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顾青挑眉:“你知道?”
“当然知道。”季卿语的语气里忍不住透出几?分得意来。
“怎么知道的?”
“我管帐呀,郎君忘了?郎君的月给如何看,都不是正一品将?军应有的俸禄。”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财迷。”顾青倒没想过?会是此处出了纰漏,随即,他正色道,“不是故意诓骗你的,娶你的时候还是将?军,只是也如当初一般,圣旨后到,我原以为是赋闲在家,没想到却成了宜州的都指挥使。”
季卿语安静听着,一脸好奇,自从知道了顾青为何从军之?后,她便?觉得这人身上充满传奇,每一段顾青身上的经历拿出来讲,都可以让她一夜睡不着觉。
真想给他立一部传——
“多谢顾将?军的救命之?恩。”
顾青听到这句话时,有一瞬间的怔忪,但他却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去,征战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小子,尊卑分明,长幼有序,就如薛名所?说的那般,为皇命死是他之?幸,五皇子亲自来谢,这是他的荣。
顾青后来多少次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日的自己头脑异常清晰,自古皇位之?争,鱼死网破,你死我活,如果他目下对五皇子说他想救的人是太子,而非他,殿下不必谢我,是我错认……
且不说他是怎么认识太子的交代不清楚,祸从口出,到时落难的就不只是他自己、顾家,还有师父、师娘……
顾青勉强撑起?身子,下榻行?礼,五皇子见他稍微起?了腰,便?免了他的规矩,各种赏赐如云地?抬进来,很快便?堆满了整间偏殿。金光银灿,更衬顾青脸色发白,五皇子像是看不到似的,关切的话说了好些,从父皇的赞赏到如今的战况,到最后才勉强提了一两句自己,几?句车轱辘话说了快半个时辰的功夫。
等人走后,屋子一下子清净下来,镇玉清点这些赏赐时,嘀嘀咕咕:“天?家到底是天?家,将?军半条命都给他了,就换来了几?句话,这么几?样东西。”
顾青听他这话,是想笑的,笑镇玉同他一样是乡下小子,根本不识得这些赏赐的贵重,但身上太疼了,怎么也笑不出,顾青看了会儿?,体力不支,渐渐睡了过?去。
这一养,养了大半年,顾青才堪堪从阎王爷手里把命抢回来,辛责成又替他遍寻名医,治他身上的肩伤,每换一个大夫来,都是再三叮嘱,千万要保下顾青这条胳膊。
那日顾青难得放风,到外头晒太阳,他已经从宫里挪出来了,宫里规矩多,他住不惯,同五皇子三请四?辞,才勉强从宫里搬出来,如今到了辛责成府邸,那是觉得处处自在!
顾青躺了半年,闲得发慌,嘴里淡出鸟,手里只剩鸟,干啥都没劲,这会儿?在院子里看到兰锜,就想提一把红缨|枪来松筋骨,可还没摆弄起?来,下一瞬,就被师父阻止了——
“胳膊不要了?这枪你一拿一动,以后莫说提刀,就是下地?种菜都不能,到时你就只能在家里当个窝囊废!”
顾青叫师父的大嗓子吼得耳朵疼,惺惺抹了抹鼻子:“怎就成窝囊废了?不还有师父和师娘?”
“师娘?你师娘只会叫你沿街给人写字!还想靠你师娘?今日大字练了几?个了?”
顾青顿时灰头土脸起?来,叫他写字比叫他练武还难。
辛责成教训完人,也觉得病容尚存的徒弟有些灰溜溜的,哄了两句:“好生?歇着吧,你这般的练武奇才,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我辛家好容易后继有人,可不能让你就这么废了……”
顾青便?道:“我不是你家的。”
“没大没小!你不是我家是谁家的?那谁的?你怎么就这么向着他?”辛责成骂骂咧咧的,“你晓不晓得我才是你师父,谁是你师父!”
顾青忍着堵耳朵的冲动,就说:“我姓顾,我还有阿奶呢。”
辛责成这才勉强收了话声,说起?正事:“如何?五皇子同你说的那事,考虑如何了?”
“……没考虑。”
辛责成想也是如此:“那就直接拒了吧。”
顾青握着的手心紧了紧,还没说出个好歹来,外头乌泱泱的下人和随从就进来了,辛责成和顾青抬头去看,没想到竟是五皇子驾到。
这人当初也就来看过?他一次,也不晓得今日又是为何兴师动众,顾青记得自己搬出宫已经许久了。
双方?见了礼,辛责成请五皇子到正屋说话。
五皇子梁元曜自是先关心了一番顾青如今的身体,听他们言语中客套的“好多了,已无大碍,多谢皇子关心”后,似乎真的不觉得这是客套,反而露出满脸的惊喜:“如今顾将?军在京中养伤,边关和军营是去不得了,不利于将?军养伤不说,怕是还会动摇军心……”
梁元曜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总让将?军赋闲京中也不是个办法,今日朝中有人提到御林军还缺个指挥使,我便?想到了将?军,顺嘴同父皇提了一句,难得,父皇也觉得不错。”
顾青面无表情,辛责成却心里一“咯噔”,这便?是强迫顾青的意思?了。
梁元曜故作宽和地?问他:“……不知顾将?军对这指挥使之?职,意下如何?”
音还没落,顾青掀袍起?身,单膝跪地?:“谢五皇子赏识!”
梁元耀便?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肩头:“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惜才,力所?能及之?处,自是愿意为将?军带话。”
将?五皇子送走,辛责成面上的神情顿时松懈下来,他跟顾青不一样,顾青什么时候都是冷着一张脸,而他是笑面虎:“你救五皇子一命,他又三番两次来看你,如今又在皇上面前提点你,这是要告诉满朝文?武,你是他的人啊……”
正堂陷入了沉默,辛责成有点把握不住顾青的意思?:“你是要跟随五皇子的知遇之?恩,还是……”
“五皇子想谋划,可太子呢?”
“丢了有快十年了,没人觉得太子还在,只有你罢。”辛责成看着他的眼睛,说了这半年来,说过?不知几?回的话,“你别看如今五皇子还是五皇子,那不过?是皇爷为了稳住王宰辅罢了,你也算得久住京城了,想来也知如今魏家的权势越来越大,王相也有不能及的时候……”辛责成细细同他道明,“你领了五皇子的情,进了御林军,那就是拿捏了拱卫皇命的大权,若是倒是五皇子登基不顺,你怕是要表态……”
顾青看着这院子里的四?角天?空,明白师父所?说的言外之?意——他莽莽撞撞地?闯进这里,闯进了一个他从来不知道的世界,卷进了一场看不见硝烟只有鲜血的战争,这一切都非他所?想,也非他所?愿,顾青觉得自己一直都是明白的,他之?所?以会来,不过?是为了还一个人的恩。
辛责成看他的模样,心里着急,便?道:“不行?,我去给你打探一下到底是个什么回事,五皇子好端端的,怎么开始争兵权了……”
顾青看他火急火燎出门,叹了叹,如今此事已成定局,还知道这些作甚?
“师父去问谁?”
“内阁大学士,沈义。”
不过?十日,顾青便?整顿了行?装,坐着马车去了校场。
御林军众军士还是第一次看到坐马车来军营的将?军,交头接耳里,都是对顾青的不屑。只顾青一无所?知,马车里,镇玉抱着一堆纸砚,里头一半是镇玉的课业,一半是顾青的功课:“二土呢?”
“留在辛府了,辛夫人又给镇圭做衣裳了。”
顾青点点头,掀帘下马车,他走得阔步,对那些嘈杂喧闹置若罔闻,甚至看都没看外头操练的军士,径直入了自己的帐中。
御林军见自己的不屑和挑衅都没被顾青理睬,自讨了个没趣,聚了一会儿?就散了。
等顾青安顿好再出来时,已经到了操练的时间。
顾青背着手,从他们面前一一走过?,目光里是巡视,也是打量,但看完之?后,大多是嫌弃,难怪军营里的人对御林军都瞧不上,却是都是绣花枕头,顾青没眼再看,到操练台上的圈椅里坐了下来。
只他坐了没一会儿?,底下那些人面面相觑,想着方?才顾青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淡淡鄙视,忽然围了过?来。
顾青睁开半只眼睛,看到他们表情就知道是不服,只好在武夫们说话自有自己的方?式,顾青从箭筒里摸出一支箭,右手执它,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徒手把箭钉在了离他们十步远的箭靶上——
一瞬之?间,练武场鸦雀无声,射箭他们有能人,或是还可以一教高下,可这徒手射箭,这得要多大的力气才能办到!!
御林军的众军士看着那还在发抖的箭羽,咽了咽口水,你推着我,我推着你。
可射箭的那人却像是什么都没做过?一般,射完之?后,便?风轻云淡地?坐下了:“伤着了,先给你们看这个。”
不过?半月,整个御林军就被顾青管得服服帖帖,无人再敢忤逆顾青的军威。
五皇子下朝时,内侍一脸喜色地?跟上前:“恭喜五皇子!贺喜五皇子!得了一位得力干将?。”
梁元曜哼笑了一声,其实心里还挺满意的,顾青虽寒门出身,但却是个懂颜色的,救命之?恩半字未提,还主?动从宫里搬了出去,对于他把他安排到御林军的事情,也是立马答应,分毫不疑,这样有分寸知进退的人不多了,梁元曜对顾青越发爱惜,也对他期待颇高——
自太子失踪之?后,他在父皇面前便?越来越得重视,他有野心,也有本事,功课在众多皇子中从来都是做得最好的,便?是太子有时都比不上他,可他卓然如斯,朝臣还是看不上他,不大乐意让他做太子,说他并非嫡出,太子没了之?后,又说忌惮魏家势大,怕他登基后,天?下便?要改姓魏了。
梁元曜颇觉得这些大臣多虑,就算是他登基,他怎可能让江山易主??他姓梁,这南梁,是他们梁家的南梁。
梁元曜对朝臣不屑,但耐不住父皇赏识、依仗他们,他若想登大位,就要依靠这些他看不上的大臣——文?臣中他有魏家,可南梁轻武,武将?在朝总是灰头土脸。梁元曜却觉得他们也是支撑南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况且武将?数量不在少数,若在他麾下,能有一位出类拔萃,很得众将?士认可的将?才支持,于他登基,是一大保障。
只他还在寻找这个人,现下,他把注意力放在了顾青身上。
辛责成将?这消息告诉顾青时,顾青又练坏了一只笔:“棋局已布,落子无悔,还不知何去何从……”
“人为弈者?,我为棋子,生?死早不由命。”
辛责成叹了又叹,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就像顾青说的那般,天?下棋局恢恢,他们不过?棋子一粒。
因为顾青,短短半载,辛责成就看遍了为了东宫之?位相争的尔虞我诈,只他觉得肮脏,文?濡更是如此,她是个读书人,自有气节风骨,见不惯肮胀,见顾青又遭算计于身时,心头郁结,吐血昏倒,为了妻子,辛责成只能主?动请辞,退隐宜州。
辛责成一走,京中便?只剩顾青一人,如今身子是好了,但他御林军统领的身份却没卸任,只五皇子没提,顾青自然也没问,一副安于现状的姿态——可他在这个位置没有要动的打算,却有的是人想动他。
太子去后,想要东宫之?位的不止五皇子一人,还有其他皇子,虽不如五皇子势大,但命运就是这般,不放手一博,如何知结局已定?
在御林军中暗查眼线、陷害巡防纰漏、在京中制造命案……桩桩件件,都直指顾青办事不利,只这些都被五皇子一一化解了,可到底事不过?三,五皇子把顾青叫到跟前:“我知这些事究竟哪方?所?为,将?军不必担心,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好。”
这是顾青第三次听到这话,从前不过?派人通传,如今却是叫他亲自来见,清晰可见,顾青从五皇子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对他的烦闷与轻视——
原本这份烦闷是足矣再支撑个天?长地?久的,可到底世事无常,安寿堂的祠堂忽然塌了——安寿堂是太后诵经礼佛的地?方?,祠堂更是重地?,太后闻之?此事后,受了惊吓,卧床不起?,皇上震怒。
原因无他,安寿堂是今年皇上才命人为给太后庆寿翻新的,朝上还为翻修银两的事吵得不可开交,可史?官对皇上孝顺的记载也是扬扬洒洒,皇上哪里能不急,即刻便?命人彻查,谁知这一查,就查到了顾青身上。
据说当时翻修安寿堂,人手不足,工部便?向御林军借了些人。
人员来历混杂,就容易造成混乱,偷换石材之?事,也偶有发生?,但偏偏不巧,今次一偷,安寿堂塌了。
可就任御林军那几?个虾兵蟹将?如何有这个胆子,胆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的事来?他们不信,又往他们身后的靠山查。
这靠山不用查,明眼人都知是顾青,可一看到顾青,便?很难不想到五皇子。
只这个由头刚刚冒出来,五皇子便?率先上奏,先将?顾青下狱拿问。
京中盛大,世家根系颇深,能在京中谋官的,都不乏家世渊源,就算是个普通文?官遇上难时,也会有人替他四?处奔波打点,唯独顾青没有。他坐牢的这段时日,除了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子会来送点菜肴,连个鸟都没来过?,寂寥得像个孤寡老?人,连狱卒看了,都替这个赫赫有名的将?军可怜。
梁元曜知道后,原本还挺替顾青着急的,但听说了这情形,顿时又觉得恨铁不成钢,到京中都快一年了,这个顾青除了辛家,真真是一点人脉没有,这样的人,如何能叫众武将?服他?这般一想,梁元曜越发觉得顾青派不上用途,自己也是异想天?开了,才会想要一个寒门子弟,没有人脉、没有世族的乡下小子替他稳中朝中半边局势。
梁元曜对顾青失去了耐心,抽了时间去牢里探望,想看看自己当初一眼相中的人到底是不是个窝囊废,他难受道:“我知此事定非将?军所?为,只当时情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将?军莫要介怀……”
顾青瞬间露出些许感激的神色:“得五皇子信任如斯,一归无憾。”
见他当真并未计较他的算计,五皇子点点头,可心里又觉得他天?真,又宽慰几?句后,转身出了牢房。也是背过?身的一瞬,梁元曜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
身旁打着灯笼的内侍一边打量主?子的神色,一边道:“顾将?军到底是寒门出身,不懂规矩,难担大任。”
梁元曜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把玩半晌,像是腻了,脱下来,扔进雪地?里,今日风盛,卷起?一个小旋,很快就把扳指隐没了:“你盯着人继续查便?是,查到什么是什么。”
这便?是还在顾及顾青的救命之?恩了,内侍忙道:“五皇子仁慈!”
牢房里安静了没一会儿?,又有脚步来,今日倒是热闹得很。
镇玉拎着食盒,蹲在牢房门口,这还是五皇子额外打点的。
顾青三两口吃饭,看着碗里头不成样的饺子,就知道是二土包了,偷偷放进去的,他吃得一脸津津有味,忽然同镇玉说:“下回弄个鸡腿来。”
不出五日,事情水落石出。
偷换石料的另有其人,顾青被放了出来,五皇子又来见他:“因为皇祖母的事,父皇盛怒,因为治下不严,又迁怒了将?军,如今再看,将?军怕是不便?再留在京中了。”
他说得遗憾,顾青却像是得了宽恕似的,大喜过?望,全然没有对敌当时的凌然与气阔,对五皇子抱了抱拳:“多谢五皇子知遇之?恩。”
梁元曜对他的最后一点期望散去,他来之?前甚至想过?,若顾青能对他提一提当初的救命之?恩,他或许会开口把他留下来,他虽不待见顾青,但这人并不是真的愚蠢,只是出身不足,缺人指点罢了,如果顾青愿意开口求一求他,他定愿意再替他争取一番……
可这人好像根本不会弯腰似的,当差时直得一根筋,下狱也直得一根筋,事到如今,还是一条路走到黑。
“殿下,久别故土,顾青想回去了。”
他一句念故里,梁元曜便?放他回了真江南。
季卿语看着面前这个,一边帮她擦药,一遍讲述自己艰难过?往的人,只觉得眼泪流进了心口,每抿一抿唇,便?有泪要流下来。
以至于顾青放了药,洗了手回来,对上她那双亮晶晶、柔得像水的凤目,心口都跟着一颤,抬头目光相接的功夫,便?是忍不住把人拐倒在榻上:“还想要?”顾青笑着,却一脸为难,“虽然跑了三天?,但你想要,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