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居上不爱听她妄自菲薄,“这年月,庶出和嫡出一样,前朝几任皇后都是庶出,谁敢小看她们。”
居幽也道:“庶出子女与嫡出无异,有别的是妻妾,反正不能与人做小。”
大家听后哈哈一笑,做小这种情况,是决计不会出现在辛家女儿身上的。
后来东拉西扯,心里的不安也慢慢缩小,缩成了一颗枣核。转眼抵达兴道坊,仆妇上来打帘扶她们下车,赵王官邸前迎客的家令上前行礼,仆妇将名帖递过去,家令一看,叉手行了个礼,一面传唤门内的婢女,引贵客往前厅去。
前厅里有等候多时的赵王妃,关于那位赵王妃,居上曾经听说过。当初朔方军南下攻城,后方空虚只有五百人守城,大庸驻扎在边关的军队突袭,是皇后与赵王妃领兵坚守一个月,保住了朔方城中百姓。
今日见到赵王妃,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原以为也是皇后一样飒爽的巾帼英雄,却不想她更柔弱些,身材纤纤地,脸上总带着和善的笑。
辛家姐妹进门,一旁的女史低声通禀后,赵王妃一眼便看到了居上,热络地上来迎接,笑道:“那日宫中烧尾宴,我抱恙没能出席,心里懊恼得很。今日正好,趁着设宴结识辛家的小娘子们,果然个个出众,名不虚传。”
居上带着两位妹妹向赵王妃行礼,“家母特意吩咐,代她向王妃问好。”
赵王妃忙伸手搀扶,“辛夫人有心了,也代我向府上三位夫人问好。”
嘴里说着,视线总在居上脸上盘桓。像他们这样身处高位的人,其实很注重命格之类玄之又玄的东西。私下里打探,原来辛家长女八字素有大富大贵的传说,甚至有人打趣,若是前朝太子能早日与辛家女郎定亲,或许大庸便不会亡了。
当然,这种笑谈言过其实,但谁不愿意儿媳帮夫呢。运势大好,更希望长久保持下去,因此赵王夫妇心里中意这位贵女,并不在乎那些没有成真的过往。
赵王妃对居上万分称心,牵过她的手,和声问了年岁与平日的爱好。唯恐自己做得太显眼,吓着女郎,客套过后将她们姐妹交代给女史,送到花园里,与先来的娇客们汇合。
“小娘子们先去饮茶吃果子,待我接待完了访客,再来与小娘子们说话。”赵王妃含笑道。
居上姐妹复又行礼,才跟着女史往后面去。
穿过重重院墙,终于进入深处的大花园,因换了主人,花园重新修缮过,移栽了大片的翠竹和木芙蓉。时值盛夏,木芙蓉正开得热闹,一团团一簇簇挤在枝头,今日云层厚重,阳光断断续续从间隙里射下来,那光的韵脚便给花增添了夺目的韵致。
先到的几家高门女郎聚在一起说话,不远处是偷偷观望的公子王孙,大概因为暂且人还没到齐,并不急于上前攀谈。
居上小心翼翼看了一圈,发现太子不在,大大松了口气。那些小娘子大多是早就认识的,见她们姐妹到了,大家便热络地打招呼,人群中只见到中书令家的二娘子,却不曾看见四娘子。
其实内情大家都知道,太子那里碰了壁,肯定再不愿意赴宴了。就这点来说,居上觉得自己比她坚强,自己在太子面前混成了那样,今日还不是厚着脸皮来了。
十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说笑,都是明媚的姑娘,简直比枝头的木芙蓉还妖俏。炙热的目光跟随着她们,年轻的贵胄们大觉赏心悦目,私下里也各自权衡,仔细留心中意的那个人。
居上悄声问居幽:“武陵郡侯在不在?”
居幽找了一圈,最后失望地摇头,“不在。”
不过从那群光鲜的青年中,居上发现了一个看上去很是顺眼的男子,那人穿绿沈的圆领袍,不管是眉眼还是身段,都极为出挑。
也就是视线短短的一相交,那人也朝她望过来,居上心头蓦地一跳,要命,是心动的感觉呀!
她顿时有些欢喜,脸上红晕浅生,忽然发现不虚此行。
那人的目光跟随着她,想来互生好感,只需一刹。
可女郎们更在意的是太子,大家唧唧哝哝说话,压声询问:“太子殿下可在其中?”
中书令家二娘子是远远见过太子的,掩唇道:“大约还没来。”
居上则觉得择婿不能过于功利,她们等待的未必是太子其人,看中的只是太子的身份。
娇眼慢回,她又朝那人睇了睇,那人浮起一个笑容,唇角勾勒的弧度正合她意。
居上尤其喜欢这样的男子,不油滑,不似羊油般腻人,淡淡的一点温情,周身恍如有青草的气息,这样久处也会欣喜。
两个人细微的一点交流,很快便引得人注意了,镇军大将军家的六娘子俯到她耳边,小声告诉她:“阿姐,那人是赵王世子凌凗。”
原来是赵王世子啊,样貌好,人有礼,且还有位那样温和的母亲,简直无可挑剔。居上抿唇笑了笑,大家见她有心,简直皆大欢喜,最具竞争力的人若是先出了局,那么剩下的人便有更大的胜算了。
慢慢地,又有人不断加入,起先男女泾渭分明,后来像初春河上的薄冰,渐趋消融,不知不觉互相见了礼,终于汇聚到了一起。
赵王世子来和居上搭讪,辛家长女的美丽在烧尾宴上见识过,那时候各自矜重,即便是沙场上浴血奋战过的武将,也不敢莽莽撞撞随意攀交。
但今日不一样,这宴就是以相亲为目的的,既然有了好机会,自然不能随便错过。
凌凗向她介绍自己,说一说自家有多少兄弟,都是什么境况。
居上不是小家子气的姑娘,言行也坦荡,你来我往几句,问起北地的风俗,与长安有什么不一样。
凌凗笑着说:“最大的不同,大约就是长安比朔方暖和。朔方每到九月就开始结冰,这个时节已经穿上冬衣了。不过天寒地冻,也有好玩的地方,我们在长河上凿开冰面,从细小的圆孔中放下渔网,等上一日再去收网,能网到很多鱼。”
“那鱼出水后,是不是很快便冻住了?”她有些想象不出朔风凛凛中,收网是何等的冻手。
凌凗说是,“所以河边早就架起了火堆,有现成的锅碗。出水的活鱼做成鱼脍,用金橙切丝伴着酱料吃,或是直接熬煮成汤,冰天雪地里喝上一碗,不说好不好吃,总是很有野趣。”
居上不由向往,“倒是比长安有意思多了。”
好感就从一言一语中慢慢积累,她听得出来,他不是那种满口空话的人,语言平实,还很真诚。她之前懊恼陆观楼尚了公主,现在好像也不那么难过了,果然从一段不成功的感情里抽身出来,只需尽快遇见另一个优秀的人。
凌凗问:“长安过冬,可会结厚厚的冰?”
居上说会,“只是要看气候,有时冰层很厚,有时却不能站人。”
凌凗取过一盏加蜜谷叶饮递给她,一面温声道:“若今年是凛冬,届时我起局,请小娘子出来游玩。”
啊,一下子都约到隆冬去了,居上立刻便明白其中深意了。
手里捧着杯盏,葵花盏的盏壁被饮子温暖,风里有茉莉的芬芳。
她说好,所有少女情怀就在浅浅的一低头间。
凌凗的心门被狠叩了一下,那端盏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平常有人邀约打马球,二话不说便要上场,今日商王相邀,他却流连,想都没想就婉拒了。
可男人俘获女子芳心,就在策马奔腾之间。他一拒绝,那些起哄的人就更要强逼,吵吵嚷嚷说:“今日可是你家起宴,你这东道不上场,岂不是慢待客人吗。”
骑在马上的人在他身边环绕,凌凗没有办法,只好接过了球杆。
居上让到一旁去了,眉眼弯弯等着看他上场。他回头脱口对她道:“我打上两局,马上回来。”
居上微一怔愣,含笑点了点头。
鲜衣怒马的青年驰骋在球场上,大历的贵胄们和大庸的皇子皇孙不一样,他们是金戈铁马历练出来的,那舒展的身姿,可以想象出挥舞着长枪以一敌百的模样。
居安蹭到居上身边,欢欢喜喜说:“阿姐,赵王世子真不错。”
居上眯着眼附和,“我也觉得很好呐。”
居幽呢,照旧魂不守舍,因为今日武陵郡侯确实没来,连她的婢女灵鹊也像居安一样起疑,“郡侯身份不是假的吧!”
居安这回学乖了,摆手说不会,“烧尾宴上见过来着,肯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一面打量灵鹊,“咦,今日怎么不是果儿陪着来?”
灵鹊道:“果儿昨日起就闹肚子,在家歇着呢。”
她们观战闲谈,居上的视线全在凌凗身上。自己也是懂马球的,看他攻球的策略与自己不谋而合,心里就更加称意了。
彩毬被击起,直取对方球门,胜利的队伍欢呼起来,场边观战的女郎们也拍手叫好。
居上手里的葵花盏渐次凉了,转身放回食案上,谁知一抬头,正看见太子带着几位随从信步而来。
他穿一件太一余粮色的襕袍,两肩绣着细密的山水团花纹,还是一副冷淡的神情。看见她,微一注目,“小娘子来得这么早?”
居上眼前发黑,勉强扮出个笑脸,“是殿下来得太晚了。”
第20章 殿下别这样。
“是吗?”太子随
口应了声, 并不因自己的迟来而懊丧。
放眼朝球场上望去,一片烟尘中裹挟着英挺的身姿,他的兄弟和好友们正竭尽所能展现自己的风采。他看得发笑, 抬起手指略一扬, 身后跟随的太子千牛叉手行礼, 退到园门上去了。他也不忙着与熟人汇合, 只是背着手,淡然站在那里,仿佛眼前一切都不和他相干。
居上偷偷觑了他一眼, 毕竟再见其人,还是有些心虚的。
脚下不由自主蹉了蹉,缓慢地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能一口气退到花园那头去。心下还在嗟叹, 本以为这样的聚会,太子这么清高的人不会参加, 没想到竟还是来了。自己先前庆幸过, 看来是空欢喜一场。其实诸如探望存意也好,被高存殷连累也好, 对她来说都不算大事, 唯一让她无地自容的, 是那句不知死活的“嫁太子”。
虽然她大大咧咧, 不拘小节,但如此勃勃的野心被正主知道了, 终归是不大妥当。所以现在各自安好的前提就是永不相见, 何况她现在看上了赵王世子, 凌凗和他又是堂兄弟, 如果自己从他眼前消失, 而太子又能大人大量让这件事翻篇, 那么一切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脚下缓慢的移动最终还是被他发现了。
凌溯转过头来直视她,视线从脸上移向她的裙裾,半晌提出疑问:“这块地烫脚?”
居上窒了下,说不是,“我想去找两位阿妹……”忽然灵机一动,热切道,“殿下想必还没见过我两位阿妹吧?我把她们叫来,介绍殿下认识,好么?”
然而她的好意,很快得到了太子的回复,他根本不用开口,那冷冷的神情就告诉她,他不打算领情。
这是做什么呢,居上想,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攀交长安贵女的吗。虽然太子高贵,但再高贵也得娶妻。自己是不作他想了,但两位妹妹活泼可爱,也许还有机会。且见一见,太子又没有损失,做什么一副不屑的表情!
罢了,他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居上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掖着手,艳羡地望向球场上——啊,赵王世子真是卓尔不凡,即便万马奔腾里,她也能一眼找到他。
凌溯呢,从她眼中忽而惊现的柔情里发现了蛛丝马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负手揣测:“雍王还是商王?难道是赵王世子?”
居上碍于自己曾在他面前放过厥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殿下更看好谁?我觉得商王球技很好,今日必定是他拔得头筹。”
凌溯不理会她的敷衍,直言道:“辛娘子赴宴不是为了择婿吗?雍王和商王年纪正相配,赵王世子也是好人选。”
被戳中了心事的人,脸上的笑容变得很不自在,知道太子这回是有备而来,自己再想搪塞,将来也势必后患无穷。
自己闯下的祸,还得自己善后,于是她肃容,万分真诚地对太子说:“殿下,先前我一时意气,唐突了殿下,回去之后痛定思痛,决意向殿下致歉。我不该为了陆给事,打殿下的主意,殿下何等高洁之人,怎么能沦为我攀比的工具呢。我这个人,有时候确实很欠妥当,想事情也过于简单,还请殿下原谅我的一时鲁莽,把这件事忘了吧!”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其将来一再避让,还不如一次将事情解决,图个日后好相见,”他似笑非笑望着她,“我说的对么?”
居上张了张嘴,发现太子就是太子,果真能够洞悉人心。
当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会显得很不友好,她忙摆手,“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我这两日在家闭门思过,好几次都想当面向殿下致歉,但又因鄜王那件事闹得很大,我心里惧怕,因此拖延到今日。前阵子我父亲说起赵王府要起宴,我就想着殿下一定会参加,趁着这次机会说明白,也好让殿下消除对我的成见。”
她说了一大套,可太子显然并不上心,调开视线曼声道:“小娘子言重了,为了脱身编出来的谎话,我不会当真的。”
他以为那是谎话吗?居上摸了摸冰凉的额头,发现有些看不透他。若是真的以为她撒了谎,那当日为什么还能轻易放她走?
想了一圈,反正他对辛家有恩就对了,赶紧又向他肃下去,“我今日能站在这里,是殿下的恩典。”
太子没有理会她,因为马球散了场,翻身下马的人见他来了,纷纷朝他跑来。
乱哄哄见礼,雍王道:“阿兄怎么现在才来,我们两场马球都打完了。”
凌溯很有长兄风范,和声道:“早上临要出门,又被琐事绊住了,所以晚来了半个时辰。”一面向凌凗扬了扬下巴,“恕我来迟了,阿兄见谅。”
他们堂兄弟一起征战四方,彼此间交情颇深,打起招呼来也没有那么多的虚礼。凌凗点了点头,“殿下难得空闲,回头一起喝上一杯。”视线流淌过一旁的居上,蜻蜓点水般荡出了轻柔的涟漪。
盼了太子半日的女郎们这回终于见到了真佛,原来太子比她们想象的更清俊,也更英武,一时间小鹿乱撞,先前暗自相看的人暂时便不作数了,望向太子的眼神,充满了崇敬和倾慕。
女郎们上来见礼,这位是左仆射家的,那位是侍中家的。凌溯有良好的教养,虽然记不住谁是谁,却也一一回了礼。
药藤蹭到自家小娘子身边,唏嘘道:“太子殿下不上值的时候,待人很温和。”
居上含糊“唔”了声,心想太子只要不找她的麻烦,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那厢凌凗将球杆交给家仆,整理好衣冠才来与她攀谈,温声道:“上了场,一时下不来,慢待小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