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村子一共三排,房屋高低错落,有大一些的五间房,也有小一些的小茅屋,村中宁静详和,就算遇到农家人养的狗,那狗也只是懒洋洋看一眼两人。
远远有人见两个异乡人进村,往这边看着,却只是看着,并不说什么。
这村子,就是最最普通平常的村子,村民也是最淳朴实在的农家人。
直到后来,又有人从屋里出来看见两人,李由问他们胡进宝家怎么走。
村民问:“你们找胡进宝做什么?”
李由对安陆乡音更熟悉一些,回道:“胡进宝去县衙递了状纸,我们是县衙的差役,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人在旁边轻声议论:“一定是为他们家宅地的事。”
“还有胡进宝被打的事,当时骨头都被打断了。”
这边村民给他们指路:“往前面走,到中间有条路,去后面,他们家在第二排第五家。”
李由道过谢,与陆璘起一起往前走,村民也跟着他们往胡进宝家走。
然后陆璘听见人身后有人议论道:“我见过他,他不是……施家丫头那个……”
后面半句压得很低,再后面就没说了。
另一人说:“是吗?那天你在?”
“我在,绝不会认错,他们城里人样子就不同,我记得。”
“他们不是说他是新来的知县吗?这两个说是当差的。”
“这我不知道了,但肯定是他。”
他们大概觉得,他听不懂安陆话?但陆璘来这么久,也刻意去学习,如今虽不会说,却也听得懂了。
他不由微微垂下了头,隔一会儿,又挺直了背脊。
那天的事,实在无颜,但此时他又不愿表现得太狼狈的样子,就好像,他第一次走岳家,也想让人看看这个女婿的风采并不差。
等他们到胡进宝家时,身后已跟了一群人。
胡进宝万没想到出了几文钱找人写状纸,一纸诉状递上去,还真有衙差来查看,于是赶紧带两人到与张家相邻的宅地处,让两人看张家占了他们家多少地。
这时张家人也出来了,他们认识陆璘,知道他是知县,并不是什么差役,一时吓得不敢说话,但当听到胡进宝说占了他多少地时,还是忍不住出来驳斥。
几句之下,几乎又要打起来。
陆璘听他们吵完,回道:“这宅地的问题不由你们自己说,最初是怎样的,我们自会查证。”说完看向胡进宝:“那片山地呢?”
胡进宝立刻道:“在后面!”
“带我们去看看。”陆璘说。
胡进宝一边带他们往后面的山地去,一边还在说宅地的事,走着走着,到第二排房子的边上,胡进宝指着一座房子道:“差爷你们看,这户人家以前是村里一个老大夫的,那可是个大好人,带着个孙女,就这张家,他叔叔张大发要逼那十多岁的孙女嫁给他,把老大夫给逼死了,孙女只好连夜贱买了房和地逃了,这房子当时才卖十两,如今没人住,都要荒了。”
陆璘整个人一震,愣愣看向那房子。
是个三间的粘土砖房,大门锁着,带着无人照料的荒凉,屋前种着两棵槐树,两棵枳树,如今皆是一片翠绿,可以想见春天的时候是如何花开满树,阵阵清香,不知当年是什么模样,但如今除了这几棵树,便是半人高的杂草。
“这屋子现在的主人呢?”陆璘哑声问。
胡进宝回道:“当年这房子卖得急,是我们村里周铁根家买了,后来他们家做生意发达了,便搬去了省城,这屋子就放在这儿了。”
第68章
陆璘在那屋前驻足良久,到胡进宝都有些疑惑,才动步继续往前走。
走到最后面的一片山坡,胡进宝指道:“就是这儿了,这片山地原来是村里的,竹子是最开始自己长的,没几年就连成一片,结果前几年,张万在这儿盖了个院子,然后就说后面这山坡是他家的,别人家里要根晾衣篙都不许人去砍。”
这件事倒是村里人都踊跃开口,七嘴八舌说起来,总结起来就一条:这山坡和竹林确实是村里的,大家一起的,张家却自个儿占了。
陆璘问:“此事胡进宝将张万告上了县衙,有人能上公堂作证么?或者要一同状告的?”
村民们互相看看,其中一人上前道:“我,我作证,告状,都行。”
“我也作证。”
“我作证。”
……
因为关切到自身利益,又好像是稳赢不败,村民纷纷站出来表示愿意作证。
在这声音里,另有人说道:“我还作证张家确实占了胡进宝家五丈地,以前张家祖宅比现在大。”
“我要告状张万儿子砸了我家抽水的水车!”一人说。
陆璘看向他:“你去县城找会写状纸的,替你写好状纸上交到县衙去,县衙自会处理。”
这时张万从田间回来,跑步冲道陆璘面前道:“你都已经把我们打了板子,下了大狱,还要怎么样?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我都知道了,你是那施菀的男人,你就是因为以前的事故意找我们家的茬!”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陆璘。
陆璘看着张万,冷声一笑,随后缓缓道:“不错,她是我妻子,我就是要为她出气、为她报仇怎么样?只要你有事,我就要查,查到能将你关个十年八年,能将你流放,有本事,你便行得端坐得正,别让我找到把柄。”
“你……”张万脸色又是铁青,又是惨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璘则看向周围村民道:“你们有其他受过张家欺负的,尽管到县衙来告,只要证据确凿,本府自然还你们公道,赔钱的赔钱,物归原主的物归原主。”
村民议论纷纷,有人问:“你不是官差,你是知县?”
陆璘正色回道:“是,我自京城而来,姓陆,是安陆县新任知县,你们若有冤屈,无论是不是和张家有关,都可以到县衙告状。”
“我就说,那天我见过他,在施重贵家坟地上。”其中一人道。
“真是他啊,施家不是说和他和离了吗?”
“那我也要告状,就告张万,他打伤我家耕牛!”
陆璘假装没听见其他那些声音,看向声称要告状的人温声回答:“好,耕牛于农家是贵重财物,若你能提供人证物证证明确有此事,张万有责任赔偿你。”
那人高兴起来,连忙说着有人证,一旁张万气极败坏看着陆璘,却不敢动弹分毫。
人群最外面,施家三婶马兰香牵着小孙子围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在坡地旁待了一会儿,陆璘和李由就在村民的跪拜中离去了,今日是现场查实,等开堂日,胡进宝的案子才会真正判决。
到下午,施重贵从田间回来,马兰香将村里发生的事说给施重贵听。
施重贵从鼻间哼出一口气:“那姓陆的能安什么好心。”
“不管他安的什么心,他能把张万拉去打板子,那就是好心。”马兰香说。
施重贵冷着脸不想搭理。
马兰香又说:“我想去告状。”
这下施重贵愣了,问:“告什么状?”
“大伯那个房子,当时卖周铁根家才卖了十两,现在找他买竟然还要十八两,这不是坐地起价吗?当时这房子就让他讨了便宜,我要去把房子告回来,就让我十两买回来。”马兰香说。
施重贵回答:“就算当时便宜卖了,那也是菀丫头卖的,房子也是菀丫头的,你凭什么去告?”
“我们也姓施呀!”马兰香说,随后叹声:“菀丫头是个姑娘家,她在县城也买了房,这村里的房肯定不会要了,现在也没人住,不是白白便宜那周家了?等两年老二就说亲了,还让他睡厨房?他肯人家姑娘也不会肯,要是把大伯家那房买下来,他到时候也好说亲是不是?”
施重贵皱着眉,沉默很久,最后道:“不是说攒几年钱去打砖么,这房子和你也没关系,你告的哪门子的状?”
“但今天那陆璘明明白白说了,他就是要替菀丫头出气,要找张家的茬,让全村人有状都去告,我就告这房子当初只卖了十两,告他们家逼死大伯!
“你说打砖,打砖的钱都得好几两,还要买梁,买瓦,买块地,要打家具,你算算得多少钱,大伯那房子多好!”马兰香说。
施重贵无言以对,妻子说的事都是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难题,但他总觉得这事好像和张家扯不上关系,那房子卖十两还是十八两和他们也没关系。
但他不懂法,讲不出道理,最后道:“你想去告状,和菀丫头商量过么?我看她就不会想告。”
这下轮到马兰香没话了。
她明白侄女是个心善的人,也不喜欢为了几两银子去打官司,之前她偶然和侄女提过想从周家手中买房,周家竟然开价十八两,侄女就说,人家现在不是急卖,自然是想开多少开多少,看着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
所以她要为这房子去告状,侄女肯定不会同意。
可她就想试试,那陆璘今天的话让她觉得可能有希望,或许是他说菀丫头是他妻子,或许是他说要替菀丫头出气。
反正明天村里好几个人要去县城找人写状纸,她和他们一起去,写个状纸也不费几个钱。
第二天,马兰香独自一人去了县城。
找人写了状纸,便到县衙递了上去。他们这些状纸收上去后还得去审核,如果县衙受理,就会排号,然后等到放告日来审理。
几天后,马兰香又到县衙,与她一同来的人都拿到了号牌,就她拿到的仍是自己那张状纸,上面写了几个红色的字,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问旁边书吏,书吏看了一眼,不耐烦回道:“驳回,不用告了,县衙不受理。”
马兰香忙问:“为什么不受理?”
书吏正想斥责她离开,却见师爷李由从外面进来,知道知县不许官员与胥吏对百姓敷衍了事,便耐住性子回道:“不受理可能是案子不归县衙管,也可能是没道理,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就是审不了。”
马兰香喃喃道:“这是知县回的?其实我认识你们知县,我和你们知县是亲戚。”
书吏忍不住笑起来:“你和知县是亲戚我还和知县是兄弟呢!是亲戚你自个儿给他说啊,跑来递什么状纸!”
马兰香知道他是讽刺自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书吏将状纸递给她,倒也接着说道:“这也不是知县回的,是我们专门审核状纸的验查使回的,你再去找外面写状纸的人,或是找个讼师帮你看看。”
马兰香接了状纸,丧气道:“谢谢官爷。”然后失落地退到了一旁。
的确是试一试,并没抱太大希望,但真白花几文钱被驳回来,仍是难受。
二儿子到时候怎么成家呢?眼看一年等不得一年了。
想了想,她又上前问那书吏:“那怎么才能让你们知县看见这状纸呢?我能去见见你们知县么?”
书吏忍不住斥责道:“行了你,知县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做梦呢你!”
“我侄女是他夫人……”马兰香说完,又有些心虚地轻声补充:“以前的。”
但书吏却没听见她后面的补充,听见前面的话就大笑起来:“那让你侄女去给知县吹吹枕边风嘛!”
这时连带旁边几人也笑了起来,马兰香又难为情起来,正要转头离开县衙,前面走来一个人。
李由看着她问:“什么以前的夫人?”
马兰香记起他来,之前就是他和陆璘一起去的施家村,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官。
前面书吏倒是恭敬道:“李师爷。”
马兰香这才知道他是师爷,但这个官是大是小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