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35章

作者:木秋池 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古代言情

裴望初道:“这不是世俗的尊卑,这是我心里的高下。”

世人看他是落尘的明珠,入网的白鹤,然而他心里并不自重,在他珍重的人面前,他自甘卑至尘泥。

话已至此,他又说道:“宗陵天师手里有你的信物,崔驸马在谢黼面前为我求情,这两人均非善类,殿下一个都不该招惹。你将把柄递到了他们手里,可想过日后该如何收场?”

谢及音道:“自然是解燃眉之急在先。”

“如今燃眉之急已解,殿下,以后不可再如此行事。”裴望初劝她道。

谢及音很不喜欢他这只许州官放火的态度,论起做事不顾后果,她还没与他翻上元节那天的旧账。

她将犀角梳重重往妆台上一搁,声音微冷,“那裴七郎倒是教教我,以后该如何行事?”

正此时,识玉匆匆走进来,隔着屏风道:“殿下,驸马回府了,眼下正朝主院这边来。”

谢及音下意识看向裴望初,裴望初对她道:“等会在崔缙面前,殿下不必护着我。”

谢及音冷哼一声,“你既不识好歹,本宫何必管你。”

崔缙在城外接到了崔元振,父子大半年未见,本该有许多话要说,但崔元振要先入宫见太成帝交兵复命,崔缙也趁这段时间先回公主府一趟。

他先派回的亲信向他禀报道:“裴七郎一入府就去了嘉宁公主起居的主院,再未出来,也没听说主院有什么动静。”

闻言,崔缙的脸色不太好看,将缰绳往亲信身上一扔,“我去看看,不必跟着。”

主院里静悄悄的,侍女们都被遣远了,只有几只麻雀在檐下拣食。

崔缙远远看见裴望初跪在庭院的石子路上,脚上锁着铁链,依然身姿笔直,如修竹茂松,倒像是招摇勾引。

崔缙踱步走到裴望初面前,睨着他问道:“殿下让你跪在这儿的吗?”

裴望初不言,崔缙冷笑道:“一个背主的奴才,还敢在我面前端架子。你这些没用的傲气,但凡留几分给自己,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识玉从上房里走出来,见了崔缙,屈膝行礼,“殿下正在午睡,请驸马不要喧嚷。”

崔缙将识玉叫至一旁,问她:“不是说殿下要他是为了亲自处置吗,难道只是叫他在院中跪一跪?”

识玉道:“殿下一向心怀慈悲,不会磋磨人的法子,不知驸马是想怎样?”

“至少要杖三十、鞭六十,黥刑刺面,游街示众,”崔缙望着裴望初冷笑道,“还有更侮辱人的法子,那些籍没入宫的罪臣之后都是些什么下场,殿下不会想不到,只怕她舍不得。”

让裴七郎净身做太监,连识玉都觉得太过刻薄,故不答言。见她态度与那天游说自己时不同,崔缙心中不悦,问道:“殿下究竟是真的在午睡,还是不想见我?”

识玉不承认,崔缙心中起疑,三两步拾级而上,要往上房中闯,不料一柄长剑挡在身前,将他抵了回去。

公主府侍卫中尉岑墨面色冷严,挡在崔缙身前道:“公主起居之地,擅闯者以犯禁论。”

他从前本在前院守着,只有谢及音出门时才会随护身侧,后来谢及音听了裴望初的话,将他调到了主院,为的就是防止崔缙乱闯。

崔缙险些气笑了,说道:“我与殿下乃是夫妻,这天底下还有丈夫要见妻子,家中奴仆拦阻的道理吗?”

岑墨并不通融,“我只认得公主殿下是主君,只听殿下的吩咐,并不是别人的奴才。”

“好好好,你们都是忠臣,只有我一个外人。”崔缙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回身看了看庭中一跪一立的裴望初和识玉,又看了看挡在身前的岑墨,突然冷笑一声,拔出岑墨的佩剑,朝裴望初走去。

识玉神色一变,挡在裴望初面前,“驸马!您这是做什么!”

“处置刁奴,滚开!”崔缙一把拨开识玉,将剑锋抵在裴望初脖子上,怒声道:“今日便叫你知道以奴欺主的下场!”

剑身的青光折射在裴望初脸上,裴望初目光平静地与崔缙对视。有一瞬间,崔缙竟觉得他的眼神与谢及音十分相似,明明身处弱势,然而看人的眼神里却藏着轻讽与怜悯。

只听裴望初轻声叹道:“崔家眼下如日中天,青云兄仍处处不如意,若以后崔家落败,却不知青云兄该如何自处?”

崔缙握剑的手一顿,拧眉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青云兄是否仍未想通,宗陵天师为何要保我,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是卦象所指,天命所归吧?”

裴望初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飞檐的脊兽上,那是河东郡所在的方向。

“宗陵天师有本事叫河东郡的战事转败为胜,然而当初崔元振与反贼僵持之际,他却稳坐高台,闭口不言,偏要等崔元振失势时再出手,叫今上折服于他的神通。”

裴望初双目微垂,接着道:“仗是崔元振带人打的,奔波辛劳加之于身,到最后,功劳却全落在宗陵天师手里。”

崔缙被说中烦心事,有些恼恨,手中的剑却逼得更紧,剑锋贴上了裴望初的皮肤,割出一条血痕。

他冷冷道:“你如今已是阶下囚,朝堂之事与你何干,纵我今日宰了你……”

“宰了我,如何,还没想明白吗?”裴望初轻笑,微微抬首,“宗陵天师正等着青云兄宰了我呢。”

崔元振在河东郡剿贼不力,靠着宗陵天师的星象才堪堪得胜,宗陵天师早知崔缙与裴望初的恩怨,故意说裴望初是抓住萧元度的卦中之人,好叫他杀害后,令崔家更为太成帝所不喜。

如此一来,在河东郡一事上,更没有人能同宗陵天师抢功了。

在裴望初的点拨之下,电光石火间,崔缙想通了背后的关窍。

如此看来,裴望初不能杀,可是……

念及谢及音的态度,崔缙心中又不甘心放过他,怕他卖弄姿色、巧言哄骗,令谢及音心软。

那是他崔缙的妻子,他尚未求得她回心转意,怎么甘心拱手让人?

几颗血珠沿着剑锋滴落,一时间,院中寂静无声,连拣食的麻雀都没了踪影。识玉的心悬在喉咙,岑墨亦皱眉看着崔缙手里的剑,看他迟疑不决,裴望初命悬一线。

正僵持间,谢及音突然从上房走出来,行步如风走到崔缙面前,握着他的手腕,将剑锋掰至一旁。

“岑墨!”

谢及音喊了一声,岑墨三两步上前,夺回了崔缙手里的剑。

崔缙目深如墨地盯着谢及音,见她云鬓高髻、盛装玉颜,面有怒容,哪有半分午睡未醒的样子。

跪在地上波澜不惊的裴望初亦眉心一拧。

“不是说在午睡吗,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崔缙欲伸手碰她的脸,被谢及音躲开。他的手停在半空,倏尔冷冷一笑。

“谢及音,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说什么欲泄恨而不能,我看你分明就是放不下他……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是不是?”

他简直怒不可遏,谢及音却并不看他,对岑墨道:“把他赶出去。”

岑墨朝崔缙一抱拳,“驸马自己走,还是我请您走?”

“你这样与谢及姒有何区别,你们姐妹都是骗子……”岑墨上手拉他,被崔缙一把甩开,“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他狠狠看了谢及音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直待崔缙的身影消失在主院影壁后,谢及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蹙眉看了一眼裴望初颈间的伤口,对他道:“随我进屋。”

窸窸窣窣的铁链声跟在身后,谢及音叫识玉去找药粉和纱布,她背对着裴望初站在屏风边,一时没说话,似在缓和情绪。

“殿下方才不该露面,驸马不会杀我,如今知道您——”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谢及音转身抽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40章 不忍

识玉拿来药粉和纱布, 见裴望初跪在屏风外,心中暗道,都说裴七郎清高不折, 为何在殿下面前总这般没骨头。

谢及音卧在屏风后的贵妃椅上假寐,听见动静,并没有起身帮他的意思。裴望初似是轻叹了一口气,从识玉手中接过东西。

“多谢,我自己来就可以。”

他跪在屏风边, 身边连能搁东西的小几都没有, 识玉让他去外间八仙桌,裴望初垂目笑了笑, “殿下未允, 我怎能擅自起来。”

屏风内金铃轻响,识玉绕进去,走到谢及音身后。谢及音搁下金铃,朝妆台的方向一指, 对识玉道:“把我的铜镜拿给他用。”

“是。”识玉一头雾水地应下, 心中疑惑,这到底是生气未生气, 关心不关心?

她将铜镜捧出去, 又移来一张小案,拧了张干净的帕子。见裴望初能自己上药, 便不再管他,阖上门出去了。

镜中映出面如冠玉,左脸上隐有红痕。裴望初仰起头, 将颈间的伤口处理干净,又整了整衣冠。他听见屏风后的呼吸声逐渐平稳, 想谢及音大概是睡着了,于是悄悄起身,将小案归位,捧着铜镜放回她的妆台上。

美人榻与妆台隔着一道珠帘,裴望初望过去,只见她枕臂而眠的背影。

她的掌心好像有一点泛红,裴望初摸了摸自己挨打的侧脸,悄声走过去,见她似无知觉,手指轻轻落在她掌心里,指腹在她泛红虎口内侧轻轻摩挲。

谢及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忍到平心静气不容易,她声音里依旧有几分余韵的冷,“不是爱跪么,本宫没叫你起来。”

裴望初收回手,轻声道:“是我自作主张,被您知觉了。”

谢及音默然片刻,朝他勾了勾手,“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裴望初从她身后绕过去,跪坐在贵妃榻前,已经做好了再挨一耳光的准备,孰料谢及音却勾着他的衣领上前,主动与他亲吻。

她攀着他的肩膀从榻上起身,腰臀被他托在掌心里,整个人倾身覆在他怀中,自他额头至眉眼,至薄凉的嘴唇,寸寸亲吻舔舐,仿佛充满爱怜。

裴望初心中绮念乱生,拢在她腰间的另一只手缓缓收紧。

“我想了许久,七郎说得对,”谢及音叹息里夹着喘息,抚着他的脸低声道,“我这般意气用事,护不住你,也保不住自己,今日得罪驸马事小,来日得罪父皇,怕不能收场,是不是?”

裴望初在她唇上亲了亲,声音里带了几分喑哑,“万事以己为先,你能这么想很好。”

他倒还顺杆爬了上来。

谢及音笑了笑,“是啊。”

他有反客为主之意,谢及音仰面感受着他落在颈间的亲吻,突然说道:“明天,你与郑君容都搬到得月院去。”

裴望初动作一滞,与她目光相对,似有不解,又似有几分了然。

他就说,能将她气到动手打人,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蒙混过去。

“你因我而受驸马刁难,若要我袖手旁观,纵你有本事次次化险为夷,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这份心,”谢及音抚着他的眉眼,轻声解释道,“倒不如你到得月院去,那里离主院最远,驸马不会再为难你,即使会,我瞧不见,便不会拦着,你尽可大显身手。”

裴望初听完,眉梢微挑,“殿下认真的?”

谢及音单指抵住他欲吻上来的嘴唇,态度坚定,“自然,为了你,也为了本宫。”

谢及音派了几个府卫帮忙,当天夜里就把东厢房腾空,连床褥枕席都卷去了得月院。

院子在公主府的东北角上,因无人居住而显得凄清冷寂,裴望初披着外衣,掌着一盏灯,坐在窗边自弈。郑君容前来旁敲侧击,问他如何得罪了嘉宁公主,裴望初不答,反将盛放黑棋的棋篓推至他面前。

“你先与我交代清楚,如何伙同宗陵天师算计殿下的。”

宗陵天师不是郑君容的授业师父,郑君容自然与师兄更亲,三两句便将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

“天师应该早就盯上你与殿下了,对公主府的事知道得很清楚。他先找上了我,让我去求殿下,以此为救你的条件。天师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救师兄倒是次要,主要是想见一见嘉宁殿下。”

裴望初问:“这是他说的,还是你猜的?”

郑君容有几分不好意思,“是我猜的。”

“若是你猜的,”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连成倾轧之势,裴望初若有所思道,“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裴望初搬到得月院后,一连几日,谢及音都不曾召见他,且又将柳梅居那群郎倌们请了出来,在主院中弹琴奏乐,起舞玩闹,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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