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事关皇子去向,袁值怎敢怠慢,想着康王或是从禁苑另外的门出去了,便派快马去往雍门、永泰门等方位去问,结果各门守卫回报,皆不曾见康王出去过。
“奴又派人回城到王府询问,大王也未曾回府。王府长史暂还不敢惊动陛下,只派人去告知了冯相,长史人也来了,奴便陪着到处在找,方才听闻公主这边叫奴,奴方脱身赶了过来。”
絮雨听完,也不知为何,突然心惊肉跳,一种宛如不详的预兆之感,油然而生。
袁值依然还跪在她的脚前。她稳了稳神,叫他起身,将卢文君的事也说了一遍。在袁值掩饰不住的错愕注目之中,命他即刻将附近所有能调的人马全部调来,发去找人,务必尽快将康王和郡主找到。
袁值醒神,立刻点头:“公主放心!犬坊里养有十来条善嗅气味的细犬,奴这便带上,协助驸马寻人!”
袁值匆匆而去。
禁苑内的西北方向,到处燃起了火杖。今夜能调用的数支禁军,以及闻讯赶来相助的金吾卫,共计五六千人,在裴萧元和袁值的指挥下,连夜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
戌时末,惊慌不安的长公主也乘着马车赶到了,当从李婉婉口中得知,康王曾托儿子约见女儿,当场便暴跳如雷,大骂康王,说必定是他不甘被拒,又怎么的将女儿给骗了出去,将人藏了起来。
她原本极是担心,在路上就已抹起眼泪了,此刻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也不哭了,在絮雨和李婉婉的面前走来走去,怒骂个不停。
“我料他也不敢乱来!他要是以为这样坏了文君的名声,我就认下这哑巴亏,将女儿嫁他,再助力他——”
这毕竟是个忌讳,何况,打狗也要看主人,无论如何,康王身份摆着。
长公主骂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忍住,只气得自己头晕眼花,人摇摇晃晃,满头插着的金玉花钗和步摇乱晃,抖得玎珰作响。
絮雨急忙扶住人。在旁服侍着的贺氏听到长公主的话,慌忙也将婢女们全都屏退。
李婉婉本眼泪汪汪的,一直在责备自己粗心,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真这样的吗?这样的话,料皇兄明天就会将人送回来了!会没事的!”
长公主紧闭着眼,脸色煞白。絮雨示意李婉婉噤声,和快步上来的贺氏一道扶着长公主,令她靠坐到榻上,又喂她喝了几口温水。
“是我多事,惹出了今日之祸。若是不将文君接来这里,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长公主终于缓回来一口气,有气没力地摇了摇头:“不怪你。我便是眼再瞎,也知你全然出于好意,是真心对我家文君好。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要怪,就怪那个——”
她顿住,想到女儿此番恐怕是难逃羞辱,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
絮雨心中愧疚万分,在旁又陪了片刻,眼见时辰越来越晚,终于送长公主到临时设的一处寝屋内暂时歇下,叫李婉婉也去歇了,自己继续坐等消息。
她一夜无眠,睁着眼,忐忑地等到了天亮。在拂晓时分,终于看到贺氏匆匆入内,低声说,驸马回来了。
絮雨从榻上翻下,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趿着便冲了出去。
裴萧元正一个人立在殿门外的廊阶上。
清晨的飒飒冷风吹动着他的衣摆。他的身影剪映宫门对出去的那一片还泛着浅青色的天幕里,萧瑟,又透出几分凝重之感。
“怎样了?有没找到人?没出事吧?”
她飞奔而出,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迫不及待地问,问完,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她显然一夜未拆的略显凌乱的发髻上掠下,最后落到她的一只赤脚之上,走去,将她方才因着急跨步而掉落在宫槛前的绣鞋拾起,回来,蹲了下去,伸出一手,轻轻托起她那一只冷冰的赤足。
“到底怎样了?你快说啊!别管我鞋——”
絮雨从他的手掌里抽回自己的脚,焦急催促。
他却固执地又伸来手,再次攥住她脚,为她仔细地穿好了鞋,又顿了一顿,方从地上缓缓地站起了身。
“康王找到了。”他终于开口了。
“他已经死了。”
他接着说道,声音轻而平,尽量不带任何的语气,仿佛怕惊吓到了她。
“他是被人杀死的。埋尸地就在昨日我们行猎的那片树林深处。是有人搜索到那里时,捡到了他身上所戴的玉佩,再由细犬嗅寻,在附近的一处深沟里,起出了他和随从的尸首,已是送回去了。”
絮雨惊呆了,待反应过来,只觉脑血在耳鼓里轰轰地响,心更是砰砰地狂跳。
“那文君呢!文君她——”
她根本不敢再问下去了,颤抖着声,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也退了一步。
“郡主没事!”
裴萧元立刻说道,“附近搜了多次,确定不会有遗漏了。只是暂时还没找到她人而已,还在继续找。我是怕你过于担心,先回来,和你说一声。”
絮雨双目发直,定定地立了片刻,突然,她想到一个人。
“阿耶!”
她低低地呼了一声,转身便冲下廊阶,朝着禁苑大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113章
卢文君被回响在耳畔的一片淙淙流水之声唤醒。她翕着眼睫,自昏沉中颤抖着微睁开眼眸,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了不知何处的密林深处当中,躺在一块兀生于野溪畔的巨石之上。周围遍是茂木,浓密的冠盖如伞一般遮天蔽日,叫人白日里也难辨方向。那胡儿就在她的对面,盘靴静静地坐在一株卧于溪边的老榕树的枝干之上,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见她睁眸,自树干上一跃而下,沙沙声里,踏着溪边丛生的蒺藜和枯枝落叶,向她走了过来。
“醒了?”
他走到卧石之畔,冲她一笑,露出了一副森森的白牙,随即自怀里掏出一只绣鞋,目光落到她的脚上,伸手过来,似要为她穿鞋。
晕厥前的一幕幕景象转鹭灯般在卢文君的脑海里闪现。
李婉婉困倦睡着之后,她一个人越想越气。忽然又想到卢文忠碍于康王身份,极有可能唯唯诺诺,不敢完全转达她的意思,冲动之下,便自己出来,自然不叫人跟,往约见面的地方去,想亲自把话说清,免得康王下回还有类似举动。
她万万没有想到,没有遇见迟迟不归的兄长,更没有看到康王。在她入林寻到康王约见之地的附近之时,竟叫她看到了那胡儿的影。
当时距离还远,影影绰绰,她不知他来此作甚,只见他正往密林深处而去。
虽在口中和心里,已是不知多少次地诫训过自己,勿再记挂这天生薄情的无良浪荡人了,然而当真见到了这已有些时候没见着的人,控制不住自己,她还是一路尾随,直到看清这胡儿做下的事……
天杀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厉鬼,竟敢做下这种可怕的凶暴之事。
就在他手要碰触到她腿脚的那一刻,卢文君彻底地清醒了过来。颈上还残留着片刻前那被掐得将要窒息死去的疼痛之感。她骇然缩腿,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往后爬去,极力地躲着面前之人的靠近。
承平的目光在她那张充满惊怖之色的惨白面孔上停留了一下,又掠过她残留着几道淤红指印的颈肤,也不勉强,只将手中绣鞋轻轻放到她的脚边,又指了指她的身后:“当心掉下水。”
“莫怕。我不会对你如何的。”
眼前这一张俊面之上,带着卢文君此前从未见到过的温柔之色。此一刻,他说话的语气,望向她的目光,便好似一名充满了柔情的檀郎,绝非片刻之前那个杀人埋尸的凶恶之徒。
她吃惊地看着。
凉风掠过溪林,吹得她打了个寒噤。他立刻解下身上带着他体温的外氅,披裹住她瑟缩的双肩。
接着,在卢文君的耳边,又响起了一道似在诉着情愫的低语之声:“郡主应已忘记四年前的那个春日午后了吧!我来长安受封,在城外野地的樱桃花树下,遇见了郡主。当日借你遮身的衣裳,你至今未曾还我!”
卢文君仰起面,对上了胡儿正含笑俯望她的一双眼眸。
她怎么可能忘记那个下着急来雨的打落了满树野樱桃花的春日午后。
人人都在背后笑谈,说她于年初的筵席上看到那胡儿,便被勾了心魂,接二连三地闹着笑话。
谁又知道,早在很久以前,她便曾遇到过一个意气风发、举止粗野,然而却又细心地照顾过她的俊逸少年郎。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之人,突然流出眼泪,将他裹在自己身上的氅衣扯下,用力地掷砸了过去。
“畜生!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哄我!你干下了这种事!”
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幕,直到此刻,她还是禁不住牙齿微微发抖。
她从巨石上爬了下去。
“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你方才何不一并杀了我?”
她口中胡乱地嚷着,丢下身后的人,不顾地上荆棘勾裙刺脚,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站住!”
她充耳不闻,一面哭泣,一面继续前行。
“莫非你是想害死公主和驸马吗?”那声音转为冷厉。
卢文君不由地停了脚步。只见那胡儿手里握着她那只鞋,走到面前,挡住她道。带了强制,他俯身替她套回鞋,接着,直起了身。
“郡主只知我杀了人,却不知他的该死之处。”
“就在片刻之前,我亲耳听到他和身边人说,待他登基,便将除掉驸马和我。如此之人,我不杀他,难道留着,等他日后杀我?”
卢文君对上胡儿那转为森然的两道目光,一怔。
“人我是杀了。”
他用满不在乎的语调续道,“万一叫人知道,我不过一个胡塞之地的下贱之人,命若蝼蚁,享乐早就够本了,死便死,又有何妨。只是公主和裴二,恐怕也将受到牵连。”
“裴家和康王外祖冯贞平的过往之怨,你应当知晓几分。我和裴二的关系,更是人尽皆知。被人知道康王是我所杀,就算我一力承罪,别人又将如何看待裴二?他能摘清干系?他若遭受牵罪,公主又将如何自置?郡主你恨我无妨,难道也想叫他们因此事而招惹祸患?”
卢文君僵立了半晌,泪水再次潸然而下。她抬手,掩住了低下去的面庞。
“你方才为何不一并杀了我?你留下我,到底意欲为何?”她含含糊糊地嚷道。
一只宽大的手掌伸来,将卢文君的双手从泪面上拿开。
“你如此可爱,我就算杀了我自己的命,都不可能杀你。”
“我此次入京,目的为何,你是知道的……”
这胡儿凝落来的目光再次转为温柔,言语里更是带着如同催眠一般的蛊惑。他用指轻柔地擦抚去少女娇面上的道道泪痕,拿出了她掉下的玉簪,仔细地插回到她的青鬓之中,接着,慢慢地朝着她俯靠了过来。
卢文君整个人不知是因恐惧,或是别的什么,身体开始微微打颤。
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眸。
“我已经浪荡够了。需要一个能约束我的人。一生。”
“求你了,帮我。”
他的目光拂过少女显露在外的一段带着淤青的脖颈,唇来到了她的耳畔,轻声说道。
一夜过去。
到来的这个白天,并不是朝会日,然而整个皇宫,都因一个晴空霹雳般的消息而乱了套。
康王李泽昨日去往禁苑,随公主和驸马在那里狩猎了一回,人便没有回来。昨晚,驻在禁苑的北府禁军连同金吾卫,无数人执着火杖找了一夜,终于在黎明时分,循着一只他掉落的随身玉佩,寻到了人。
康王死去,被埋在了林深处的一个坑下。宁王带着大理寺官员以及法曹等人赶赴现场过后,判断那玉佩应是康王反抗挣扎之时扯断所落,凶手并未留意,故留在了附近。遗体此刻已被送回,暂停在了宫中用作停灵的七星殿内。
而事情,才刚刚拉开序幕。
禁军和十六卫内中郎以上的全部数百将官,全部紧急集合在了宫门之外,等候待命。
南衙里,百官连事都不做了,结伴赶到七星殿,以劝解冯贞平为名,纷纷聚在外面。
圣人此刻就在里面,公主伴在他的身边。冯贞平带着冯家一众子侄和康王府的属官,几十人黑压压一片跪在殿外,等待入内。他面若死灰,额头流血,官帽早就滚落在了阶下,脚上连靴都少了一只。在殿门前的一道廊柱之上,还残留着些他方才极度悲恸之时以头撞柱的血痕。若不是周围之人苦苦阻拦,他怕是要活活撞死在这根柱上了。
冯贞平在入朝之后,便将所有的心血和希望都寄托在了康王身上。随着康王渐渐长大,他每天想得最多的,便是如何扳倒太子,送康王上位。然而柳策业又岂是能轻易被撼动之人。多年的明争暗斗,过程并不顺利,总有一种隐隐能够看到希望在前,然而却又永远渺茫难追的感觉。到了年初,因曲江池事件,导致原本计划联姻的王璋似也嗅到些什么,开始刻意和他疏远起来。那段时日,堪称是冯贞平最为低谷的时刻。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先是裴萧元入京,接着公主归朝,柳策业和他二人显是无法和解的,首当其冲,终于开始沉不住气。冯贞平看到机会,一面放下身段在裴萧元面前示弱求好,力求先借力对付现阶段他最大的对手,一面加大动作,争斗也不再如从前那样遮遮掩掩,直接转向明面。他更是借着此前不知哪里传出的裴萧元婚前意外遇刺消息的天赐良机,在后推波助澜,拼命造势,矛头直指太子一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