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梅梓
是位很雍容闲雅的人, 十足君子气,儒雅到不像个领兵的人, 且不大能瞧得出年岁, 只觉得是很年轻的。
同眼前这位颇有些潦倒的老人很有些出入。
湛君于?是有些困惑, 疑心自?己?记错。
她?表意太过明显,元佑不由得摇头苦笑。
“我今年五十又二, 已算得上?老朽了,这其实该是我本来?面目。”
他声音是没什么变化的, 是以湛君又感到熟悉了。
元佑振了振精神,笑问:“你近来?可好?”又道:“她?们应当不至慢待,我常忙碌在外,心里虽然挂念你,但事繁少有空闲,也是无法,现时?倒不忙了,只是苦了二郎,也委屈了你,实在是我的不是。”
“我并不委屈,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并不想见他。”
元佑始料未及,一时?愣住。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湛君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我怎么会好?”她?扶着?长案站起?来?,两手紧攥成拳。
“你知道你儿子都对我做了什么!”
“你知道吗!”
“你为什么不管教他!”
最后已然是喊,眼泪潸然而?下。
元佑简直震动。
湛君狠力推开长案,急急上?前两步,几乎是扑到元佑面前,抓住他的袖子恳求:“您是个好人我知道的,叫我走吧,天?底下我已没了亲人,可先生还活着?,我不是没有去处,您送我走吧!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快要疯了,你儿子要把我逼疯了!”
“我侄儿也叫我带走吧,他只是个孩子,对您没有任何?妨碍的,我指天?为誓,绝不会的!”
“您只当心疼我们,您是我们的长辈啊!我余生都会感念您的恩德。”
“叫我走!我肚子里这个,我把他生下来?,我会好好把他养大的,我一定会,求求您叫我走!”
“求求您了!”
“我真的不能留在这里!”
“您是尊长,您可以做主的,他不在,没法阻止的!”
湛君跪地?大哭。
“您若是也不肯救我,我可要怎么办呢!”
“孩子,快起?来?,你快些起?来?!”
湛君像一滩软泥,元佑拉不起?来?她?。
“渔歌!渔歌!快来?人!”
渔歌应声急忙跑来?,见状大惊失色,飞身上?去扶人,也是扶不起?来?。
幸好又来?了几个使女,众人协力才将人从地?上?架了起?来?。
湛君仍死?死?抓着?元佑的袖子不松手,眼里的哀恳叫人心惊。
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先前也正是因为湛君求他,他帮不了,所以不敢再见她?,原以为她?有了孩子,他两个便算落定,哪知如?此?
元佑哪管得了儿子?何?况儿子如?今奔波在外正是受他的带累,他又怎好摆父亲的威仪?真管了这事,到时?该怎么交代?他如?何?捱得住这儿子的怒火?且说的简单,送她?走?往哪里送?今时?不同往日,她?有孕在身,岂能容得半分差池?
“孩子,你且宽心,二郎若敢负你,我必重惩他!”
说罢,元佑看了一眼剪刀,示意使女剪他袖子。
“咔嚓”一声。
元佑长出一口气,“孩子,改日我再来?看你。”
湛君手里抓着?一块碎布料,凝望着?元佑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一双眼逐渐黯淡,最终归于?衰败。
元佑终究没有再来?。
但是当天?就叫人送了鲤儿给她?。
夜里湛君坐在榻上?,紧紧抱着?鲤儿,一刻也不肯松。
鲤儿……
是的,她?还有鲤儿,先生也还在,她?还可以撑。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
咸安十一月便落了雪。
十二月自?初一起?便飘大雪,断续下了三日,压倒了大片树木房屋,百姓牲畜皆深受其害。
元衍自?南州回返咸安,在路上?觉到了冷。
他知道自?己?该慢一些,可是做不到。
已经八个月了,从暖春到了寒冬。
当时?明明说会早些回去看她?。
快一些,再快一些。
早一点,再早一点。
上?一封信是十天?前,他知道她?很好。
想到她?,胸腔弥漫暖意,飞雪化作片片碎花。
一连阴沉了六七日,初五这天?终于?放晴,虽还肃杀着?,日光却明亮,窗上?竹影斑驳,地?砖上?跃动大片碎金。
湛君盯着?看了一小会儿,心情?忽然很好,便想着?出去走一走,见一见久违的太阳。
她?好像急切了些,动作大牵扯到,才站起?来?,腹部一阵抽搐,身下感到了濡湿。
有一点疼,但没关系。
近来?常常如?此,不是什么奇怪事,她?并不放在心上?,扶着?腰仍要往外走。
门口立着?的使女突然尖声惊叫。
湛君给她?吓到,心立时?一凛,腹部也抽搐得更加厉害,竟痛了起?来?。
惊叫声霎时?便引来?了许多人。
一片乱纷纷里,湛君终于?察觉出不对来?,低头看去,脚下一滩浑浊水液,杂着?血。
元衍跳下马,半点仪容都不讲,冲锋陷阵一样往里冲,鞭子都捏在手里忘了丢,还是扒大裘时?才惊觉,一样扔在了路上?。
一路飞奔,撞开书斋大门时?竟一声喘也没有。
里头住着?一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没有近乡情?怯,只有急切。
她?在等?他,看见他一定会笑。
可是房间空荡荡,仿佛一切是他的臆想。
没有她?,从来?都没有。
元衍站着?,心像是给凿穿了,血泱泱涌出来?,霎时?便淹没了他。
忽然眼前一黑,只有两点幽幽鬼火,耳畔刮过风声。
他抓着?剧痛的那地?方,再站不住,几下摇晃,要摔倒在地?上?。
“二郎你怎地?了?”
使女想扶,他手一挥,她?倒比他先到了地?上?。
使女忍下了疼,没敢出声。
元衍趔趄两步,靠上?了墙,到底没倒,站住了。
“……渔歌呢?”
他喘着?气问。
“少夫人几日前便挪去了产室,渔歌姊自?然过去随侍。”她?猛然想起?来?,慌忙道:“少夫人正生产!产室在夫人住处!二郎你快去啊!”
元衍睁着?眼睛,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凝滞。
元佑远远看见元衍,高声喊:“凤凰快来?!你有孩儿了!”难掩喜意。
元衍顿在原地?。
方艾催他,“凤凰你傻了?快过来?啊!”
元希容也喊:“二兄快来?!看看我侄子!”
一扇门忽然开了条窄缝,使女端了盆走出来?,门立时?便关紧了。
元衍意识到什么,脚下像生了风,掠过众人,急急往那屋子去。
元希容喊他:“二嫂睡下了,二兄你别扰醒了她?!”
元衍像是没听到。
方艾哼道:“你拦得住他?我都懒怠开口。”又对元佑道:“好了,快给我抱!”
元希容抢道:“不是一直是母亲在抱,父亲才接过去多久?便是换人也该给我了吧!”
方艾瞪她?,“你会抱?别弄哭了他。”
正说着?话?,元衍从屋子里出来?,众人便都去看他。
方艾问他:“看完了?总该放心了罢?”接着?又笑,很有几分自?得,“我孙儿是个乖孩子,很快就自?己?出来?了,没叫她?受太多罪。”
“我原先还念呢,想不到真能如?了愿,凤凰,你两个同日的生辰,可见是天?生的父子!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辰礼了。”
元衍沉默着?把孩子接过来?抱了。他抱过鲤儿,特意学过,孩子是会抱的,可是怕太久没抱了生疏,弄得孩子不舒服,于?是一面想着?一面调整姿势,最后选了个自?己?认为最妥当的,站着?不动了,定定瞧着?小孩子不过梨子一样大的脸,又红又皱得没有样子,他受了震荡,眼睛忽然一酸。
像是陷入了一个美梦。
“叫个什么名字好?”元泽一旁问道。
元希容唏嘘道:“你瞧他这么小,病猫儿一样,不如?就叫狸奴。”
她?每次说错话?,元泽都是第一个出声驳斥:“叫什么狸奴!只是现在瞧着?瘦弱罢了,再大些肯定是个健壮的小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