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跃
来人正是裴元丘。
适才在城门口,堵上那菜农和厨子之后,裴元丘立马察觉出来了不对,很快便怀疑到了那队刚进城的洛安士兵身上。
以靖王和谢家那位三公子的聪明才智,必然不会到正门送死。
不走正门,那便是山道。
太子布好了天罗地网,一只鸟雀都别想离开从他的南城飞过,不止他这一队人马,上山的几条路都有士兵在追,自己运气好,堵到了人,却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在其中。
以往知道他和周世子,和谢家的那位三公子走得近,不过是几个臭味相投的青年,凑在一块儿吃喝玩乐,不成气候。念及自己早年对他的亏欠,为了让他高兴,便也放任不管。
但没想到他如此愚蠢。
如今朝中局势严峻,靖王府惹火上身,自己不止一次给他敲了警钟,让他离开凤城,不惜派人前去凤城接应,他要是稍微有点脑袋,都知道该早早来东都。
可他没有。
竟然还同这一帮子混在了一起。
裴元丘盯着自己那愚蠢的儿子,脸色很不好看,见谢劭出来,才挪开目光,眸色冰凉,再无上回的热情客套,“三公子,可惜了,上回一别,果然物是人非。”
“裴大人这话晚辈倒听不懂了,晚辈初来南城,难得碰上同乡,裴大人要是肯赏脸,晚辈这会儿倒有空同裴大人喝上两杯。”
裴元丘冷嗤一声,无心同他耍嘴皮子,往两人身后扫了一眼。
谢劭知道他在找谁,“裴大人想找王爷,那恐怕走错了方向。”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一轮玄月,“王爷此时应该快出城了。”
裴元丘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镇定下来,笑着道,“那倒是老夫孤陋寡闻了,靖王还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谢劭也不甘示弱,讽刺道:“刀山火海,我等不也到了南城了吗。”
裴元丘目光一凉,兵分两路倒也不失一条好计谋,但他谢三今夜落到了自己手里,也算是不小的收获。
转头同身边的人道,“谢公子想要同老夫喝茶,还不快请。”
话音一落,周围的士兵蜂拥而上,裴卿手中佩刀立马横在胸前,把谢劭护在了身后,“谢兄,快走。”
他裴元丘如今最在乎的是什么,自己比谁都清楚,不就是他这个唯一的后人吗。
当真是讽刺。
裴元丘果然变了脸,“裴卿,过来!”
裴卿扭头看着马背上那位威风赫赫的大人,丝毫不给情面,“裴大人助纣为虐,就不怕遭报应?”
裴元丘一道冷哼:“我倒是想知道,你想我遭何报应。”
“断子绝孙。”
裴元丘太阳穴两跳,气得心梗,久久说不出话来,身旁巡捕等着他的示下,催道:“裴大人。”
裴元丘终究一咬牙,“拿下。”
裴卿一刀挑开刺过来的长矛,急声同身旁的人道,“谢兄先走,他不会将我如何。”
太子明显下了死手,来的都是上战杀敌的士兵,谢劭躲过当头一记长剑,弯刀顺势一划,割破了对方的手腕,趁机往后退了两步,与裴卿脊背相抵,“未必,裴元丘怕是做不了主。”
裴卿自然知道,自己想找死,谁也救不了,包括他裴元丘。
但今夜能遇到裴元丘,已是最大的幸运,裴卿一刀斩断对方的长矛,抬脚踢开冲过来的士兵,“能活一个是一个,总比都在这陪葬强。”
谢劭确实也没料到碰上的是裴元丘,扫了一圈地形,低声道:“往左退,去悬崖。”
有裴卿在,他裴元丘不会放箭,只要对方不下死手,他们便有活下去的机会。
裴卿明白过来,配合着往左侧攻击。
两个三脚猫功夫的纨绔子弟,再有本事,怎抵得过上百精兵,以卵击石罢了,早晚就会死在这儿。
马背上的裴元丘死死地盯着裴卿,一颗心悬起来,随着士兵手里的长剑长矛一上一下,简直就是一场折磨。
心中又怒又恨,但凡那王氏肚子能争口气,给他裴家留个香火,自己也不至于指望这么个蠢货。
包围的圈子越来越小,几人被逼到了一块儿。
谢劭还在往左侧退,看出来了他的意图,王府的侍卫和闵章跟着他齐齐往左侧攻击。
闵章一手持刀防御自己的身侧,一手抓住士兵手中长矛,用足了力气推着对方后退,旁边侍卫一刀砍在士兵的剑身,刀锋破了一个缺口,丝毫不松手,大吼一声,刀口顺着剑身往下猛推,刮起了细碎的火花。
能跟在靖王身边出生入死的人,都非凡俗之辈,心中牢记靖王临走之前的交代,务必保住谢公子性命。
趁此功夫,一名侍卫蹲地,另一名侍卫突然跃起,踩在他肩头,以身体猛然扑向后方的士兵。
外围的士兵防备不及,被推到一片,围起来的圈子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
侍卫死死地压住身下的士兵,回头嘶吼道:“谢公子先走!”
要稍微一迟疑,等士兵反应过来,口子很快便会合上,谢劭不敢耽搁,提刀同裴卿,闵章一道冲了出去。
到嘴的鸭子,还能在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巡捕怒吼道:“拉弓!”
这一拉弓,还能有活口?
裴元丘眼皮一跳,及时出声阻止:“慢着,捉活的。”
被裴大人那一拦,弓箭手略犹豫片刻,前面的人已经钻进了林子,错失了最好的机会,巡捕气得策马亲自追去。
—
有了谢劭断后,靖王的马匹畅通无阻地奔向通往东都的山头。
起初温殊色回头还能看到火光,后来火光瞧不见了,只能听到刀枪的厮杀声,即便人不在跟前,眼睛看不到,却能清晰地感受被那股逼入绝路的恐慌。
她不敢去想,他此时的处境。
从未这般慌过。
当年母亲走时,她不懂何为人生不能复生,以为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治病,总有一天会回来。
后来明白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也早已熬过了最为难过悲伤的那段时光,没尝到那份渐渐失去的痛苦。
如今她却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前一刻还陪着自己坐在马车内说笑的郎君,正在离自己远去。
同娘亲一样,这辈子他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想起新婚当夜,郎君看到自己惊愕的神色,气愤地扬言要将她抬回温家,却在第二日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他。
自己把他的家都败光了,他气得倒仰,可并没有迁怒她,甚至自己受着饿,还给她买了咕噜肉。
一边骂她是个败家子,一边又能把自己所有的俸禄交给她,“小娘子省着点花。”
想起他第一次牵她手,吓唬她道:“我觉得小娘子很不错……往后就委屈小娘子,要跟着我同甘共苦了……”
他并非胡说八道。
他背着她翻了半座山,危难时他牵着她的手,让她走在他的身旁,疲惫时他给了她可以依靠的肩膀。
一声一声的小娘子,不知不觉,早已经刻入了她脑海。
这番一去,这辈子或许她再也听不到那声“小娘子”了。
马匹越往前走,心底越慌,忍不住再次回头,对面的那座山已被甩在了身后,两山脉相连,倒是还能瞧见。
突然看到山谷的位置升起了滚滚浓烟,心口猛然往下一坠,手脚冰凉,颤声呼道:“王爷!”
听到她声音,靖王侧目,也看到了,神色一凝,坐下的马匹渐渐慢了下来。
万没料到太子竟然疯狂到了如此地步,要放火烧山。
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再也无法平静,就算这般到了东都又如何,倘若郎君死在了这儿,她这辈子还能安心吗。
她自来都是心头装不下半点事的人,又怎愿意一辈子都活在煎熬和痛苦之下。
谢家的清白,苍天在上,自有一份公道。
她想不了那么长远,只知道眼下郎君可能会死,她不能丢下他,哪怕是一己之力,她也要回去试一试。
那股念头生出来,心头突然轻松了很多。
再也无法往前,翻身从马背上溜下,顾不得一身狼狈,从地上爬起来,仰头同马背上的靖王道:“民女恳求王爷,准许我回去。”
山火一烧,人活下来的几率更小,靖王也在犹豫,但此时回去,不过是多送一条命。
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尽快面见圣上,“温娘子快上来,我答应过谢公子带你去东都……”
温殊心意已决,摇了摇头,跪下道:“还请王爷成全,我同郎君立过誓言,这辈子要与他同甘共苦,我不能食言。”
靖王愣了愣,看着底下脸色苍白的小娘子,倒是想起了年轻时与周夫人的一幕。
能理解她此时的心情,靖王没再勉强,肃然嘱咐道:“顺着山路下去,路上要小心,避开火势,不可与追兵正面相碰,若是见到厮杀后的场面,不着急寻人,当心落入对方的圈套,谢公子一向足智多谋,本王相信他能暂时找到脱身之处,太子的人马认不出你,你下山后,不要停留,立马出城去找暗桩的人来相救。”
温殊色点头,“民女记住了,多谢王爷。”
起身解开了肩上的包袱,托起来递给了靖王,“此物麻烦王爷先替我保管,若我能回来,必然会向王爷讨要,若回不来,还请王爷交给我父亲,温仲景。”
“好,温娘子保重。”
—
快马跑了两炷香,再回去却要花上大半个时辰。
天色依旧漆黑,月色稀薄,温殊色沿着林子飞奔而下,林子里的虫鸣不断,黑夜很容易给人带来未知的恐惧。
她三岁时便能徒手抓鸡,十岁时能上房揭瓦,她不是寻常的小娘子,一点都不害怕。
脚下被树枝绊倒,索性顺着山坡往下梭。
接近山谷时,头顶的树木突然滴起了雨点,鼻尖浓烟的味道越来越近,依稀能看到前方的火光。
用牙撕下一片宽袖,沾着雨水捂住口鼻,再用滕草把袖口捆紧,避开火光亮堂的地方,绕着林子继续往前。
雨势越来越大,很快林子里响起了轰隆隆的雨声。
山头的火势似乎也灭了,待闻不到半点烟味了,温殊色又摸回到了原来的山路上,不敢走正路,躲进旁边的丛林中,小心翼翼地往前爬。
雨太大,天色又黑,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听到前方一道声音穿过雨雾传了过来,“给我搜,搜不到人一个都别想活……”
心头猛地一跳,温殊色屏住呼吸趴在那一动不动。
半晌后没听到动静,才慢慢地抬起头,太黑,什么也瞧不见,直到头顶一道闪电落下,终于看清了对面商队的马车。
一辆被劈开,另一辆侧翻在地。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人,闪电太快,她瞧不见是谁。
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与谢劭分开的地方,心慌和恐惧控制不住,扑面而来。
埋头紧紧捂住嘴,深吸了几口气,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