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梅梓
元衍再一次大笑起来,他逆光而立,笑容同日光一般明媚耀眼。
面前之人得意至此,湛君心中生出了对自己的无限厌弃。
“我承先生教导多年,即便不能称一句君子,可也该有些正直端方在身,书上写威武不能屈,我却因他两句威吓奴颜婢膝至此,简直丢尽了先生的脸,与其受这般欺辱,不如死了干净。”思及此,她便用一种仇恨的目光望向元衍。“这人欺我至此,我便是死了,也要落一句窝囊,这叫人如何甘心,我便是死,也要拉上他一起!”
湛君心中正盘算,听见元衍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了,别不高兴了,瞧瞧我送你的东西,保你见了开心。”
湛君心说谁要你的东西,正要出声反驳,但见元衍遥指之物,心神俱颤。
临城山水环抱,本就是风光秀丽之地,此时正值暮春,山青水碧,芳草迷目,落红时坠。
湛君被眼前景象美到说不出话来。
元衍在一旁得意,“我就讲,你必然喜欢。”然后拉起湛君往河边走去。
河水流得轻缓,河岸土地平整肥沃,生着如茵的绿草,夹杂着各色稀碎野花,像一条铺开的绣毯。
湛君被元衍拉着躺在这绣毯上,闭上了眼睛,感受细风,花香萦绕鼻端,近处是流水潺潺,遥远有鸢的孤唳。
湛君的心便像河水,一下一下荡开了,最后空空如也。
她什么也不想了。
不知不觉间她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湛君迷蒙着醒来,手掌撑在草地上,既湿润又痒,白马在不远处悠闲吃草,她这样呆坐了好一会儿,心中忽然一突。
湛君惊慌起来,那人竟真的扔下她走了吗?那她要怎么办?他若果走了,她虽没了掣肘不再受逼迫,可她孤身一人,再遇上坏人,还能够脱身吗?
只要想起前几天的遭遇,湛君就会害怕得发抖,只要想到日后或许还会有比这更大的危险,她便无法克服心中的怯懦,抱着胳膊低声哭了起来。
“你怎么在哭?”
湛君猛地抬头,眼泪还在流,眼睛里却尽是惊喜庆幸。
元衍了然,“你以为我不要你了,把你丢这儿了,吓到哭了,是不是?”
认下来会有些丢脸,所以湛君只是咬着唇红了脸。
元衍把捡来的干柴搁在地上,笑道,“我真想不明白,你没一点本事,胆量也不见得有多少,怎么就敢一个人跑出来?”
他说这话,湛君也开始问自己,她当初怎么就敢呢?又想到她当初本就只在青云山附近,是被这人强掳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只能受他摆布,如今这局面,她虽有错在先,但至如今境状,还是因他推波助澜!怎么好意思说这样话!
湛君心中委屈,哭的更大声了,伤心是显而易见的,大有停不下来的架势。
元衍没想到湛君竟一发不可收拾,自己也懵了。他瞧出来这是真哭不是做伪,不明白怎么就这样了。
“哎,你别哭了,莫要哭了。”
湛君仍在哭。
“你别哭了,没本事没胆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有我吗?我肯定不丢下你,只要我在,你总没事的。”
湛君把脸从手臂里抬起来,元衍以为她不哭了,松了一口气。
湛君带着哭腔,“可你骂我,还吓我。”
吓倒是真的有吓,但说到骂,元衍有些疑惑,“我有骂你?你这就是诬陷了,我可从不骂女人。”
“你刚刚不就是在骂我?”
“刚刚?”元衍回想,觉得自己也委屈,“那就是骂你了?我讲的难道不是事实。”
正是因为是事实,所以才叫人难过。
湛君又大哭起来。
元衍根本没把人哄住,他是无计可施了,心乱的很,于是干脆不管,起身离去,只留湛君在那儿哭。
湛君顾影自怜好一会儿,不哭的时候,元衍饭都要吃完了。
他烤了一只雉鸡,下水捉了鱼,甚至还烤了蕈,饱餐了一顿。
他见湛君终于消停了,就喊她吃东西。
他这般若无其事,便愈叫湛君觉得自己先前做的事可笑,出于自己的自尊,她虽然腹饿,可也没有理会元衍,只装没听到。
元衍只要她不哭,别的都好讲,他喊她她不理,那他就带着东西直接过去。
食物送到眼前,湛君仍是有骨气地不打算理会,可是食物异香扑鼻,先前从未嗅到过,新奇之外,勾的人食指大动。
元衍给她留了一半的雉鸡,举到她眼前,“你可得相信我的手艺,再者说了,我是不伺候人的,你也算头一个了。”
湛君不露痕迹咽了咽口水,她不想的,但克制不住,她仍旧不想认输,不接只问,“你用的什么香料?”
“你倒识货,西域香料,好东西。”元衍把枝子硬塞进她手里,“快吃,吃完要赶路,我还有约要赴。”
湛君心里劝自己,“我是被这从没见过的西域香料折服,可不是向他低头。”她接受了自己的劝说,理直气壮地接过枝子,又稍作克服,直接上了手去撕,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才入嘴,她整个人惊了,亮着眼睛对元衍说:“这个好好吃!”
元衍已牵上了马,闻言道,“都叫你信了,我不骗你。”
湛君受姜掩教导,礼仪学的很好,可这野味美味到她差点要去吮手指,怕丢脸面才硬生生克制住了,坐在那儿回味良久,意犹未尽。
元衍牵了马过来,丢给她一块湿帕子,湛君擦了嘴和手指,又拿水囊漱口。
元衍在一旁看着,道:“你还挺讲究,想来你家先生必有一番来历。”
湛君正打理自己,没听见这话,故也没有答,只把水囊递还给元衍。
元衍接过,“走,我们到亭阳去。”
第8章
“亭阳?到亭阳做什么去?”
“去见一个朋友,我们要同他一道上京。”元衍这般说着,将手递给湛君,示意她到跟前来。
湛君显然没有明白他何意,看着他伸出的手,面现疑惑之色。
元衍并没有许多功夫同她耽误,不多费口舌,一把掐住湛君纤腰,在湛君的惊呼声中将她举上了马背。
白马仰颈长鸣,前蹄不安分地刨地,可除此之外再没有过多的动作,于是湛君安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湛君也意识到这一点,尖叫声缓缓停了,抓着缰绳朝元衍看过去,一脸新奇。
元衍抚摸着马前额的鬃毛,笑着对湛君说:“好马,对不对?”说罢,手掌按在马鞍上,微微用力,便轻巧跃上马,利落又漂亮。
湛君觉得身后像是忽然出现了一堵墙,还有些未明气味,都使她局促。于是她开始无意识地扭动,企图驱散心中那微妙的不适。她想回头看他,又不想看他。
“不要乱动!”元衍按住她的肩膀,轻声喝她。
湛君像结成了冰,不动了。
“乱动你就掉下去,摔成瘸子瞎子傻子。”
“拿开。”湛君小声说,身子往前躬去,元衍的手便从她肩上滑落下去。
马儿轻轻打着响鼻,蹄下的青草已被它踩成了绿泥,汁液饱满将流。
过了一会儿,元衍说,“我可不是吓唬你,你要是不安生,落了马,从此便只能安生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湛君轻轻嗔怪。
良久,元衍轻扯缰绳,口中一声呼喝,白马便撒开了蹄子跑了起来。
这白马温顺,跑起来却凶,一时间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无尽的绿从低垂的眼睛里呼啸而过,世界起起伏伏。
谁也没有再讲话。
暮色四合之时,两人赶到了下一座城池,只是时机不巧,城门已关,不得入内,幸好城郊有客舍,元衍便带湛君前往。
元衍先下了马,伸手预备抱湛君下马,湛君唯恐如此,攥着马鞍急声说:“我自己会下去!”元衍看她一眼,收回了手。
湛君默默松了一口气。
元衍指着马镫,“你踩那个就能下来,踩到了再落脚。”湛君低头去寻马镫,试探着去踩,这马虽雄壮,不过比人高些,湛君却觉置身危楼,下一刻就要头往下栽下去了。
湛君闭上了眼,转开了头。
元衍好脾气地没有催她。
湛君想着要是闭着眼不看,或许就不害怕了,于是她便用左脚点踩着去寻马镫,寻到后又点好些下,确定能踩实了才肯落脚,而后稍稍从马背起身,预备下马。可她右脚才抬起来,那马却忽然一个尥蹶,湛君脚滑一下,整个人仰躺着从马上摔了下去。
这不过转瞬之间的事儿,湛君心想,惨矣!这下要变瘸子瞎子傻子了!
她不肯接受自己已经身残,闭着眼睛不愿睁开,而后听见元衍说,“你还不起来吗?”
湛君心头一跳,才意识到落马好似也不是很疼,她茫然睁开眼睛,一眼望进了元衍幽深晦暗的眼里。
湛君落马,千钧一发之际,元衍双腿跪地,接住了她在怀里。
湛君搞清状况,惊呼一声,猛推元衍双肩,而后手忙脚乱从元衍怀里爬了出来,她四肢伏地,侧身回首望着元衍,一副受惊模样。
元衍手撑在身后草地上,眼睛盯着湛君,冷笑一声后站起身,讽道:“你便是这样下马的吗?教你也做不好。”
“不是,是它突然动了一下!不然我肯定不会摔!”
元衍不理会她,牵了马往客舍走,湛君忙爬起身,小步跑着追上去,拉住了元衍的手臂,急声道:“我刚刚是吓到了,慌乱之中才会推你,不是有意,你救我,我很感激的。”
元衍神色不变,仍旧是先前那副冷凝样子,他看自己手臂上那只沾了泥的手,低斥道:“拿开。”
湛君手颤了一下,像被烙铁烫到,她想起这话前头她也对元衍说过,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她顿在原地,元衍却不等她,牵着马往继续往客舍大门走去。
元衍愈走愈远,湛君咬着唇,懊恼地跺了下脚,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客舍小郎提着灯笼迎上来,元衍道:“先带我去拴马。”小郎恭敬应了,走前头带路。
湛君要跟过去,元衍这时才肯跟她说话,“你过去做什么?马棚可不好闻,你在这里等着。”
小郎也附和,“近来客多,棚内多有马匹,是不大好闻,小娘子莫要过去了,要是被冲撞了,可担待不起。”
湛君只好对元衍道:“那你要快些回来,别要我等太久。”
元衍没应她,湛君又开始懊恼起来,眉头轻轻蹙着。
元衍刚离去,客舍门前又来了四五人,皆牵着马,又有小郎迎上去,为首的安排了小郎几句,便领着身后几人往客舍内走去。
湛君站在路中间,与这里人正迎面对上。湛君看见了这些人,往旁边退了退,让出了路。
这些人皆身披斗篷,还戴着风帽,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十足的神秘样子。为首那人长身玉立,瘦削得很,虽瞧不见面目,但只看他举手投足,就不免把他想做是位雅致君子。
此人气质出众,湛君便多看了两眼。
这人正偏头与身边人讲话,许是察觉到湛君目光,眼风忙里偷闲往湛君处轻轻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