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57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裴萧元悄悄看她一眼,郑重地重新行礼。

  这一次,他行的是下跪之礼,以表他对这位养育了她的老者的敬重和感激。

  “萧元见过阿公!”他改口说道。

  “起来!快起来!”

  叶钟离上前扶起他,看着在面前并肩而立的一双俪人,神情欣慰无比,又几分感慨。他笑着点头,不停地说好。

  “阿公,你若不愿再入皇宫,我也不敢勉强。那便去我和郎君家中住下如何?那里人不多,不会打扰到阿公的清净。”

  絮雨也终于从方才见面的激动中冷静了些,改口苦劝。

  叶钟离摆了摆手,走到工案前,整理起了画具。裴萧元抢上一步,想要代劳,却被他阻了,指了指絮雨,“你瞧,那丫头都没和我抢。她知道的,我向来自己收拾画具。”

  她果然没有抢做这事,他只得罢手。

  叶钟离不紧不慢地洗着画笔,闲道:“我来后,见这旧画有些残损,便趁每日傍晚无人,过来补上几笔。在我自己瞧来,画是存还是灭,又有何打紧?王侯将相,终了化成邙山土,何况几幅画,顺其自然便可。只是老和尚喜欢,便应他之言,也算是对老和尚当年的护画之举略尽几分心意。只是我后来这些年,不如早年勤快,极少动笔。画技一事,不进则退,不用则废,但愿我这后补之笔,不会叫老和尚失望。”

  那看他作画的老僧忙笑着合掌,此时气氛轻松。然而,絮雨却因阿公这一段或是无心的话,又记起了许多年前皇帝因母亲一事生出误会,牵连他那爱徒丁白崖的往事,不禁沉默了下去。

  此时叶钟离也收拾完毕,向着老僧行了一礼,转向二人道:“丫头,还有裴家儿,你们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说。”

  老僧再次合掌,告退。裴萧元也还了一礼,随即跟随叶钟离和她,默默来到后禅院叶钟离的暂居之地。叶钟离叫二人落座,自己亦坐了下去。

  暮色和夜色交汇,透入木窗的光线变得昏暗而迷蒙。叶钟离初时没有说话,仿佛陷入某种凝思,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到正在等待他开口的絮雨的面上,微笑道:“丫头,阿公当初在起火的永安殿里拣到你,以为你是寻人误入,没有想到,你有如此身份。两年前,咱们分开后,阿公在民间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关于公主归朝的消息,方知竟然是你。阿公欣慰之余,也极是愧疚……”

  “丫头你这么聪明,从小跟阿公流浪各处,阿公虽然没和你说过,但你应当也是知道的,阿公一直在寻一个人。这两年,阿公一个人,也在做这事——”

  他望向絮雨,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然而,目光却充满愧疚和遗憾。

  “阿公对不住你,始终没能找到阿公当年的徒弟丁白崖,叫昭懿皇后蒙受冤名,至今无法清洗。”

  “阿公!”

  絮雨轻声喊道,被叶钟离摆手阻止了。

  “丫头你听我说。阿公当年之所以会在永安殿里遇你,也是因为白崖。那个时候,阿公离开长安已有几年了,他却一直留在长安。一朝之间,天下皆乱,阿公放心不下他,故又赶去了长安。没想到情势竟比料想得还要严重,阿公到的时候,长安已是不保,落入叛军之手。”

  “这两年,阿公越来越有一种感觉,白崖当年或许并未逃离长安。或者,极大的可能,他早已死在了那场破城之乱里,只是,不知如今尸骨到底何存,如此而已。”

  说到此,他的神色变得黯然无比。

  昏暗彻底笼罩这间古寺中的简陋斗室。

  在一阵难掩伤感的静默中,裴萧元悄然起身,无声地走去,点燃了一盏清油灯。

  在昏黄的灯火暖色里,叶钟离面上的伤感之色渐渐退去。

  “不过,当日阿公寻不到他,却遇到了你。上天待阿公不薄,得你陪伴多年。”

  他继续说道,神情也再次转为欣慰。

  “丫头,两年前阿公将你托付给裴冀,本意也是托付你的终身。想来你二人是姻缘天定,当时虽然不成,过后殊途同归,终究还是结作良缘。阿公早前人在外面,听说了你二人大婚之事,心中极是欣慰,那时便想着,无论如何,必要再来长安一趟。如今心愿达成,又见到你二人了,阿公已是别无所求。”

  “阿公你不肯留,还要去哪里?”

  絮雨扑跪到了他的膝前,含泪问道。

  叶钟离抬手抚摸了下她柔软的青丝,笑着将她从地上扶起。

  “不要难过。阿公还能亲眼看到你,知道你过得好,对阿公而言,便胜过了世上一切。往后阿公真正可以闲云野鹤,了无牵挂。等这里画完,阿公就去看下萧元伯父,笑几声他白发劳身,竟仍困在峨冠博带里不得解脱,笑完他,再各处随意走走。等真到了走不动的那一日,阿公便回咱们从前住的地方。”

  “阿公!”

  纵然早就知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圆满不过须臾,月亏方为常道,至亲至爱,终也不敌百年之期。然而,当真的听到离别之言再次响在耳边,她还是抑制不住,无限伤心。

  “阿公自小不知来自何处,好在还有归处。往后,你若真想阿公了,便带上萧元,还有儿女,再去那里看阿公,如何?”

  叶钟离笑着说道。

  回去的路上,不再如来时那般急促。夜风时时卷动那一片垂落在她面前的帽纱,她恍若毫无觉察,一言不发。裴萧元骑马静静伴随在她身畔,始终不远也不近。

  入宫后,行至一道分往她寝宫和东阁的岔道口,一名东阁里的宫监等候在那里,看到她的身影,忙上前行礼,问是否可以熄灭东阁里的灯火。

  傍晚她撂笔走得仓促,奏章等物都还堆叠在那里,此刻被提醒,今日事,尚未毕。

  她停了一停,随即迈步,似要转向东阁,却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轻轻握住腕,阻了她的前行。

  “熄灯吧。公主明日再去。”裴萧元对着宫监吩咐道。

  那宫监悄悄看了眼絮雨,立刻低头应是,躬身退去。裴萧元松了她的手,将那一副仍遮挡她脸的帽纱卷起,令她露出脸庞。

  宫道旁,石灯幢的灯头里发着一团光,光照昏暗,却仍难掩她脸上那淡淡的青色眼圈。

  “你应当累了。今晚早些回去休息。”

  她垂了眼眸,未答,也未反对,任他再次握了她的手,带着她回了寝宫。

  裴萧元吩咐几句贺氏,贺氏会意,忙和乳母们带着小虎儿暂时避到寝宫别屋之中。他将她带到床前,为她除去外衣和鞋,待她躺下后,柔声道:“你好好睡。我去哄小虎儿睡了。”

  他为她盖好被,又放下帐帘,正要出去,忽然,听到一声低语从帐内传来。

  “你别走。”那声音轻轻软软,似含几分乞怜。

  裴萧元一怔,随即,他脱了自己的外衣,搭在她的衣旁。

  他侧身轻轻入帐,卧在了她的身旁。

  他一躺下,她便朝她靠来,埋脸在他怀里,默默流泪。慢慢地,她安静了下去,一动未动,仿佛就这样睡了过去。

  宫漏次第响起。春月的影,缓缓也爬上了宫阁的飞檐和朱桷。

  “我睡不着。我想去永安殿瞧瞧。”

  忽然,在这座静悄的寝殿深处里,响起了她的低语。

  裴萧元睁眼。

  “好。”他立刻应道,起身下榻,卷起帐帘,穿衣后,为她披了件御寒的披风,接着,牵了她手,悄然走出寝宫。

  春月静静地照在永安殿的残址之上,朦胧的月光下,满目皆是断壁和残垣。几团黑色的貌若野狐或是獾子的小兽被二人到来的声响惊动,从暗处蹿出,四下惊散而去。

  “那夜,这座大殿还没烧塌,我记得我就在那个角落里——”絮雨靠在他的身边,指着前方的一堵断墙。

  “我寻不到出去的路了,周围都是火,我只会哭,哭个不停,阿公走了过来,将我抱了出去……”

  一阵夜风吹过,掀动着从残石缝隙里新钻出的大片的春发野草,簌簌之声不绝于耳,倍添无限凄荒之感。

  裴萧元记得那时的事。父亲再次披甲离家之后,他便和母亲回了河东故居。他想象着当日还留在长安的那个小小的她所经历的那一幕,心中对那个傍晚在古寺里见了面的老者,愈发充满感激之情。

  这里太过荒凉了。他不愿她再有更多的伤感。

  “回吧。”他哄道。

  “见到阿公,是件应当庆贺之事。明日等你有空,我陪你,再带上小虎儿,咱们再去看阿公。他看到小虎儿,一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肯再多住些时日了。”

  她好像被他说动了,点头。

  “好。”她应他。

  裴萧元微微一笑,待伴她离去,身后再起一阵异响。

  又一只野狐,从他身后十数丈外的一片残垣下蹿出。蓬影在月光下一闪,消失不见。

  他的目光远远掠过那片残垣,略一迟疑,吩咐她稍等,自己走了过去,攀上乱石,终于,看清楚了方才那头野狐出洞时勾带了一下的白色异物。

  是一根嵌落在石缝里的白色的条状物。

  他捡了起来,就着月光端详片刻,微微皱了皱眉,接着,蹲身下去,察看着乱石堆下被野兽打出来的通洞。

  下方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了?那是什么?”絮雨走了过来,问他。

  “一根骨头。应当是人骨。”

  裴萧元转头应道。

  “下面或许埋有人。年深日久,遗骨被野兽叼了出来,落在了外面。”

 

第149章

  絮雨看着残骨,沉吟了下。

  永安殿的废墟之下,埋的可能会是什么人?尤其这个范围,永安殿正殿的位置。

  她再次回忆着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因此殿的象征意义,它声名在外,叛军入城后,成为首要攻击目标之一。在他们抵达前,此殿作役的宫人早已闻风而逃。

  这座大殿也不似府库,内有许多来不及转移的金玉珠宝,叛军到来,放了把火,便匆匆赶去劫掠府库,因而,絮雨记得自己闯入时,和沿途到处倒着尸首的惨状不同,她在殿内似乎不曾看到死者。

  不过,当时她毕竟年幼,又是夜晚,殿内烟火弥漫,她一心只顾寻找母亲,以永安殿之巨,她看不到边角情状,也是在所难免。

  “移走另葬了吧。”

  她沉吟过后,望向正看着自己等待她做决定的裴萧元,说道。

  此地虽只剩满目废墟,却是皇帝下令所留的一个纪念之地,如国祭场所。不管下面埋的是什么人,不知也就罢了,知道了,骸骨若还留下,不大合适。

  “阿耶那里,我和他说一声便可。”

  裴萧元点头,从废墟上跃下道:“今夜太晚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日我叫人来掘移。”

  当夜裴萧元宿在宫中,翌日,天未亮,二人便起了身。

  皇帝如今的日常,对于大臣而言,最大的变化,是身边多了公主这个能与他们直接对话的话事人,平常他如旧那样,极少露面,只每月逢朔望大朝会日,会在紫云宫内见一下重臣的面。

  今日便是大朝日。

  絮雨梳妆完毕,裴萧元送她去往紫云宫,随后,自己来到昨夜发现过人骨的残殿。

  负责看守残址的宦官带着几十名宫卫阉人以及工匠手执撬棍铁锹等工具,已等候在外,那人战战兢兢,看见裴萧元现身,立刻下跪告罪,说这片地方划归禁地,他只负责看守外围,严禁无关之人私闯,若无上命,平常他也不敢随意入内。近来春暖,他确曾见到过夜间有野狐獾狸在里出没,这几日正想着上报,以便入内驱赶,不料还来不及做,竟先出了这样的事,致公主受惊,罪该万死。

  裴萧元拂手叫人起身,等人设下香案简单祭了一番,便指着昨夜他发现肋骨的所在,命挖掘下去。

  那处位置靠近残殿的西北角,近旁是一堵坍塌了大半的宫殿残墙。

  虽只是残墙,孤零零朝天矗立,裂状如犬牙交错,但从如今看去依然厚重无比的墙基,也不难想象,当年这座宫殿在它最为辉煌伟大的时刻,它是如何的雄伟壮丽,震撼人心。

  “尽量不要再损动墙体。也当心做事,防备再次坍塌伤到了人。”

  他吩咐完毕,所有人便开始做事。

  此事看起来简单,实则操作起来颇费功夫。坍塌的壁垣层层叠叠相互挤压,只能从最上层开始,一块块地移走。当中不少巨硕的墙体残片千钧不止,需借用工具,十来个人共同发力,方能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