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梅梓
湛君晚上睡得不安稳。她受了惊悸,心神不定,一时难以安眠,可是身体却颠簸得累,于是时睡时醒,即使睡得早,起的也晚,可仍是疲乏,眼下大片的乌青。
她才醒,屋子里七八个使女便开始忙进忙出,她被人按到铜镜前时,仍还是懵。
一美貌使女为湛君梳头,赞叹道:“小娘子容色无双,果与二郎相配!”
湛君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忽地皱起眉来,而后一把将自己头发从那使女手中夺走,扯的发根生疼。
“你做什么!”
使女有些愣怔,“娘子,婢何错,还请指示。”
湛君气的咬唇,像是受了莫大羞辱,“你怎地梳妇人发式!”
铜镜前服侍的几个使女面面相觑。
那梳头的使女正欲自辨,门口走进来个人,边笑边道:“蕊姬,这便是你不对了,还不快向娘子道歉!”
主人既下令,那唤蕊姬的使女没有任何犹疑,当即跪在地上,叩头乞饶,“娘子恕罪!”
杜擎嬉皮笑脸进来,走到了铜镜前,湛君身侧,赞叹道:“昨夜只匆匆一面,已窥娘子风姿,今日得见,娘子果如天上人!”
湛君认出来,这是这家的主人,昨夜便是他接的元衍同她进来。只是即使是主人,也不该这般闯入客房,尤其客还是女子,简直失礼!
湛君皱起眉,明知故问道:“君何人?”
杜擎像模像样行了个礼,“在下亭阳杜擎,见过娘子。”倒也风度翩翩。
不过在湛君眼中,这人油腔滑调,举止做派过于轻浮了,心下不喜,眉头不展。
杜擎脸皮厚,哪怕已知湛君其意,却还面色不改,口中道:“家人冒犯,娘子见谅。”
湛君望他不语,他不觉尴尬,仍自顾道:“娘子与二郎一道来,家人误会,也是情有可原,倒是不知,娘子与二郎是各种关系,今朝讲明,日后定不致再生误会。”
湛君脱口想说自己和元衍没有干系,却又不知为何想到元衍昨日说的那些话,愣了下,话便没有讲出来。
杜擎还在等,身后突然多出一只手,拽着他领子,几乎要将他提起来了,“你来这儿做什么?”
杜擎笑着回头,招呼道:“二郎,你起了。”
元衍面凝如铁,并不理会杜擎,只看了眼沉默的湛君,拖着杜擎离开了。
杜擎给拖了好长一段路,有些受不了,伸了手拍元衍,“好了,你差不多行了,要弄死我啊?”
元衍眼神冰冷,“你要有不该打的主意,我就真的弄死你。”
他说的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味,杜擎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哪里敢啊!”
元衍松了手,回头去望湛君所在屋舍方向。
杜擎摸了摸被勒的生疼的脖子,忍不住低声嘟囔,“你是真的下狠手啊!”他自己揉了揉,也跟着元衍一块看,到底还是忍不住,“我说,这到底什么来路?”
“路边捡的。”
“哪里捡的?我也去,我怎么捡不到?我认真同你讲话,可别诓我。”
元衍声音略显乏累,“真是路边见到的,我看着喜欢,就带着了。”
“怎么好事都叫你遇见呢!”杜擎不忿,“这个比青桐还美!”
元衍瘪了下嘴,杜擎没看到,不然他就会知道,元衍竟也会有丧气的时候。
“我何时能有这般福气啊!杜大人为我择了亲,那女子我先前连名字也未听过,不知道长什么模样,也不想着能同你这个比,能比得上青桐七八分,我也心满意足了!”
杜擎正抒发着心头感慨,忽地想起什么来,揶揄道:“二郎,你怎么回事,这美人既跟了你,怎地连妇人发髻都不愿意梳?刚刚还为此生气呢!”
时隔多日,湛君终于不必再乘马,而是坐起了车。
元衍如他先前所言,叫杜擎拨了四个使女侍奉她,端茶送水,说话解闷。
杜家百年底蕴,家中使女亦绝非泛泛,言谈举止皆不俗,声音也似黄鹂出谷,蕊姬甚至讲地方志为湛君解闷。
只是湛君心烦意乱,根本无心听,只觉得身边这几人聒噪,脸上有不耐之色。
使女们察言观色,相视一眼后便不再出声,唯恐惹她不悦。
杜擎与元衍一道骑马,听着身后马车里蕊姬的声音从有到无,脸前便浮现那张嗔怒的脸,想那女子虽然美,气性可是真不好,他想到这儿,忍不住去看元衍脸色,果然一副冰冷骇人的模样。
杜擎觉得有意思极了。
他又忍不住了,“自我昨日见到你,你便没个笑脸,谁能告诉我,我那跌宕不羁的二郎哪里去了,因何变作这模样?”
元衍不搭理他。
杜擎装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好吧,你既不理会我,我便去同那神人一般的娘子说话去,那般的美人,便是同她说上几句话,也是我的福分了。”说罢便要策马回身。
元衍看也未看他,只轻飘飘说,“好啊,你去。”
杜擎到底没敢动弹,叹了口气,“原以为同你一道,路上要有趣些,哪知如此!”
第14章
杜擎得不到元衍回应,无聊又心痒,想去找美人寻个趣,又惧于元衍的威胁,不敢施为,一时间颇为烦躁。
待到队伍行下行进准备饭食时,杜擎终寻得机会。
湛君在车里待的也不是很开心。马车里虽铺了厚厚的茵毯,道路也是平整开阔,但还是颠簸,她久坐,难免不适,又兼马车里实在许多人,若讲话,惹她心烦,可不讲话,一群人敛眉低首,便显得沉闷压抑。真是怎样都叫人开心不起来。
马车方停下,湛君便下了车。
她仕女装扮,衣裳首饰皆繁复,下车时踩到裙摆,若不是蕊姬相扶,怕是要摔个仰面朝天,闹出笑话来。
湛君心里生气。她在青云山时,不见人也不见繁华,终日素衣,纹绣是没有的,若戴花也是现采,身上何时有这些累赘?美则美矣,但说到底不适合她,或者说,她不适应。离了青云山,才知山上的好,种种皆是,于是又开始懊恼。
元衍同杜擎听见动静,一并回头,见湛君凝眉,面有恼意,杜擎笑着拿胳膊撞了下元衍,“美人像是在生气,你不去瞧瞧?”
湛君自昨日起便没给过元衍一个好脸,今日势必一如昨日,元衍自有傲气在身,断是不肯折腰自取其辱,冷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话也不讲一句。
杜擎实在太了解元衍,见此,笑一阵,提步朝湛君走去。
湛君想四处走走,缓解下疲乏,蕊姬为她拿来了幕篱,她才戴上,杜擎到了身前。
“娘子何往?”
杜擎生的貌美,是女子的美,柔媚多脂粉气,若装扮起来,比湛君是要差些颜色,但绝对胜过蕊姬不少,如此这般,杜擎实则很有些温和无害在身上,尤其笑起来,只是湛君对他印象实算不上好,但他毕竟一张笑脸。
温良恭俭让,湛君是知礼之人,便回以一笑,“只附近走走罢了。”
“哦?”杜擎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亦有此意,不若我与娘子同往?”
湛君心里是不愿的,只是他神色过于真诚,若要讲推拒的话,实难忍心。湛君咬牙应下时,心里是有些嫌弃自己的。
杜擎道一声请,邀湛君先行。
蕊姬本要跟上,被杜擎一个眼神制止,当即行礼退下。
杜擎又恢复了笑颜,抬步跟上。
湛君先前并无人侍奉,蕊姬没跟上来,她并无察觉。
杜擎倒是老老实实跟了好一会儿,而后便迈步上前,与湛君并肩,言辞恳切,“娘子,实不相瞒,我与二郎幼时便识,亲如手足,我待他,亦如他待我,关切万分,前夜里我见他,面上颈项皆有伤痕,惊诧之下询问,他闭口不言,我实在着急,要知我与他历来是无话不谈的,因此更加心焦,恐他有什么不好,娘子若知,可千万要告知与我,免我忧心,擎感激不尽!”说完躬身大礼。
湛君实被这阵势惊到,告知?如何告知?那巴掌印是她打的,伤口是她拿匕首划的,可那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吗?他自是不愿说的,他既不愿说,她自然没有要说的道理。
杜擎如何不知那伤痕皆是与面前这美人相关,毕竟谁能朝元衍脸上甩巴掌呢?他想了解的是个中细微之处,这美人竟能打了元衍的脸还能安然无恙,必有一番妙事在,想从元衍那得知是绝无可能的,他也没那么大胆子再问一遍,便只好从当事的另一人下手,若这另一人也不肯告知,他也能欣然接受,只要能说上话,还可以说些别的不是?
杜擎叹了口气,又是一礼,“我不过忧虑他安危,现今既无事,擎也不为难娘子。”
湛君道:“杜郎之情,感人肺腑,只是他受伤之事,我亦是不清楚的,杜郎若想知,还是要他亲自讲与你听为好。”
杜擎磊落一笑,“我晓得了。”随即又伸手邀湛君再行。
湛君已看出面前这人有备而来,怕他再问什么,略走几步,便说自己累了,要回去。
杜擎面上微笑,心里想这女子倒聪明,关键是美,艳光动人,他是很喜欢的,可怎就偏偏是元二的人?倘是旁人,倒也不是不能想,遂觉得可惜,也微妙地胜出些许不甘,于是问:“娘子这般金相玉质,为妾实在是委屈了。”
“妾?”
杜擎讶然,脱口道:“不然呢?”难道元二能叫你做妻?
湛君渐渐涨红了脸,拂袖愤然:“我与他不过萍水之交,并无什么干系,纵他安富尊荣,我无贪图之心,倒不必叫他以此羞辱我!”
杜擎惊得合不上嘴,他也想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情状,他正不知道说什么好,身后插进来一句,“原来你两个在这里。”
湛君听见元衍声音,立时回身看他,脸上既多愤怒,兼有讽意。元衍想她做妾,真是高看了他自己。
元衍对湛君道:“你先回去,我有话对三郎讲。”
元衍虽语气平淡,但在此刻,要湛君看来,简直颐指气使,她气愤难当,可又做不出大吵大闹的事来,这两个人算什么东西,也值得她如此?她冷笑两声,一眼都不多看,甩袖离去。
杜擎不觉事态严重,望着湛君背影啧啧称奇,“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真放肆!你能忍?”
杜擎脸上还带着笑,被人攥着脖子抵到了树干上,一瞬间变了脸色,呼吸都不能够。
“我让你离她远些,你当我在同你说废话?”
杜擎摆手求饶,脸上尽是哀求之色。
元衍才放下手,杜擎一个抬脚踹到了元衍肚子上,元衍雪白着脸向后趔趄,杜擎咬着牙撞上去,把人扑倒在地,挥起拳头就往元衍脸上砸,面目狰狞:“好啊你,元二!为了一个女人,你对我下死手,看看你方才的样子!”
杜擎能把人压在地上完全是因为元衍没缓过疼,杜擎虽亦习武,有些身手,但怎是元衍的对手?元衍即使有伤在身,想反制也不过是一个翻身的事。
杜擎先动手,还朝人脸上打,元衍自然不会客气,一下一下往杜擎脸上招呼。
元衍铁一般的拳头,杜擎根本抗不住,挨了两下就已经投降求饶,“我错了!别打了!呜!”
元衍这几天不好过,本就在心里憋了火,杜擎自己跳出来给他泻火,断没有轻易收手的道理。
杜擎生捱着,喉咙里都灌满了血水,侧头吐掉了才说得出来话,“别打了……留我一条命,好歹有些用处……”
眼见杜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双眼行将涣散,元衍停了手,从杜擎身上起来,抹一下嘴边的血,大步离开。
杜擎口鼻出血,耳朵嗡鸣,双眼望天许久才渐渐听到了些声音,他听见元衍离开,挣扎着爬起来喊,“叫人抬我,别真叫我死在这!”有气无力的,喊完就咳血。
湛君回到车队,所见一片忙碌,尽是杜氏之人,湛君本不想回车上,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皆认为自己是元衍的姬妾,仿佛每一个人看她时皆在心中指指点点,便一点不想见人,再不高兴也回了马车坐着。
湛君在车上恨的磨牙,每天都要懊悔自己为何要下山,她自己都要烦了,再说了,懊悔又有什么用呢?她的糟糕处境不会因此改变半分,倒不如想些实用的。
原先只她与元衍两人,她想大不了一块去死,如今她也明白了,前头那是她痴人说梦,她动不了他半分,再说了,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换他的命?她自己的命自是要比他的命金贵。想通了这一条,余下的便更好说了。
“我本意就是游览,若我一人,如先前那样,遇了险情,当真生死难料,与这些人一起,不但不用担忧安危,连乞丐也不必扮,至于花用,自有先生为我付清,不必有负担,届时先生罚我,我自受着,况先生又能将我如何呢?”
“至于被认作那人姬妾,我并无失节之实,问心无愧,管他人如何想?难道旁人这般想我,我便羞愧到要去死吗?这世上我只在乎先生,只先生要我死,我才肯死。”
顿时拨云见日,一下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