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梅梓
元衍便轻轻拍他的脸:“清醒些,一定要记牢,这很重要。”
元衍离开以后,湛君果然病愈。
但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存在着太?多紧密的关联。
湛君害的是沉重的心病。
元衍的接近的确会加重她的痛苦,他的远离却没能使她得到?好转。
她有?满怀怨恨。怨旁人,更恨自己。
她的病完全是出自一种有?意的自我惩罚。
她始终认为?那些降临在她身上的灾难是她自己招致的,她不?能原谅自己,无法释怀,同时她也隔绝了外物,抗拒任何有?益情?绪的输送。她完全是自缚的茧,倘若不?能破出,死亡或许会是她不?可避免的归宿。
不?挣扎就只能沉沦。
转机的出现是在一个?静谧的晚上。
湛君在这晚有?了十分宝贵的短暂的清醒。
但她仍然难过,因此她拒绝这份清醒,宁愿继续沉没。沉没到?底。
她再?一次闭上双眼。
然而没有?等来又一次的昏眩。
她等来的是一块肉。一块柔软的有?温度的肉。
元凌爬进了她怀里?,脸贴在她的胸膛。
一个?小孩子,蜷缩着,以一种他幼弱时觅食的姿态,在给予他生?命与安然的母亲的怀里?,哭泣。
他很会哭,他习惯用虚假的眼泪得到?想要的一切,因此他的哭里?并不?存在伤心和难过,有?的只是一种吵闹,为?的是扰乱旁人的清净,宣泄他的不?满以及一种不?罢休。
但是这一回在他母亲的怀里?,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不?绝的眼泪。
湛君感受到?大片的湿和凉,在她胸前?蔓延。
她没有?思考,也没有?辨别,但她就是知道了,这偎着她哭的,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不?知道她的孩子因何哭泣,但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而且比他更多。
她没有?力气,给出的回应只是一个?虚弱的拥抱。
孩子感知了母亲的情?绪,他终于有?了声?音。
他很大声?地哭,毫不?遮掩地展示他的委屈恐惧以及痛苦。
“快好起来,母亲,求求你……你快好起来,好不?好?”
元衍给元凌留下?了一封信,叫元凌转交他的母亲。
元凌把信交给了祖母。
祖母读罢大发雷霆。
小孩子太?小,还不?能探知内情?,大人却不?一样。
元衍虽然不?听他母亲的话,但他仍是个?好儿子,母亲在他心中有?很重的份量。
他十岁就开始远游,出门前?的最后一件事永远都是去见自己的母亲,告诉她自己要走,叫她不?必为?他担忧。
十几年来不?曾更改。
这一回的不?告而别是绝无仅有?的事。
方艾当?然能想明白出现这等异常状况的原因。
除了那妖妇还能有?谁?只有?那妖妇!
妖妇逼走了她儿子。
她怨恨,她高声?谩骂。
不?仅骂湛君,也骂青桐。
湛君辜负她儿子,青桐辜负她。
她一生?养尊处优,只曾经在婆母处有?过憋闷,长辈给她委屈受倒罢了,这些个?小辈是凭什?么?
不?能想。
想了便要生?气,但又忍不?住不?想,于是止不?住地气。
元希容劝解不?能,自己还受了牵连。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根本不?忍,怀里?抱一个?,手里?扯一个?,带着女儿侄儿远离了她几乎疯魔了的母亲。
元凌乖乖的任由?姑母牵走了。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引起了元希容的警觉,低下?头问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其?实心里?想的是母亲的病,还有?父亲临走前?和他说的话。
元希容当?然不?信他。
但是又不?能同他讲太?多,所以也只是摸着他的头讲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不?过元凌确实得到?了安慰。
他安慰自己,母亲的病最重要,父亲的离开是对的。母亲很快会好,母亲好了,父亲也就回来了。
可是母亲一直没有?好。
他感到?不?安,还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
他需要得到?母亲的安抚,还有?母亲的爱。
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他跑去恳求他的母亲。
湛君认真吃起了药,人恢复得很快。
等她可以到?庭院里?走动而不?是一味在榻上躺着的时候,鲤儿抱住她嚎啕大哭。
湛君一边抚他的脊背安慰他,一边同他道歉:“鲤儿莫哭,姑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了,不?哭了……”
元凌的眼泪冰凉,却深深灼痛了湛君的心,使她记起她重要的身份。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生?命属于自己,却不?独属于她自己,她可以惩罚自己,却不?能伤害他人。
她明白了自己的错,并且深深自省。
看着鲤儿含泪的眼,她再?一次讲:“真的,再?不?会了,相信我。”语气郑重而坚定。
鲤儿当?然信他的姑母,于是不?再?哭。
湛君洗了帕子给他擦脸,问他:“弟弟呢?怎么不?见人?”
鲤儿就说弟弟到?祖母处去了,“姑父走后,弟弟每日都过去,回来就过来看姑姑,姑姑却一直昏着……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弟弟笑了,这几天更是连话也不?爱讲了……”
湛君心底涌起深沉的愧疚,安慰鲤儿的同时也是安慰自己:“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元凌确实很快好了。
母亲的痊愈使他重新?展露了笑颜并且恢复了多话的能力。
每当?他出现在湛君面前?,湛君总是会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她发誓再?不?要看到?他的眼泪,她只要他欢笑。
元凌每日奔走于他的祖母姑母以及母亲之间。
他熟悉并且喜爱的世界终于回归。
天光明媚,载懽载笑。
母亲的病已经好了,父亲将很快回来。
他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等到?树落完最后它一片叶子,等到?大雪弥漫。
等到?父亲寄来的生?辰礼物。
暮岁的初八,他和父亲共同的辰日。无数的礼物,洪水一样,自四面八方而来,遮天盖地。
这一天他是天下?的王。
但是父亲不?在他的身边。
哪怕有?母亲的陪伴,他也不?过是强颜欢笑。
因为?父亲应该在的。
今时不?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事是一定要父亲亲自去做的。
而且父亲已经离开太?久了。
他的思念与日俱增。
年节的时候,父亲仍旧没有?回来。
王朝覆灭所引发的广阔而持久的混乱已被肃清,四海升平。
诸乱平定之后的第一个?新?年,经历过离乱而仍有?命留存于这世间人们载歌载舞,兴高采烈地欢庆他们所祈求的安定太?平再?一次降临世间。
真正普天同庆。
咸安的元府是这欢庆的中心。
当?然也是热闹的,只是这热闹汹涌之下?却又有?几分谨慎克制的意味。
不?能纵欢。
一切都是因为?某个?人的缺席。
方艾早已无法忍耐,她数次想要去祸首那里?去闹,奈何元希容盯她实在太?紧,因此一直未能成行。
但那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年节还未过,人就已经气倒,躺在榻上整日的哀怨。
湛君什?么都知道,心里?也有?过歉意,她还曾想去探望,但仔细想了一通后还是决定作罢。
她也很多次想过她该怎么办,她和元衍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