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狩 第29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她呢,虎着脸站起身便要走,他迟疑了下,“你去哪里?”

  居上举起十指朝他扬了扬,“满手都是荔枝水,那边有个小水潭,我去洗洗。”

  他还以为她气得打算回去了,但听说去洗手,便没有多言,只道:“快去快回。”

  当然她是不屈的,嘟囔道:“洗手都要管……”顺着小径往远处去了。

  他没把她的气恼放在心上,知道这地方现在不会有外人闯入,便安然打了个盹儿。可是奇怪,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她回来,洗手应当用不了那么长时间,难道遇见什么事了吗?

  思及此,隐隐有些担心,便起身顺着她的脚踪,往前寻找她说的那个小水潭。

  乐游原是天然的园囿,前朝只在坊院周边设立界限,原上并未精心雕饰过,相较南坡的喧闹,北坡则安静原始得多。一路走,草木葳蕤,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个石砌的平台,平台连着一个两丈来宽的水潭,潭水很深,看不见潭底。那个扬言来洗手的女郎并不在,可一双鞋却留在了石台上,玉色的平头履,绣着精美的花草纹样,明明是女孩子贴身的东西,孤零零地遗落在那里,乍看让人惊惶。

  “小娘子!”他四下观望,“小娘子……辛居上……”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长风吹过草底,沙沙作响。

  他急起来,听见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骇然回身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惊现,他死死盯住水潭,难道她落水了吗?

  忙趴在潭边查看,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底杳杳看不穿,他甚至已经设想出了她落水的画面,八成是洗完了手又想洗脚,脱了鞋坐在塘边上,结果一不小心人往前倾倒,踩不到塘底,人就沉下去了。

  他没有再犹豫,纵身一跃而下,潭水冰凉,比他想象的还深,他这么高的身量,入水后一下就没顶了。

  还好范围不大,也只有两丈方圆。他潜入水底四下寻找,摸到水草和青苔,但没有摸到他要找的人。

  不在塘底,没有落水,他遍寻不着,重又浮了上去。

  一出水面便看见她蹲在水塘边上,惊讶地问:“郎君这么热吗?衣裳都不脱就野浴?”

  此时的凌溯,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庆幸有之、欣喜有之,当然最强烈的情绪就是生气。

  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辛居上,你真有本事!”

  居上愈发奇怪了,穿回鞋,轻轻拽了拽身上的青碧缬襦裙,纳罕道:“怎么了?你做什么咬牙切齿的?”

  很好,她还能看出他的愤怒。他问:“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居上提了提手里的战利品,“我刚才净手,发现附近有兔子窝,好不容易抓了一只,晚间让典膳局做兔头吃。”

  “那鞋是怎么回事?”他一边上岸,一边质问,“你抓兔子,为什么要脱鞋?”

  居上道:“我脚心热,本想脱鞋涤足的,脱到一半看见有兔子,来不及穿上就追过去了。”

  他怒极反笑,“好极了,我的太子妃抓兔子去了……”

  居上看他那副狼狈模样,终于敢往自己揣测的那方面想了,“郎君,难道你以为我落水了,所以跳下去救我吗?”

  这个事实,不知为什么说起来竟有些不堪。

  凌溯觉得自己好端端的人,要被她弄疯了。

  抬手捋了捋脸,他浑身都在滴水,又气又恼道:“若是可以,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结识过你。”

  居上也没想到堂堂的太子,说救人就救人了,而且是在只有一双鞋作为佐证的情况下。但这份孤勇,这份热心肠,让她觉得自己此前没有看错人,他虽然凶巴巴的,但很有善心,人品也不算太差。

  忙抽出手绢替他擦拭,把贴在脸上的湿发挑开,浸过水的凌溯,有种出水芙蓉的美好,甚至还夹带着楚楚可怜的感觉。

  总之是来救她的,这份情一定要领。居上见他脸色发白,生出愧疚之心来,连连说对不住,“我没想到郎君会来找我。”

  他懒得与她说话,忙活半晌擦不尽身上的水,又板着脸道:“你转过身去。”

  居上只得依着他的话办,放眼望向远处碧青的苍天喃喃:“郎君,你好关心我啊,看来这亲没有定错。”

  凌溯抿着唇不理她,脱下身上袍服用力一拧,水势倾泻而下。

  可她又开始质疑:“你为什么不多走几步找一找呢,我离这里不远……”

  这么一说,气血又上涌,他寒声道:“我喊过你,你听见了吗?一个人落进水里能坚持多久,你可知道?我若是不救你,你淹死了,我无法向右相交代,更要背负克妻的名声,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义无反顾下水了吗?”

  居上被他吼了两声,没关系,这种情况下可以不计较。但她也弄明白了,人家比她思虑得周全,看见一双鞋,连怎么写讣告都想好了。

  还克妻……这么谨慎,活该变成落汤鸡!

  看来不必自作多情了,居上四下看了看,“我去找家丞,让他想办法把你弄回去,免得受了风寒。”

  可他现在这样,怎么能够出现在众人面前?

  到底不能声张,回到紫薇树下,把罩衣撑在日光底下暴晒。现在的天气虽快到中秋了,太阳余威犹在,只要晒上半个时辰,应当就干得差不多了。

  居上在一旁看着他,他坐在毡毯上,脸色阴沉沉默不语。她忍不住伸手拽拽他的中衣,那柔软的料子紧贴身体,把身形轮廓勾勒得纤毫毕现。

  “要不然我把帷帽借给你?”她好心地说,“你戴着帽子坐到太阳底下去,这样身上干得快。”

  然后中暑,晕倒,成为她一辈子的笑柄?

  他说不,“我就在这里,你不用管我。”

  唉,气性怎么那么大呢,居上觉得男人真是矫情。但无论如何,人家都是为了救她,克不克妻另当别论,她很真诚地说:“我还是要多谢郎君的奋不顾身……”边说边扒拉脚边的兔子,一直扒拉到他面前,“这是我自己打的,送给你当赔罪吧。”

  凌溯并不领情,但激愤过后慢慢平静下来,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怪她。

  转开脸,他看着这寂静的山坳叹了口气,“算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以后若是去水边,带上你贴身的婢女,别再一个人乱跑了。”

  这也算冰释前嫌了吧,居上乖乖道了声好,忍了半晌才告诉他:“其实你不用救我的,我自己会凫水。”

  他诧然转过头来,“你会凫水?”

  居上说是啊,“我外祖家在洛阳,园中开凿了好大一个池子养鱼,但不知何故,那些鱼总也养不大,我阿翁就不高兴了,干脆把池子清理了一番,让我们这些孩子学凫水。小郎君们单日使用,小娘子们双日使用,我八岁以前每年盛夏都去,八岁之后开蒙,能去的机会不如以前多了,但只要得空,一定要去看望我阿翁。”

  所以她还有多少异于常人的本领呢,这年月女郎骑马射箭都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有机会学凫水的,实在不多。

  他很好奇,“你们辛家不是门阀吗,家中的女郎都是这样教导的?”

  从他的语气里,居上窥出了一点鄙薄的意味,“门阀不能这样教导女儿?我阿翁说学会凫水可以自救,不用听天由命等着别人来救你。我家二娘和三娘也随我一起去洛阳,不过三娘手脚各忙各的,死活学不会,但二娘已经凫得和我一般好了。”说罢郑重其事通知他,“将来我的儿女,也要学凫水。前朝的□□你听说过吧,就是掉进莲花池里淹死的,正因为这个缘故,我阿翁说女子一定要学凫水。”

  那言之凿凿已经制定好了儿女将来的规划,凌溯脑子里乱了片刻,犹豫地思量着,她的儿女,不是也与自己有关吗?

  罢了,没什么可争辩的,学会凫水确实有好处。像今日,她要是真的落了水,等他赶去施救时,怕是人都飘起来了。

  身上的中衣慢慢风干,架在烈日之下的罩衣也可以收回来了。他将圆领袍穿上,一面告知她:“中秋宫中设宴,你随我进宫赴宴,正好向陛下与皇后殿下请安。”

  居上“哦”了声,又来同他商议,“那我十六可以回去补过中秋么?最好能在家住上一晚,我想与阿娘阿婶她们聚一聚。”

  凌溯凝眉,“前两日不是刚回去过么,怎么又想聚?”

  居上道:“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郎君不曾听过吗?你的中秋要与爷娘共度,我的中秋也会想爷娘。再说了……”她背过身去嘀嘀咕咕,“聘了人家的女儿,连面都不露,这是北地的规矩吗?真是没有礼貌!”

  凌溯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你说什么?”

  居上额角一蹦,忙道:“没什么,我说北地人真是豪迈,什么都不计较。”

  他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言不由衷,待重新扣好蹀躞带,方应了一声,“十六那日准你回去,但不可在家过夜,等我下值,来接小娘子回行辕,顺便向贵府上长辈请安。”

  居上想了想,也行,大家虽没有感情,但面子上要过得去,既然他愿意登辛家的门,就不要那么挑剔了。

  这厢拾掇妥当,凌溯转身带她往南行,转过一处弯势,便看见七八个百无聊赖的人或站或坐,茫然仰望着天顶。忽然见他们现身,忙都蹦起来迎接,家丞问:“郎君这就回去吗?可要去西坡上再转转?”

  凌溯内里的衣裳还潮着,脚尖的足衣也踩得出水来,哪里有游玩的兴致,淡然道了声“回去”,把手里的兔子扔给了一旁的翊卫。

  家丞说是,躬身送他上马,一觑太子

  

  的衣裳,发现皱皱巴巴,奇怪怎么和来时不一样了……

  再看太子妃娘子,她倒是一切如常,登车之后还不忘叮嘱:“过会儿将兔子送到西院来。”

  家丞道是,整顿了队伍,拍掌示意动身。

  坐在马车内的药藤压声询问:“小娘子,你与太子殿下独处得怎么样?”

  居上暗道惊心动魄,千回百转。

  不过不便说与她听,便斜眼瞥了瞥她,“你说你去如厕,怎么一去不回了?”

  药藤讪讪笑了笑,“临走的时候长史吩咐我,不能一味跟着小娘子,要让娘子与殿下有独处的机会,所以婢子看准时机告退了……小娘子,我看你满面红光,太子殿下教你射箭了?”

  居上说不曾,“谁出门游玩带着弓,要学也得回来学。不过殿下答应让我十六归家,我觉得这人还可以处处。”说罢又去琢磨她的兔肉,“今晚在院子里搭个棚子,我要现烤。等烤完了给殿下送两块,他不是答应收我为徒了吗,理当孝敬孝敬。”

  药藤应了声是,再打起窗上垂帘,太子行辕就在前面。

  宅邸中的内侍迎出来,将凌溯迎入了东院,居上慢悠悠回到自己的寝楼,换了身衣裳。

  太阳将下山的时候,院中小棚子也搭好了,典膳局搬来好大一个烤炉,上面横亘着铁栅栏,下面放置柴火。

  “烤兔子要用胡杨木。”居上一面添柴,一面笑着说,“早前我与阿兄烤过两次,论烤兔子,我也算半个行家。”

  那只被她追了好久,气绝身亡的兔子呈上来了,已经用蜡封住了窍,去了皮毛抹上了蜜,四仰八叉钉在了铁棍上。把铁棍抬上烤架,她极有耐心地慢慢转动,让兔肉受热均匀。烤制的时间有点长,起码花了半个时辰。等烤完之后拿刀卸下一条腿,兴冲冲捧到东院,可还未进门,内侍就迎上来,压着声道:“娘子,郎君已经睡下了。”

  居上很不解,“这么早就睡了?”细想想,不大对劲,“他可是身上不舒服?传侍医来看过吗?”

  内侍道:“殿下不曾说不适,只说累了,小睡片刻,娘子看,可要小人上去通传?”

  居上说不必了,料想他大约是受了寒,病倒了。如今天气虽还炎热,但架不住湿衣裳裹在身上风干。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这样狠造。

  没有办法,她只好举着兔腿又回来了。

  心里愧疚,吃兔子也食不知味,晚间定定坐在二楼的窗口观望,将到戌正前后,才见对面终于亮起了灯。

  竹帘后有人走过,垂委的寝衣飘摇,看上去有种弱柳扶风的味道。

  她忙扒着窗口问:“郎君,你怎么了?可是病了?”

  对面的人顿住步子,打起了竹帘,淡淡朝她看了一眼,“我没病。”

  她不信,“那你怎么一脸菜色?”

  他冷哼了一声,“因为有人将送出去的东西又收回,自己吃光了。”

第34章 坏了品相。

  居上懵了下, 才发现他说的是兔子。

  她只好费劲地辩解:“先前说送你,郎君好像很不屑的模样,我以为你不要, 所以又拿回来了。后来在园子里架棚烤了, 还撕下一条兔腿给你送过去呢, 可那时候你又睡下了……”

  “睡下了, 你就把兔腿带回去了?”他平静地问,“现在那条腿在哪里?”

  居上讪笑了下,没好意思说, 那兔腿已经进了自己肚子里。既然又欠下了债,想办法偿还就是了,遂诚恳地说:“烤制的东西, 要趁热吃才好吃,郎君现在起身, 兔肉早放凉了, 凉了口味就欠佳了,不过不要紧, 等明日我让人重新买个活的回来, 现杀了烤给郎君吃。”

  窗口的烛火照着她的脸, 好像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

  凌溯看了她一眼, 没有心情与她争辩兔子的事,到现在脑子还昏沉沉的, 身上也有些发热。

  抬手摸了摸额头, 同样滚烫的掌心, 分辨不清前额的温度, 他慢慢转开了身, “早些睡吧。”打算去桌旁倒水。

上一篇:相思无别离

下一篇:鬓边待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