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39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皇帝一把抄起方被抛下的那残着血迹的剑,循着前方离去的靴声和那一道模模糊糊的影,追了上来。

  裴萧元停了步。

  他缓缓地转面,任那只伤手淋淋地滴血,望着皇帝握剑,恶狠狠地朝着自己赶来。

  就在这时,又一片仓促的脚步声自槅子门后发出。

  絮雨带着满身的潮寒冲入,转过了槅子门。

  皇帝已追至裴萧元的近畔。他恶狠狠地寻望着前方那道模糊的影,凶狠送剑,胡乱地刺向了他。

  而此人,既无反抗,也无半点躲闪。

  “阿耶!你住手——”

  絮雨魂飞魄散,惊叫声中,她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前方那道显然丝毫也无躲避之念的背影,将他一把推开。

  下一刻,她觉肩上似被什么有着尖利牙口的冰冷东西咬了一口,很快,那短暂的惊疼转为了剧痛。

  皇帝剑出,刺入她左侧的肩胛之上,方惊觉过来。

  “嫮儿!”

  皇帝呆了一下,咣当一声,一把掷开了手中那交染着两股鲜血的辟邪剑。

  “嫮儿!你怎么样了?是阿耶伤到了你吗?”

  焦惶无限的皇帝胡乱伸手,要去抱摸自己的女儿。

  血迅速在肩衣上洇渗而出。

  絮雨嗅着鲜血的甜腥之味,忽然感到一阵胃腹翻涌,那数次困扰过她的待要呕吐之感再次袭来。只是这一次,又头晕眼花,耳里似有蜂鸣不绝。

  她忍着肩痛,勉强道:“我无事。”

  “阿耶,你不该这样的,动辄打杀——”

  话音未落,再也支撑不住,声渐悄。

  裴萧元惊起,扑来,将软倒的她一把接抱在了臂中。

  “滚!”

  皇帝已摸到女儿肩上那温热的黏稠的血,登时目呲欲裂,将这抱住絮雨的年轻男子狠狠推开,自己接住了软倒的女儿。

  “来人!叫太医——”

  皇帝嘶哑惊惧的吼叫之声,霎时充满整个高大而旷静的紫云宫。

  絮雨坠入了一个无声无光的宁静世界。这如初生婴儿般放松、无思无梦的安眠之感,只在从前她没有记起旧事、随阿公四处游历的时光里有过。

  冷了添衣,饿了加餐,乏累了,便该安眠一场。

  她在这久违的终于再次到来的深眠里沉沉地睡着,留恋无比,想就此一直睡下去,永远不用醒来也好。然而,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牵系她的指尖,时不时抽动,延伸到她心头,鸟喙般轻轻啄她。丝线的那头是什么,梦里的她混混沌沌,想不起来,但她该醒来,那头有她放不下的牵挂的感觉,却变得越来越是浓烈。

  终于,她缓缓睁眼,发现自己卧在了她宫中寝殿的床上。

  带着几分初醒的意念空白,她转过脸,看了过去。

  似是深夜,窗后卷帘连片垂落,床榻近畔铜灯擎架上,几支烛火微微跳跃,映得卷帘上的片片绣绮闪着点点金灿灿的反光。几名小宫娥靠坐在地簟之上,因无事,纷纷垂头,打着瞌睡。

  鼻息里,浮盈着淡淡的清苦药味。耳边安静极了,针落可闻。

  她在枕上动了一下,肩头随之传来的微微疼痛之感令她蓦然一顿,接着,那些昏睡之前的全部记忆,一下涌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她直挺挺惊坐而起,不顾肩伤牵扯到的疼痛,一把撩开被衾下榻,趿上摆在床榻前的一双云头宫履,裹了件挂在一旁的披帔,迈步朝外奔去。

  她发出的响动惊醒了宫娥,她们纷纷跟着起来,在后追来。

  公主昏睡已过一个昼夜。太医为公主诊过多次,皆言肩伤无碍,乃神倦体乏,休息足够,或便将醒来,然而却是迟迟不见睁眼。

  若是平常,太医恐怕早就受到责罚,无不战兢。万幸此次皇帝竟静默异常,只不眠不休,亲自一直在旁陪伴,直到前半夜,支撑不住,方被送了回去。

  杨在恩方又去和留守的太医问公主的情况,从外行来,迎头便撞见絮雨神情惶急披头散发地疾奔而出,惊喜之余,立刻知她所忧,立刻上前说道:“公主放心!陛下一直伴着公主,才回去不久。陛下无事!”

  絮雨顿步,稳了稳神,抬头又问:“驸马呢?他怎样了?”

  她问完,杨在恩面露迟疑之色。她的心咯噔一跳,浑身血液登时凝固,腿股发软。

  “我阿耶……杀了他了?”她想起皇帝提剑怒气冲天胡乱刺他的那一幕,颤声问道。

  杨在恩急忙摆手,一把搀住絮雨。

  “公主误会了!驸马只是被投了狱,性命无碍。”

  絮雨闭目,稳住还在狂跳的心,待思绪稍稍平复了些,迈步继续朝外走去。

  “我去看阿耶。”她低声说道。

  “公主慎步!”

  杨在恩急忙从宫娥手里接过递来的厚氅,裹在她的身上,又小心搀扶住她,仿佛她是什么一碰就会碎的琉璃做的人一样。

  “外面天寒路滑,公主当心身体。太医说……”

  他停了下来,欲言又止,神色颇显古怪,分不出是喜还是忧。

  “太医说我怎么了?”絮雨听出杨在恩话里有话,问道。

  杨在恩一顿,轻声道:“启禀公主,太医说,公主有喜了。”

  絮雨定住了。

  “太医说,公主虽玉体带伤,又神疲气乏,喜脉……却极是明显,始终滑走如珠,可见……可见胎象平稳,和公主……相连紧密,料无大碍……只是虽然如此,公主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公主有喜,这本该是何等值得庆贺的大喜之事,然而,偏偏发生在了如此微妙的时刻。

  当这消息从太医口中说出之时,皇帝陛下起初似乎愈发愤怒了,然而很快,他又沉默了下去,除了命令太医全力为公主诊治,再没有就此事表露过半分的态度了。

  杨在恩实也不知这个消息对公主而言是喜是祸,驸马那事该如何收场。他一面小心地观察公主神情,一面斟酌着言辞,谨慎地解释。

  在如突然坠入云雾似的一片茫然里,絮雨下意识慢慢抬手,将掌搭在了自己平坦的,毫无异常的小腹之上,不敢相信,竟就这样,在她身里,忽然便多了一团小小的,原本不属于她的陌生的血肉。

  她想起了那一夜,在那间绘着阿娘所变身的西王母壁画的紫云宫西殿小阁里,倍觉孤怕的她缠着他,索取他的怜爱。

  是那夜的因,种下了此一刻的果?

  这一团乖巧躲在她身子里,极少打扰她,以致她半分也未觉察的小血肉,是为继续陪伴她,才到来的吗?

  “公主!公主!”

  直到听到杨在恩那带着几分惶恐的呼唤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絮雨方惊觉自己面庞微微湿冷。

  她偏过脸,抬手擦去面上湿痕,在原地静立了片刻,复道:“我去看阿耶。”

  连续无眠的焦心守护,终于还是叫皇帝支撑不住,吃了药后,昏睡过去。

  絮雨坐在榻前,手放到被下,一直握着皇帝发冷的手,久久未放。她凝视着榻上老父亲那紧闭双目的面容,从未如这一刻般强烈地感到了他分外的苍老。如一株本就枝叶稀落的枯槁老树,又遭一场摧灭的雷击。

  纵然早也知晓“既来孰不去”,生老病死,是世间灵命的共同归宿,任帝王将相英雄红颜,抑或贩夫走卒,无人能够逃脱。然而,对着如此模样的皇帝,当眼前浮现出他明明双眼不见,却还狂怒提剑杀人,为的只是认定了那位裴郎君辜负了他女儿的时候,她的眼眶还是再一次地微微酸热起来。

  皇帝不是好人,双手染满了血,或许,更是亏欠了许许多多的人。

  然而,他终究是她父亲。

  她再默默陪伴了片刻,起身走出,对着神色同样憔悴,或也连着数个日夜已是不曾合眼的老宫监轻声道:“赵伴当,你坚持要我坐马车,就是希望我赶回来的路能短些吗?多谢你了。你也去休息吧,不要累坏自己。”

  老宫监眼眶湿润。

  “老奴无用。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赵伴当你已尽力,而且,帮了我极大的忙。”她由衷感激地说道。

  她无法想象,倘若再迟一步,在暴怒得近乎完全失了理智的皇帝的手下,将会发生什么。

  她感觉得到,在那一刻,皇帝的杀意已如决堤之水。

  若非误伤到了她,恐怕就连她也无法喊停了。

  “公主也去休息吧,身上有伤,况且还……”

  赵中芳望了眼她的小腹,神色复杂,透着深深的不敢言明的忧虑。

  絮雨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向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我已睡够,没事。”

  赵中芳望她片刻,似若有所悟,终于,他低低叹息一声,随即用犹如耳语似的声音道:“驸马暂在袁值秘狱之中。老奴和他算有几分故旧,能说几句话。驸马手伤已得医治,在里头自是没法和外头比,但好歹,想来不至于受太大苦楚……”

  絮雨沉默了一下,转道:“赵伴当,你离得最近。你把阿耶和驸马会面的全部经过,说给我听。”

  “一句话,一个字,也不要落。”

  赵中芳并无犹疑,应了声是,引絮雨来到阁间,闭门后,将全部过程讲了一遍。讲完,他闭口,神色黯然。至于孰对孰错,半句也无置评。

  “赵伴当,宁王人在哪里?我去看下他。”

  久久过后,絮雨忽然说道。

 

第133章

  深夜,几名身强力健的宫监抬着一架暖辇,穿过连绵不绝的殿宇和宫苑,行至太庙。

  宁王还在侧殿一间供皇室用来日常祭拜的供殿之中,正焚香敬拜虔诚祝祷,祈求列祖显灵,护佑早日渡过难关。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起,转头,见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立在殿外,认出来人,匆匆上去迎接。

  絮雨唤了声皇伯父,行礼。

  短短一二天而已,原本向来闲适的老王,此刻看起来亦是形容憔悴,面布委顿之色。

  “公主醒了?伤情如何了?如此深夜,怎也来了这里?”

  宁王打量,看她除了面容苍白,有些血气不足之态,精神看起来已是和此前相差无几,终于露出几分欣色。

  絮雨含笑点头,解释几句,入内,拈香朝殿中神位亦一一拜过,最后将香火插入炉中。

  宁王在旁等她拜毕,担心她身子吃不消,正待亲自送她出庙,听她说道:“皇伯父,当年北渊之战真相到底如何,你应当知道。”

  宁王一怔。

  絮雨续道:“驸马夜闯禁宫,阿耶当着驸马的面,说他便是主使之人……”

  她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无法抑制的伤感,一顿,平复情绪,继续说道:“实不相瞒,起初在我知道驸马查当年事的时候,我是不信阿耶会做这样的事的,无他,凭我是阿耶女儿的直觉,他虽悍烈,行事狠辣,却自有节度,不该是那样的人。后来,越来越多的迹象和证言指向我的阿耶,莫说驸马,我也开始怀疑起来。但是,经过前夜,我又有了另外一种感觉。”

  “我让赵伴当和我讲了当时阿耶与驸马会面的经过,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总觉得,阿耶似乎另外有所隐瞒。”

  “阿耶的性情,皇伯父你是知道的,他不肯说的事,便是问再多,他也不会讲。此事他从前在我面前便含糊其辞,从不肯多说一句。如今他既已认下,我便是再去问他,哪怕当中真有别的隐情,他也断然不会改口。”

  “皇伯父,你是阿耶信任的兄长,在他还是定王征战之时,你便为他征发粮草,是阿耶最坚实的后盾,也是他的左膀右臂,你应当是知道内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