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48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西蕃人又近十数丈。

  裴萧元不再分心,紧紧盯着对面追兵,片刻后,道:“预备。”

  何晋示意士兵准备。

  这十来人在出城前皆受过训,听到命令,立刻点起火杖,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点燃,将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犹豫。

  带着近乎平静的悲壮,也无人说话,全部的目光,皆望向了那一道身影,等待他最后的一道命令。

  青头脸色惨白,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的头,闭着目,嘴里喃喃也不知在念叨着甚。

  与此同时,对面一个原本追在最前的西蕃将官打扮的人仿佛觉察到了异样,迟疑了下,不再像其余人那样继续追赶,敏捷地攀跃上近旁一处高地,向着这边仔细察看。当看清一名士兵手中仔细托着的那黑色圆物,在短暂的迷茫过后,刹那间,他仿佛悟到什么,双目圆睁,望向对面那道身影,面露不敢置信的惊骇之色。

  他猛转头,用西蕃语冲着附近和他身后那无数还在狂热朝前追赶的西蕃士兵厉声高呼:“撤退!撤退!他要引发神明之怒!神明之怒就要到来了!传下去!撤退!全部撤退!”

  火把照出他脸。此人正是协助西蕃军队作战的李猛。

  他附近的一群士兵在短暂的茫然过后,明白他的所指,个个更是极度恐骇。

  “神明之怒!”“神明之怒!”

  在阵阵充满恐惧的惊呼声中,越来越多的西蕃士兵掉头逃跑,他们相互践踏,慌不择路,四散而去,只想拼命逃离这个下一刻或便将降临天神之怒继而将人彻底埋葬的地方。

  此时,尖利的鸣镝之声,忽然又从远处数里之外的西蕃大营中猛地冲天而起,接连三道,声音方才消散。

  这是西蕃军中军情有变,欲紧急撤军的信号。如何晋这种曾和西蕃多次作战过的老兵,无不知晓。

  一个骑马的西蕃信兵此时也从大营的方向赶到,冲着李猛高声吼道:“李将军!不好了!方收到中都的飞鸽传书!贺都借到李家人马,正朝中都杀去。主帅叫你快回,商议对策!”

  那声音被嘈杂吞没,但隐约还是能够听到。

  何晋等人无不被这一幕惊呆,生出如在梦中之感。

  “他们跑了!他们跑了!”

  正抱头等死的青头突然一跳三尺高。

  “我就说!我是个大福星!今日亏的我来了!圣人都夸过我的!我能活到九十九!郎君你给公主的捷报里,一定要记上我的功——”

  一道流箭嗖地朝他当胸飞来。

  何晋眼疾手快,扑了上去,将他扑倒在地。

  这变故实是巨大,如从黑暗地狱,刹那转入明光世界。

  便如裴萧元,亦是一时无法回神。他目露微微迷惘之色,似难以相信。他向着头顶的天穹微微仰面,闭了闭目,静立片刻,倏然睁眼,双目已是恢复神光,猛地抬弓,朝着李猛射出一箭。

  李猛亦是罕见的猛将,身手非一般人能比,仓促跃下高地,躲过第一箭,第二道箭又如闪电般射来。

  他一把抓住近旁一个正掉头逃跑的西蕃士兵,挡在身前,接着,纵身跳上一匹无主战马,俯身趴在马背之上,回头恨恨盯了裴萧元一眼,疾驰而去。

  一个月后,原州道恢复畅通,关于这一场战事的报告,也终于完整地送抵朝廷。

  那夜,趁西蕃军慌乱撤退之际,大彻城里的将士和城外联合追击,天明收兵,缴获了大量西蕃军营里来不及带走的辎重和口粮。先前的困境迎刃而解。随后,仍由其余人继续守牢此城,裴萧元则领一队人马,马不停蹄,照着原来的计划,向着河西赶赴而去。

  算着时日,他应当已经抵达。

  最后的决战,即将到来。

  

第141章

  初春,荒野里依旧冰雪沃沃,但从远方雪峰间吹来的风,已渐渐褪去刀剑般严酷的割肤之寒。积冻了一个严冬的大地正悄然等待松软,以迎接又一回隐雷与惊蛰的到来。

  黄沙戍的围墙之外,在广袤的野地里,驻扎了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毡帐,夜风刮过,狼帜猎猎起舞。

  令狐恭主河西多年,除军事之外,也经营边军屯田要务。此戍本是一处因屯田而慢慢形成的军镇,内中有一粮草库。去年底在南北两面受压,最为艰难的时刻,出于集中兵力的战略目的,决定放弃部分偏远之地,以应对可能到来的最坏的可能。此地也在其中。

  照计划,是将全部粮草搬空再撤。但不料,阿史那南下的速度远超预想,只搬了一半,兵马便已抵达。守将在撤退前,放火焚烧粮库。天不作美,下了一场雹雪,火势自灭。便如此,剩半库的粮草连同戍城,落入了阿史那之手。

  他在占领此地之后,或是为了休养兵马,终于暂停,没再继续用兵,下令就地驻扎休整。

  今夜,戍城里的一间阔屋之中,火杖灼灼,热意逼人,承平正与帐下一群将领狂欢作乐。在阵阵扑鼻的烤肉和酒香里,袒露着大片雪白胸脯和肚皮的西域美貌舞姬们踏着激狂鼓点,在场中舞蹈助兴。不绝的狂呼和大笑声里,喝得兴起衣衫不整的承平忽然翻身下了坐榻,迈着踉跄步伐,朝着近旁座中的一个官员走去。

  那官员作圣朝人的打扮,与周围那些此刻正都兴致勃勃盯着场中舞女们看的众人不同,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格格不入。

  “怎么,这酒不合右相口味?我瞧你今晚就没喝几口。”

  承平举起手中持的一壶马奶葡萄酒,自己仰头,对着壶口灌了几下,任酒液潺潺顺着脖颈流下,随即咣地一声,将酒壶顿在那人面前的案上,另手顺势搭落他肩,笑吟吟地问。

  这官员便是崔道嗣。

  他此前出使北上,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抵达,快要和令狐恭汇合之时,一场风雪,过后,完全迷失方向,只好凭感觉前行,等发现方向不对,队伍已入狼庭。当时身边人逃的逃,散的散,只剩十来个亲信了,又缺衣少食,掉头便是死路,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去找距离最近的一个酋王。那酋王当时本已投靠承平。他到后,凭着姓氏和满腹经学,在王帐里引经据典,许之以利,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竟将对方劝得心悦诚服,当场便决定带着族人和兵马迁帐,投效圣朝。

  就在他高高兴兴领着人马掉头回往河西之时,没想到,遭遇承平兵马伏击,逃脱不及,当场成了俘虏。

  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旧事了。

  被俘之后,承平便逼他担任右相,否则便要杀他。刀斧之下,崔道嗣只得答应下来,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右相,做起各种制定旨敕起草表章的事。

  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但保住了命,竟混得还算不错,王庭里人人都知他是圣朝来的高姓名臣,大汗帐中的得力之人,碰见了,不敢不敬。然而承平野心之大,又何止做到可汗,在他后方稳固之后,便发兵南下,将崔道嗣也带在了军中。

  似这等场合,往常他能拒则拒,实在拒不了,捏着鼻子过来枯坐,勉强应对罢了,又岂肯自降身份,真的和这些蛮夷同乐。

  今夜更是如此。

  令狐恭背腹受敌收缩兵力。他更早就听说,外甥突入西蕃境内遭遇暴风雪被困在大彻城中的事。算起来,至今已有两三个月了,也不知他那边境况到底如何,内心焦躁如同猫抓,连虚与委蛇的心情也没了,然而见承平脸上虽然带笑,那一双斜睨过来的充血醉眼里却烁着幽光,也不知他到底在想甚,知他凶残,什么事都做得出,怕扫了他兴翻脸,只得道:“大汗说的这是甚话?今日体感有些不适,故不敢尽兴,大王若觉不可,我这就喝!”说完端起自己酒樽便喝,喝得太急,竟呛住,咳嗽了起来,形貌颇是狼狈。

  承平哈哈狂笑,笑得眼泪都似出来,又亲自替他拍背,等他止了咳,将他酒樽夺走,扔开道:“我还以为是崔公瞧不起,不愿与我等禽兽狄夷同乐。既身体不适,那便不必勉强,好好保重。待将来打下长安,多得是要劳烦崔公的地方!”

  叙话声将宴中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众人止乐,纷纷看来。崔道嗣一顿,随即满脸堆笑,打着哈哈附和。

  “崔公既乏,那便去歇息。这些美人,你看中哪个,挑去便去。放心,此处没你家中那个王姓刁妇盯着,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承平又指场中舞姬笑道。

  “不敢不敢!老朽年迈体衰,不像大汗龙精虎壮,此前已受过帐中之人,心满意足,再多便消受不起了,大汗自己留着便是!”崔道嗣赶忙摆手推辞。

  周围人哄堂大笑,纷纷起哄,正此时,外面疾步进来一名百户,下跪高声禀道:“启禀大汗,方收到消息。裴萧元已从大彻城脱困,此刻应当已经和令狐恭汇合了!”

  正在大笑的承平安静了下去,微垂眼眸,面皮不动,瞧不出是什么神色。乐师和舞女跟着便停了下来。

  “他是如何脱困的?”

  片刻后,承平慢慢回首,发问。

  那百户便将此前派人潜入西蕃刺探得来的消息一一禀上,讲裴萧元当夜带领不足千人出城,横突西蕃军营,目的竟然不是脱困,而是要将人引入峡谷后,以火雷引发头顶的万丈雪崩,与追兵同葬谷底。此举,致李猛惊恐吓退,随后,松城方向进攻中都的消息也传到,西蕃军连夜撤退,围城得解。

  那百户讲完,承平眼底掠过一抹五味杂陈难以言述的复杂神色,似震动,似敬佩,似松了口气,又似是失望。半晌,他一动不动,如若入定。

  “苍天有眼!神虎大将军有灵!昔年八百英灵护佑!”

  就在全场鸦雀无声,因这消息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时,突然,崔道嗣从坐席上猛地站起来,狂喜地用力顿脚,又仰天哈哈大笑,笑声极是舒畅,一消此前郁闷,接着他又肃然整衣,朝长安方向下拜,郑重叩首,等从地上爬起,才发觉堂中之人皆冷眼侧目,一愣,方醒悟自己方才失态,慌忙朝着承平作揖,讪讪解释:“二郎君是我亲外甥……他脱困,我难免多欢喜了几分……”

  承平冷冷收回目光,自顾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再次大笑,转向周围众人道:“都愣着作甚?饮酒!今夜不醉不散!”

  众人见他依然兴致勃勃,自然无不尊言,很快,鼓点再起,舞姬踏鼓继续起舞,筵席里又传出阵阵呼笑之声。

  崔道嗣吁了口气,暗道好险,再坐片刻,朝承平行礼,称自己不胜酒力。承平也不留他,随意拂了拂手,自顾继续饮酒,崔道嗣正待退下,这时,外面又有人飞奔入内,手中高托一只不过指长的小竹筒,跪报说,方才城门口飞停来一只青隼,有人认出是他从前养的那只,在它脚上发现此筒,解下后,本想将青隼也一并捉住,却被它飞走了。

  全场再次安静了下来,崔道嗣也停了步,转头看着,只见承平面色变了数下。侍从将信筒转上。他接过,用匕首挑开封印,旋开,从里面倒出一枚卷起的纸条,展开看了一眼,定了片刻,唇角轻轻勾了一勾,慢慢地,在掌心里,将那纸条捏成了团,又随手丢在了地上。

  “都看我作甚?”他抬起头,若无其事笑道,“继续!”

  他话音落下,筵席里再次热闹起来。

  崔道嗣从地上的那个纸团上收回目光,低头也退了出去。

  夜渐深,筵席里许多人已然醉酒,开始搂着得赐的舞姬辞拜承平,相继离去,承平无不应允,自己胡乱趴卧在了榻上,若也醉睡而去。

  这时,施咄从外疾步入内,走到承平榻前,低声说道:“李猛连夜赶到,求见大汗,人此刻就在外头。”

  承平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他来何事?”

  “光明城一带此前驻有北上的西蕃主力,约十余万人马。近日河西军应是受大彻解围鼓舞,夺回此前被西蕃占的几处戍点,有河西大军正也往光明城开去,应是大战在即。他连夜赶来,想必和此事有关。”

  承平慢慢睁眼,翻身而坐,淡淡道:“今夜当真热闹,全凑一起来了。人既到,那就叫进来,看看说些什么。”

  很快,李猛大步而入,朝着承平行礼。承平笑道:“上回在我这里吃了个亏,你家主人莫非是怀恨在心,故此次特意派你来讨债?”

  李猛恭然道:“大汗言重。陛下岂是如此计较之人。人人皆有不足以为外人所道的难处,无论大汗从前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陛下此番派我前来,是表达心愿,再与大汗合作。”

  “哦,如何个合作法?”承平目光微动,问道。

  “西蕃军很快应便会与河西军大战于光明城一带,陛下希望到时,大汗能对河西同时发起进攻。你放心,只要战事顺利,朝中自有人主事,陛下成事,则从前允诺一概作数。另外,也想向大汗借些粮草,以度目下难关。新的粮道即将开通,一旦开了,双倍偿还。另外,为表诚意,先行献上黄金珠宝五箱,美人十名,请大汗笑纳。”

  他说完,门外一队随从抬了五口沉重木箱入内,放在地上,又有十位美人跟进。美人身缠绫罗,皆为绝色,打开箱盖,霎时珠光映目,宝气四射,人面和宝辉两相映照,试问,世上谁人能不动心?

  承平走到箱前,随手抓了一把,看着金玉和珍珠自指缝里如雨般落下,一笑:“李延这回倒是下了几分本钱,不再只是一句空头话了。只是,倘我答应下来,这次也真的助他成事,他就不担心养虎为患,日后引狼入室,叫他李家天下难安?”

  李猛道:“天下熙攘往来,不过一个利字,总是能寻到合适的解决法子,能叫天下安定,大汗也会满意。退一万步说,若真有那样一日,不可收拾,则说明大汗才是这天下的真命天子,他让位退贤,也无不可。”

  “好一个也无不可!你家主人当真是胸襟宽阔!”承平哈哈大笑,笑完,沉吟片刻,慢慢道:“我考虑一番,明早答复。”

  李猛目露微微喜色:“无妨!多谢大汗——”

  他话音未落,方才并未走远,得知动静不对又回来的崔道嗣再也忍不住,自门外大步而入,朝着承平道:“大汗!千万不可听信此人之言!似李延这等乱臣,不过是跳梁小丑,蝇营狗苟,最多猖狂一时,怎可能奸计得逞?如今他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况且,他许你如此好处,不知又许那何利陀为何!指不定到时候就等着你二人相争,他渔翁得利!大汗万万不可上当!反观裴家二郎,陷入如此绝境,竟也能安然脱困,这不是吉人天相,得上苍相助,又是什么?你在长安也曾居留多时,圣人英明神武,公主深明大义,极得人心,你不是不知,今非昔比,长安不是那么好拿的!大汗你与二郎又是好友,你这就休兵止戈,我愿当个中间人,回朝替你转圜。你放心,朝廷一向怀德施仁,只要你真心悔悟,过往如何,一笔勾销,朝廷绝不至于降罪——”

  李猛神色极是阴沉,突然拔刀,朝崔道嗣当胸刺去,怒道:“你竟敢挑拨离间,大放厥词!我这就先替大汗杀了你!”

  崔道嗣眼睁睁看着那刀光朝着自己掠来,唬得不轻,躲又躲不开,正闭目待死,幸而此时,面门一阵风过,耳边响起“铛”的一道兵器相格之声,睁开眼,见施咄拔刀,替他挡了李猛的刀。

  “放肆!”施咄道,“他如今是我王帐之人,便是要杀,也轮不到你!”

  李猛一怔,随即收刀,垂头请罪。

  承平转向崔道嗣,冷冷道:“你不是走了吗?怎又回来了?我可不是你那好外甥,听你啰嗦。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你舌!”

  崔道嗣口唇一凉,登时闭口,顿了一顿,又连声赔罪,说自己方才喝多了酒,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大汗要是不怪……我,我这就真去休息了……”他陪着笑,小心地道。

  承平蹙了蹙眉。崔道嗣知是许可,忙转身退出,到了门外,擦去额头冷汗,定了定还在砰砰乱跳的心,略略偷看一眼身后,便匆忙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承平赐他的那个年轻侍妾自然也是狼庭女子,既作侍奉,也为监视。但女子性情柔顺,又仰慕他的来历和学识风度,更感激他体贴相待,房中不像别的男子那样粗暴,遂死心塌地,一心相从,平常从不向人报告他的异常之举。

  人非草木,处这么久,崔道嗣也不忍下狠手,等到半夜,待女人被他哄睡着,拿东西塞了她嘴,再用绳子绑住,狠下心肠不看她惊醒后流泪恳求的伤心模样,改扮作狼庭之人,溜出门,在一个百户的带领下,绕开巡逻的岗哨,悄然来到了戍城的一扇偏门之外。

  他此行北上,本带了数百人马,一番折腾,如今只剩十来个了。得到消息,都已等在这里。

  他早就谋划逃走,一直在物色合适的相帮之人,几个月前,终于叫他遇到一个从前认识裴萧元的百户长,凭着口才摇鼓唇舌,说动对方,答应协助并护送自己逃走,去投奔他的外甥。本就打算近日择时行动,今夜发生了如此多的事,那用青隼传信之人,承平能瞒别人,怎逃得过他的观察,断定十有八九,应当就是外甥裴萧元的信。然而从承平反应来看,显然,他是要和圣朝为敌到底了。更不用说,加上李猛到来。

  今夜再不逃回去,接下来两军真若交战,自己会成外甥掣肘不说,更怕河西军防备不全,到时再次腹背受敌。

  崔道嗣目光扫了眼随从,正待上马出逃,突然目光一定,又看了一圈众人,不禁后脑发凉,不详之感骤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