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如玉
封无疾忽从门外跑入,身量尚不够高,却努力伸手来扶她,惊慌失措:“阿姊,你左耳流血了!”
长安南郊的道观中,舜音独坐窄小客房内,对着墙上挂的三清像出神,左耳已听不见一丝动静。
封无疾自门外溜入,身上服素,小心坐在她右侧:“阿姊,父亲没了,族人都散了,你便在此好生休养吧,耳朵会好的。”
父亲没了,是因她大哥的事没的,都怪她。
舜音目光动一下,哑声问:“封家定罪了?我们要流放?”
回了长安她才知道,她大哥的死成了灵州人的报复,又有灵州人来长安上告,自称见到封家人便想起当初血案,请求圣人降罪。
而那晚的处木昆伏兵,竟再没有人提到过,没有留下痕迹,她的话也无人相信。
封无疾摇摇头:“没有,圣人未作定论,允许我们留在长安。”
舜音缓缓抬头:“没有定罪?”
忽然间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她不能消沉,不能让父亲和大哥失望,要等着时机,换一个前程……
足足六年,封家早已无缘仕途,留在长安如同被困,仿佛已入死局。
却有几个凉州来客入长安,带来了提亲消息。
“可以。”她立于观中,遥遥往山外望去,似等了太久。
都可以,她对嫁谁根本不抱期待,只要能走出长安,能让她将当初未做完的事做完。
这是她对封家的责任……
直到今日。
舜音倏然睁眼,自床上坐起,左耳还痛,右耳却在冲撞着贺舍啜的恶言——
“难道你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了?当初他一刀一刀,中了那么多刀,你又藏在何处?”
“不敢杀我,你大哥死得那么惨也是白死……”
她起身下床,走去门口,一把拉开门。
几个兵卒守在一间客房外,她目光扫去,缓步走了过去。
兵卒看到她,让至一边,没敢阻拦。
舜音推门而入,一眼看到被扔在地上的贺舍啜,他肩头箭已取了,包了伤口,人还昏迷。
她冷冷看着,眼前又弥漫出血雾,自腰间抽出匕首,喃喃自语般重复着大哥的话,一如平常般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明知该忍耐,封家事还没了,却又想不管不顾,就此杀了他,匕首紧握,刚一举,又停顿。
手被一把抓住了。
舜音彻底清醒,转头看见抓着自己的手紧而有力,背上凸起青筋,抬眼看到他脸。
穆长洲眼神黑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抓着她手按下,一把拽着她出去。
舜音踉踉跄跄地跟上。
直到隔壁房中,门被一关,她手还被他紧抓着,心已跳快。
穆长洲将她手中匕首拿下:“你们关不住他,交给我,我可以让他死不了,也活不好。正好,我还有事要问他。”手中匕首缓缓纳回她腰间鞘中,他又说,“待他日长安愿意为你们重审旧案,再让无疾来凉州提人。”
舜音喘着气:“你都知道了。”
穆长洲看着她,声低沉:“知道了,早知音娘心中只有责任,今日才知分量,你若真不愿回来,我大概也能明白了。”
舜音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外面忽而传来胡孛儿压低的声音:“军……咳,不可耽搁了,万一误了回去时间,被总管府察觉私自外出可就糟了!”
舜音抬头看他,知道他该走了。
穆长洲与她对视,手一松,转头往外走。
舜音手臂一垂,如被拉回现实,眼睛看着他背影。
穆长洲走到门口,一停,霍然转身,大步走回,一把扣住她腰,紧紧按在身前:“你当时是不要命了?”
舜音撞上他视线,心口也如被一撞,呼吸顿急:“没有。”
“没有?”穆长洲压着眉眼,盯着她,“为了你的责任你可以连命都不要了,是忘了凉州还有人在等你了?”
“……”舜音说不出话来。
穆长洲紧扣她腰,忽而一手伸入她衣襟,直摸到她心口。
舜音眼睫一颤,那处顿时滚烫,跳得更快,快跃出胸口。
穆长洲陡然低头,唇猛然覆上,自她颈边往下,直至心口。
舜音只觉胸前已沸,一把揪住他衣襟,他唇在她心口处含着,犹如贴着她越来越急的心跳,一下一下,忽的轻咬,又重重一吮。
她浑身一麻,麻到脊背,连左耳的刺痛都忘了。
穆长洲抬头,一手捏住她下颌,强迫她抬头,沉着双眼:“好好活着,封舜音,哪怕你……”他喉间滚了滚,“哪怕你不愿回来,也好好活着。”
舜音仰着头,颈边已经红透,胸口仍在起伏,看着他的双眼,从他黑沉的眸底,竟看出隐隐泛红。
穆长洲手指在她下颌上一抹,嘴边生生扯出一抹笑:“真是狠心,时至今日,竟只有我不甘心。”
腰上一松,舜音回神,他已在眼前走了出去。
第六十六章
封无疾听见动静, 快步走出客房,只看见几个兵卒拖着人事不省的贺舍啜自眼前经过,在胡孛儿的指挥下押着往外去了。
他追去前院, 又见穆长洲翻身上了马,停在那道受尽风沙侵蚀的院墙外, 似是马上就要走了。
“你们, 这……”他赶忙上前, 有一堆的话要问。
胡孛儿瞅他一眼,怕耽误,话说得飞快:“封郎君不必多话,我保证这狗贼死不了!你就别管了!”说着拿了块破布重重塞入贺舍啜口中, 又以布条在他嘴上勒了几道,好防着他咬舌,熟练得很,就这么招呼兵卒将人当破木头似的丢马背上绑住了。
封无疾无言,看他这架势, 绝对不是头一回这么对付人了。
所有凉州兵卒已上马, 随时出发。
穆长洲抓着缰绳,打马回身, 目光直看去后院。
但只一瞬, 他手上缰绳一振,策马而去。
胡孛儿立即领着兵卒们拍马跟上,客舍外一时尘烟弥漫,一行蹄声顷刻离远。
封无疾看他真走了,顺着他刚才的目光回头, 就见舜音缓步自后院走了出来。
他走过去:“阿姊,你可要紧?”
其实想问一下贺舍啜的事, 甚至还想问问她如何打算,怎就这样让穆二哥走了?
舜音一只手掖在衣襟处,目光看出去,外面已经听不见马蹄声,低低说:“没事,其他事晚点再说,要当他从没来过这里。”
封无疾看她颈边浮着一抹红晕,人却似在走神,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伸手扶住她胳膊,又看一眼院墙外:“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舜音沉默一瞬,说:“我们也该走了。”
穆长洲快马赶向戈壁方向。
离远镇子的途中,他就已下令,派兵马先行赶去传令,将此行带出的数千人马分队而行,以外出操练的名义返回凉州。
胡孛儿一路赶得气喘吁吁,抽马颠颠地凑近前方:“军司,不是都见着夫人了,怎么夫人不跟咱们同回凉州?瞧那封郎君抓那狗贼还带着夫人,料想她也不打算往长安探亲了!”
他只道此番封家出面抓人是出于上次被伏的缘故,主导的是封无疾,舜音不过是捎带的。
刚上路时他就想问了,还以为先前催那么急,军司却在那客房迟迟不出来,是打算要带夫人一同回去了,却又没有。
穆长洲跨马在前,目视前方,声温如常,却散在了风里:“凉州已是龙潭虎窟,也好。”
她背负着自己的责任,不想再跳入他这泥沼,也没什么不对。
胡孛儿听得云里雾里,忽见一名兵卒拍马而来,报说附近道上有人。
穆长洲勒住马,朝后方看来一眼。
胡孛儿接到示意,挥手点了几人,带头打马飞奔过去查视。
这一带正是河西地界与中原地界交界一带,他们走的是捷径,附近道上却是指官道,确实有一行人,停马在旁,似乎在休整。
离得还远,那边是中原地界,胡孛儿也不打算接近,只需确认对他们没有妨碍就行。
他老远停在高坡上,拿手遮着眼望去,嘴里“啧啧”两声,一扭头,却见穆长洲已打马跟来,正眯眼细看着远处那行人。
“军司瞧见了?”胡孛儿道,“这好像是那个……当初那个什么巡边使?”
“虞晋卿。”穆长洲看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人,目光已扫向他们来的方向。
胡孛儿正往他们后方看:“他这是从哪里来的?”
看方向,或许是秦州。穆长洲收回目光,手中缰绳握牢,自己如今似乎也并无插手在意的理由,下颌收紧,猛然一扯缰绳,快马朝后驰出。
胡孛儿只当他是着急返回,深知不能再耽误,赶紧跟上。
往前直入戈壁,人迹罕至,但穿越过去,是条一路往西的捷径。
很快就会返回凉州,就如从没来过……
舜音打马离开镇子时,甚至看到了地上还留着他们快马踏过的蹄印,但还在眼前就被强劲秋风扫去了。
封无疾这回出来动到了伤处,离开客舍前在肩膀上重新包扎了一回,绑得厚实,衣袍裹在外面都在肩头鼓出了一块,扭着头往她身上看,只觉她说走就走,不顾天色将暮,也不顾要休息,却到现在都话少得可怜,自己也不好多言。
舜音坐在马上,一手按在心口,那里到此时还滚热未退。
前面留的痕迹消了,又留下了新的,他一定是故意的,就横亘在她心胸正中,想抹都抹不去。
已至交界处,封无疾朝前看,忽而唤:“阿姊。”
舜音抬眼看去,见他往前一指,顺着看去,发现官道上的十里亭处停留着一行人。
一道清俊人影疾步走出亭中见礼,身上绯袍带尘,也不知在此待了多久:“封女郎。”
竟然是虞晋卿。
舜音打马过去,下了马背:“虞郎君在此,是准备走了?”
虞晋卿道:“是,早该走了,只因封女郎突然外出,我一路行来,想试试能否在此处遇上,才于边界道上沿途等候,若在这里也等不到,便只能继续往前了。”
舜音心不在焉,回复地一板一眼:“此行有劳虞郎君绕道秦州,是我们怠慢,如今还劳累你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