本?,也不好问黎阿栓家里账上有多少银两,这些东西走的都是季卿语的私账,只如今幸好不是饥荒年,粮食药材棉衣都好买,可大夫却不好找……她捏着帖子,站在书房西窗边上出神?,好半日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文平县缺大夫,她就是半个大夫,可她又不能是个大夫……
如今宜州,鲜有人知季家主母是云阳王氏的女儿,因?为季家不许宣扬,也不许她们和王家交往太密,就连她去云阳那几年,父亲也只说送她去京城了。
可季卿语到底没随他的愿,除了养病,回来时,还带着一身外祖教的医术,一马车的医书。季云安不是不喜欢她学医,只是不喜欢她这医术是从王家带来的……
从小季卿语在季家,也是锦衣玉食的长大,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亲得了什么赏赐总想着她,从里头挑出一件,他喜欢的,季卿语也喜欢的,送给她。季卿语不是从小便饱读诗书,年纪尚小的孩子谁喜欢被关在书房里,都有稚童心性,季卿语是被养出了文人模样,而?季云安最?喜欢的也是她这文人气,瞧上去半点挨不着商贾的铜臭味。
也不知几岁的时候了,季卿语出门?半日的功夫,再回来,书房里的医书全被搬空,换成了诗集和文论,季卿语去问,娘却不让她问,说是烧掉了,全都烧掉了……至那日起,季卿语没再替人切过脉,也没同别人说过医术的事。
直到去年上了严明寺——
乐山师父突发恶疾,情?急之下,季卿语只得出手相救,也是那日,季卿语会医术的事才叫季家和王家以外的人知道。
乐山主持受她照顾,看出她心结所在,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整日同她说那些寺里常来的没钱治病的贫苦人,也并非疑难杂症,可就是因?为拿不出几两碎银,只能在家干熬着等?死,把希望寄托于神?佛,想着拜一拜,病就能一夜好起来。
可这如何不是痴人说梦?季卿语听完,久久未言。
就是这般几番邀请,季卿语推辞不下,没再拒绝,在严明寺起了隔帘,替人问诊,分文不取,也不露面。
先前顾青问她,是不是真的不信神?佛,她不敢说不信,这是真话。
顾青又问她,有没有做过好事,季卿语想,借伞能算一件,看病,或许也算……
她心下叹息,只下次,再告诉他吧。
季卿语捏着帖子站了一会儿才把菱书叫来,让她去崔家医馆请大夫帮忙,跑一趟文平——崔家医馆是宜州最?大的医馆,坐诊的崔大夫据说从前是太医院的,医术很是了得,崔大夫和崔夫人老来得女,将一身的医术全传给了女儿。
菱书晓得这人,崔灿,字琼琼,如今宜州文人吵得最?多的便是崔季二?人孰美,这人在宜州大有来头,不止喜欢医术,还喜欢读书,崔家书坊也是她家的。
菱书拿着帖子刚走,季卿语又有客人来,只她不肖看,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噔噔声,便知是谁——“二?娘,二?土来陪你玩箭了!”
这几日,镇圭日日抱着贯耳壶来找季卿语,明面上是来玩投壶,实际上就是来践行?那句“看好你二?娘”的交代,只季卿语不算忙,陪小孩子玩的功夫还是有的,就是她那全然不准的准头,每日都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一番。
刚开?始镇圭还鼓励她,甚至手把手教,后来教得急了,努着小嘴就说:“二?土的方?法不适合二?娘,二?娘还是等?二?爹回来吧……还是二?爹教得好,二?爹一教,二?娘就投中了……”
季卿语失笑,重?新拿起箭来哄他:“是二?娘学艺不精,让二?土师父失望了,这次二?娘定专心向学,还请师父莫要生气,不吝再赐教一回。”
只一句,镇圭又重?新撸起袖子同她说:“那二?娘这回认真学,二?土要认真教了!”
“好。”季卿语认真,“……你为什么叫二?土?”
“二?娘不认真哦。”镇圭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示意季卿语学他,“因?为二?爹不识字,一个圭字要分两瓣读。”
季卿语猜也是。
她陪镇圭玩了一会儿,菱角端着糕点和茶过来,附耳在她耳边道:“夫人,小姨娘来了。”,季卿语忙把人请进来。
等?人被领进来一瞧,来的不止王算娘一个,还有个年轻男子,年岁看着不大,跟镇玉他们差不多。
季卿语坐在屏风后,请他们上座看茶。
镇圭收拾好箭,端坐着跟在季卿语身边,捂着嘴巴小声说话:“是个漂亮姨姨?”
“是二?娘的小姨。”
“姨姥姥……”
王算娘一进来,看见还有个孩子着实惊着了,将军都有儿子了?她家这漂亮侄女造了什么孽,竟做了别人的后娘……许是她惊讶的表情?太明显,镇圭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回去,一副“我?不懂姨姥姥在想什么”的表情?,王算娘轻咳了两声:“突然上门?叨扰,没打扰你们吧。”
“小姨何时上门?做客,都算不得打扰,况且我?日日在家闲坐,又打扰些什么?”
王算娘笑起来,倒是直奔主题:“小姨今日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带你表弟王骏来给你见见,你还没见过吧?”
季卿语隔着屏风,看了看这个个子还算高的男子,模样倒是干净整洁,人也看着老实,一眼看过去就知没吃过苦,有些畏畏缩缩的:“多大年纪了?”
王骏捏着衣角:“回,回表姐,十?五。”
“口齿不太伶俐?”
“不、不是,就是、是有些紧张。”
“……”
王算娘笑着打了他一下:“见着生人紧张,平常口齿伶俐着呢,还能同我?顶嘴。”王算娘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幸好是叫来给季卿语先瞧了,这要直接领到东凛去见顾青,那还不得如何去,如何回来?
王骏有个泼辣娘,家里他和他爹两个人加在一块儿都说不过他娘一个,因?为总说不赢的缘故,一紧张,话就说不流畅,但人还是好的,王家这么大的家底,也没让他养成骄纵的性子,这倒是难得。
王算娘笑得亲切:“这小姨没见过将军,也不晓得将军为人如何,便想着先领来给你看看。”
这便是打探顾青的喜好来了。
若是放在从前,季卿语觉得自己说不出,但现在,好像又能说出个来一二?:“……将军面冷,性子却直爽,办起事来说一不二?、干脆利落果断,不喜欢说官腔、耍滑头,对待下属严厉,却也有奖有罚,不苛待,可定不会纵然。你既想好了要从军,就要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如今你喊我?一声表姐,但往后进了军营,你叫人姐夫,却不一定有人应你。”
别人她不知道,但王算娘却觉得这话说到她心坎上了,她王算娘吃了几年寄人篱下的苦,知道靠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就得自己立起来,她想送儿子进军营,不只是想买个武官做,同那些官宦人家攀扯关系,是真的想立功,像顾家这样,不想再因?为一个商籍被人戳着脊梁骨瞧不起,她咧开?嘴冲着儿子道:“还不快谢谢表姐。”
王骏被季卿语这话说得热血沸腾,竟作了一揖:“谢谢表姐!”
季卿语拦都拦不住,王算娘却先笑起来了:“明日我?就打发他到东凛去见顾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