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秋池
看见光彩照人的谢及姒朝他跑过来时,崔缙心里仿佛被钟锤敲击了一下,既心软又心疼。
自太成帝登基后,谢及姒移居皇宫,他们之间虽有青梅竹马之谊,却碍于身份和礼教,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面了。
此刻见了谢及姒,崔缙心里一阵宽慰,转而想到她今日来雅集是为了相看驸马,顿时又感五味杂陈。
崔缙翻身下马,见谢及姒险些被脚下的竹笋绊倒,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
谢及姒半个身子扑在崔缙怀里,一阵浓淡适宜的苏合香袭来,崔缙扶着她的手下意识一紧,然后才缓缓松开。
他后退半步拱手行礼:“微臣参见佑宁殿下。”
“缙哥哥快平身,你同我多礼什么?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这一向可好?”谢及姒笑吟吟地望着崔缙,仍是一副与他两小无猜的模样。面对这样天真烂漫的谢及姒,崔缙总是情不自禁地心软,想要呵护她,纵容她。
因此他明知道众目睽睽应当避嫌,还是不忍心拂拒谢及姒。
崔缙道:“最近一直在忙着训练虎贲军,军中没有什么趣事。倒是军营外腾出一片空地,准备建跑马场和蹴鞠场,你若喜欢,等建好了可以去玩一玩。”
“那我必然要去,届时缙哥哥教我——”
话音未落,身后雅集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原来是谢及音的府卫已经将那十位公子捆绑完毕,正推搡着他们往竹林外走。剩下的那些公子们想拦又不敢拦,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想上前阻拦,谢及音亲自挡在前面,四两拨千斤道:“怎么,想以下犯上?”
谢及姒见状脸色一白,对崔缙道:“皇姊说要将他们绑回公主府去做面首,缙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与皇姊吵架了吗?”
崔缙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做面首?!”
他来之前,多少猜到了谢及音是为了给他找不痛快,或者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却没料到她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竟然敢公然劫持这么多名门公子。
且不说堂堂公主抢男人传出去多么可笑,事后这些士族们联合起来一闹,能将她公主府掀翻了也不为过!
崔缙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猛跳,手握长剑快步上前,厉声呵道:“都住手!”
谢及音早就看见了他与谢及姒在说话,眼下却又作出刚瞧见的模样,玉指轻轻挑起帷帽垂纱一角,露出弧月状的眉眼与意味朦胧的笑。
“驸马冗务缠身,竟也有空来雅集宴饮吗?”
崔缙面色冷然道:“殿下既然知道我忙,何必自找不痛快。这些公子都是名门之后,天子尚以客卿视之,还请您高抬贵手,给他们些体面。”
谢及音冷笑一声,“倘若本宫说不呢?”
崔缙一抬右手,身后虎贲军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手按黑剑上前一步,只听一阵戎甲相撞,虎贲军们齐齐高喝一声:“在!”
谢及音扫视了一圈虎贲军,声音更冷,质问崔缙道:“虎贲军乃天子之器,你敢用它对本宫动武,是想造反吗?”
谢及姒在一旁插嘴道:“父皇若是知道了,也必然不会向着皇姊,皇姊还是听些劝吧,这件事闹大了,吃亏的还是你。”
她站在崔缙侧后方,仿佛是找到了撑腰的人,说话都变得不紧不慢。崔缙也乐得见此,对谢及音道:“嘉宁殿下,半柱香内,您若不放人,虎贲军可就要动手了。您是天潢贵胄,不会伤着您,但您的府卫可能要吃些苦头,您自己掂量吧。”
他说着还真让人点了半柱香,谢及音虽然遮着面,但听声音已经怒不可遏:“崔缙,你今日真要为了谢及姒驳本宫的面子吗?”
崔缙一言不发,却是铁板钉钉的态度。
“你混账!”
眼见着那半柱香燃成香灰,虎贲军腰间的利剑齐刷刷出鞘,谢及音忍了又忍,最终后退了一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对护卫长说道:“先把人放了吧。”
那些被绑的世家公子们重获自由后,纷纷向崔缙和谢及姒道谢,见谢及音被压了气势偃旗息鼓,顿觉胸中出了一口恶气。这些人还没走出紫竹林,嘴里又开始不干不净,或指桑骂槐,或含沙射影,将她比作逢洪上岸抢年轻壮丁的女水鬼,说她是凶悍丑恶的母夜叉。
听着这些话,谢及姒掩面暗笑,崔缙神色无澜。
只有识玉陪在谢及音身旁,她知道自家殿下最讨厌别人说她怪异,颇有些担心地轻唤道:“殿下……”
“扶稳我。”
“啊?”
谢及音低声飞快说了句什么,识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突然向后一仰,倒在了自己怀里。
第6章 得逞
识玉手忙脚乱地将谢及音带回公主府,催着人去请大夫,一边拧了张温热的帕子给谢及音擦脸,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抹眼泪。
“别哭了,我没事。”识玉哭得正伤心,躺在小榻上装晕的谢及音却幽幽出声,把她吓了一跳。
“殿下您醒了!您感觉如何,还难受吗,要不要喝点水……”
谢及音抬手让她闭嘴,探头往外瞧了瞧,问道:“崔缙没跟着回来吧?”
识玉摇了摇头,想起今天在紫竹林里驸马的态度,不禁替谢及音觉得委屈。
谢及音自己却是顾不上的,她飞快摘下系在腰间的印信塞进识玉手里,交代她道:“你现在拿着我的印信进宫去找父皇,就说我闹死闹活着要去嵩明寺出家。演得逼真一些,明白吗?”
识玉惊呆了,“啊?!殿下您……竟然这么想不开吗?”
“别瞎寻思,我是为了救人。”
识玉懵懂地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您……您不会真出家吧?”
谢及音波澜不惊地吓唬她道:“你若是演砸了,本宫只能拉着你一起做尼姑了。”
识玉听谢及音的吩咐,当即起身入宫,见了太成帝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将今日在紫竹林的事说了,又添油加醋地告了崔缙一状。
她抽噎着对太成帝道:“殿下纵有不对,驸马千不该万不该当着佑宁殿下的面羞辱她……如今竟将殿下逼得心灰意冷,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已经动身往嵩明寺去了,奴婢没用,实在拦不住,只好来求陛下做主,求陛下可怜可怜嘉宁殿下,劝劝她吧!”
太成帝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冷声斥道:“简直胡闹!嫌在紫竹林丢的脸不够,要出丑出到嵩明寺去吗?!”
识玉浑身一抖,伏在地上,连啜泣也不敢出声了。
“张朝恩!”
大太监张朝恩手持拂尘上前一步,“奴才在!”
太成帝吩咐道:“你亲自去趟嵩明寺,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用劝的,用绑的,总之将嘉宁带回来,若是朕的女儿今天剃断一根头发,你和嵩明寺主持都别活了!”
张朝恩颤了颤,应到:“奴才这就去!”
识玉跪伏在宣室殿内不敢出声,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张朝恩将谢及音带进了宫,果然是绑回来的。
已经入秋的天,张朝恩跑出了一身汗,战战兢兢跪在殿中不敢上前。谢及音更加狼狈,帷帽之下华发未束,凌乱披散肩头,她脸上素净未着脂粉,唯有两行泪痕自哭肿的双眼一路淌落两腮。
她生得美,落泪时更有一番承自她母亲的羸弱风韵。太成帝望着她叹息,心里的七分火气先熄了三分。
他恨恨在心里骂道,崔缙这小崽子,未免太不知好歹。
“前几天不是病了吗,不在公主府里好好养病,怎么又跑到紫竹林去了,还闹出这么大动静,”太成帝扬了扬案头的奏折,“杨家已经将参你的折子递到朕跟前了。”
谢及音垂泪说道:“前因后果父皇既已知晓,便知错不在我,我乃堂堂大魏公主,想要哪个郎君要不得?可这些士族子弟实在过分,一边当面轻慢我,一边向阿姒妹妹献殷勤,就连我的驸马也……父皇,世上既无好郎君愿意侍奉我,我整日守活寡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将这造孽的白发剃干净,去嵩明寺里当尼姑得了!”
谢及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是要将这么多年的委屈一口气哭个痛快。跪在她侧后方的张朝恩大气不敢出,生怕这位殿下一口气喘上不来厥过去。
“行了行了,别哭了,”太成帝按着脑袋道:“朕说过会让张朝恩替你留意,你何必自己去出这个风头。”
“洛阳城的好儿郎就那么多,士族子弟都看不上我,难道要我从那不干不净的柳梅居里挑吗,我不要!”谢及音一抹眼泪,突然转头问张朝恩,“张公公你说,你还能从哪里挑?”
“这……”张朝恩额头上又出了汗。
太成帝昨天下午摆驾嘉宁公主府,晚上回宫后突然暗示他给嘉宁公主挑选几个长相出众、性格柔和、家世清白的男人,还不能是太监。张朝恩还没来得及琢磨呢,就闹出了今天这事,这要他怎么回答?
他支支吾吾没个答复,谢及音见状,只道他没指望,又一味地哭起来。太成帝瞪了张朝恩一眼,张朝恩觉得很冤。
谢及音哭着哭着突然一噎,体力不支似的晕倒在地,识玉忙上前将她扶进怀里,一边掐她的人中一边探她的脉搏。太成帝也被吓了一跳,忙让人去传太医,快步从龙椅上走下来,指了几个侍女,“快!你们几个先把嘉宁扶到偏殿去休息!”
谢及音被灌了一碗参汤后幽幽转醒,此时太医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给她切过脉后都说她有些惊险,“殿下这几日本就风寒入体,没有休息好,又接连大怒大悲,导致寒气、郁气相杂,侵心入肺。此症轻则虚寒无力、容易晕厥,重则突致心疾,有性命之危。”
太成帝闻言皱眉道:“竟如此凶险?该如何医治?”
太医抚着胡子道:“风寒之疾,臣可以开药疗愈,然心中郁结,需殿下自己想通。”
谢及音侧身朝里躺着,闻言哽咽道:“想不通了,生死由命吧。”
太成帝:“……”
太医只管看病,不敢置喙天子家事,服侍谢及音喝下药后就走了。识玉陪着谢及音在偏殿休息,张朝恩则垂首弓背跟在太成帝身后,看他心烦意乱地在正殿中走来走去。
太成帝向张朝恩抱怨道:“朕这个女儿,千好万好,就是性子不好,和她娘太像了,凡事容易想不开。常人能受七分委屈,她一分也受不得,堂堂大魏公主,竟能为了几个男人……唉!”
张朝恩斟酌一番,小声说道:“殿下也是可怜人,驸马不体贴她,想必崔家的人也不会待她多好,好不容易盼到独立开府了,想在身边养几个知冷热的人,结果又被驸马给搅和了……”
太成帝瞪他一眼,“你少拉偏架,什么叫搅和?今日多亏青云拦下了嘉宁,若嘉宁真将这些士族子弟绑回公主府,朕怎么向他们家族交代?朕的老脸往哪儿搁?”
“奴才是看着两位公主长大的,难免偏心,”张朝恩憨厚地笑了笑,“嘉宁殿下并非故意给您添堵,她心眼儿少,不比佑宁殿下讨人喜欢,还望陛下对她多宽恕些。”
“唉,她岂止是心眼少,她简直——”
“愚不可及”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太成帝心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问张朝恩道:“昨天嘉宁想同朕讨要裴七郎,朕当时怀疑她是受人指使,或者另有图谋,可看她今日这番蠢到家的作为,朝恩,你说她想要裴七郎,不会是真的只想要这么个人杵在府里吧?”
张朝恩笑而不言,这话他可不敢随便乱接。
太成帝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他知道嘉宁自幼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往,他尚为汝阳郡守时,崔夫人常携崔缙过府拜访,嘉宁从不爱与崔缙和阿姒一起玩,总是孤零零地守在她母亲的院子里。
她十六岁嫁到崔家后依然闭门不出,听说连自家的姐妹妯娌都认不全,如今虽独开一府,可府邸冷清得连驸马都不爱回去。太成帝心想,她这样避世的性子,怎么可能受人指使呢?
太成帝又转了两圈,突然低声问张朝恩:“你觉得,朕把裴七郎赏给嘉宁,怎么样?”
张朝恩想了想,说道:“裴七郎的好模样在洛阳城是出了名的,可惜生错了家门。”
说起裴家,太成帝又想起了旧事,“裴家就是冥顽不化的白眼狼,枉费朕对他们那么好,还想把阿姒嫁过去,可他们裴家都做了什么,恩?灵帝昏聩,裴家不仅不起兵助朕,竟然还想告发朕。当时朕率兵攻入洛阳城,裴道宣那一箭险些要了朕的命,幸亏崔缙替朕挡了一下,不然就不是伤着腿那么简单了。”
张朝恩说道:“陛下乃天龙正圣之命,必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太成帝道:“裴家不能留,一是因为裴家站错了队,二是因为裴家根基太深,名望太盛,若是不清理干净,没办法给后来人腾位置。”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裴七郎?”
“其实单饶他一个倒也无妨,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太成帝思忖着说道,“朕只是担心有些人见裴家还有血脉留存,会贼心不死。朝恩啊,门阀郡望这种东西,最虚无缥缈,却也最容易蛊惑人心。朕记得灵帝之衰,即起于他贬谪胶东袁氏。那袁崇礼乃是大魏文人之首,袁家更是四世三公,极有名望。袁氏与灵帝离心,导致那些一心追随袁氏的大小士族也对灵帝不满。”
张朝恩问道:“陛下是担心裴七郎若是活着,会像当年的胶东袁氏那样搅弄风云?”
太成帝点点头,“前车之鉴,不可重蹈覆辙啊。”
“若说因为别的,奴才插不上嘴,单这一条,奴才倒觉得您不必忧心。”张朝恩笑得十分宽心。
太成帝好奇,“怎么说?”
“奴才有幸读过几天书,听过伯夷、叔齐在商朝灭亡后不食周粟,活活饿死在首阳山的典故。奴常常想,若是他们没这么有骨气,吃了周朝的粮食,虽然能活下来,却再无可能成为后世标榜气节的模范,或许有些地位,只有死人才能享受。”
张朝恩说着,喘了一口气,暗暗觑太成帝的神色,见他听得认真,这才继续说道:“奴觉得裴家这事也是同样的道理。您若把裴家人都杀了,让他们死得太干净,反倒容易成全伯夷、叔齐。若是您给裴七郎一个食周粟的机会……”
听到这儿,太成帝心中恍然,接话道:“给嘉宁做面首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你看那些世家子,宁死都不肯去服侍嘉宁。若是裴家的儿郎做了嘉宁的面首,就好比往裴家清望的门面上泼粪水,必能让想要追随裴家、追随灵帝的人不堪其辱。这就好比……杀文臣先削其风骨,杀武官先灭其威风,有杀人诛心之良效。”
张朝恩躬身一揖,笑眯眯说道:“陛下圣明,奴才心里那点小九九,全被您看透了。”
想通了这一窍,太成帝对裴家的处置有了新的主意。他不可能饶恕太多人,人多容易生乱,仅留一个裴七郎出来,既能恶心那些追随裴家的人,又能做个顺水人情,满足嘉宁公主的胃口。
太成帝回到青玉案前坐定,“张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