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她哽咽出声,随即又飞快抹泪,不再说话,入内,从工案上拿起了另一支画笔,攀上画架,来到了叶钟离的身边,加入一道作画。
叶钟离是今晨五更入的长安。
据说,那位已消失了二十年多年的老神仙叶钟离竟突然现身,和公主一道,为镇国楼作那一幅天人京洛图。
这新的消息一经传开,长安坊间彻底为之沸腾。若不是镇国楼的周围暂设保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只怕半城的人都要涌来围观。虽暂还不能目睹壁画真颜,但对即将到来的庆典,长安民众变得愈发期待。
外面,那全部的喧腾和热闹,都被挡在了镇国楼的大门之外。
絮雨一心扑在壁画之上,和阿公一道,师徒二人合力,进展也意外得顺利。
终于,最后的一刻到来了。
前夜,壁画将成,只剩最后两笔。
在阿公带着鼓励的目光注视中,絮雨提起画笔,蘸料,为壁画中央的昊天大帝点染目睛。
完毕,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阿公双手负后,立在她的身后,正在静望。
阿公看的,不是这一幅历尽劫波、在多年之后,由师徒二人合力重又获得生命的壁画。
他目光所望,分明是她。
阿公一句话也无,然而,在明亮的灯火映照下,她看得清清楚楚,阿公的眼里,闪烁着无比骄傲的光芒。
此时此刻,在她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了许多年前那个城破的时刻,他在春深的细雨里为她取名,抱起她离开烟火长安的那一幕。
她撂了笔,转身扑到阿公怀里,抱住他日益衰瘦的身躯,想到分离又将到来,伤感无限,不禁垂泪。
叶钟离安慰着她,见她久久不肯抬头,便道:“丫头,你画的这一幅,可比当年阿公自己画的不知要好上多少。阿公沾了你的光,到时候,咱们让天下人都看得掉出眼珠子来!”
絮雨抬起了头,“阿公,你取笑我!都是你的功劳!”
叶钟离笑着摇头,接着,抬手为她擦着脸上的眼泪,叹气:“都这么大的人了,说哭就哭。阿公都要替裴家儿发愁了。我瞧他不大会说话的样子,这日后早晚,他可如何哄你才好——”
“阿公!”
絮雨终于破涕而笑,不依地嚷了一声,这时,她看到在殿门之外的夜影暗角里,正悄然立着一道身影。
赵中芳略吃力地跨过门槛,走到了叶钟离的面前,恭敬地行过一礼,道:“陛下有一物,命我转交叶公。派去追的人没见到叶公,未料是叶公回来了。”
他从身后一名宫监手上托的盘中小心地捧了一样用素巾包裹的物件,呈到了叶钟离的面前。
看得出来,叶钟离应有几分费解。迟疑了下,接过,打开素巾,慢慢露出来一支女子用的金簪。簪身洗尽曾裹它的污泥,在明灯的映照下,静静地烁着如新的金光。
絮雨看到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出来,难过之余,不由也觉几分意外。
这一根曾戴在阿娘发间,也染过阿娘血的簪,在出土后,便一直藏在阿耶的身上,片刻也不曾离身。
她不知是何时,又是何等的情境之下,阿耶竟肯做出这样的决定。
是他对丁白崖当年舍命保护过她阿娘的致谢吗?
还是丁白崖比他,更有资格得到它的陪伴?
她的眼,不觉又开始发热。
“此为昭德皇后遗物。”
赵中芳低声说完,向叶钟离再次躬身,行过一礼,便后退,转身,慢慢出殿。
叶钟离将簪子裹回原状,来到了随身所负的行囊前,小心地将它和遗骨放在了一起,重新扎上包裹后,他默默地望了片刻,轻轻拍了下它,便仿佛是在和他曾经的爱徒说了句什么话。
他的神情复杂,似欣慰,又似带了几分释然。
“丫头,我本欲往东都,不想裴冀却来了这里。他说有好酒,约我同饮。阿公耐不住酒虫勾引,趁月色正好,这就去讨酒喝了。走之前,须再趁机笑话他一回,这把年纪,竟又重入庙堂。垅亩之人的福,终究不是他能享的。”
“你也去吧,勿叫人等久了。”
片刻后,他抬头,笑着说道。
絮雨走出了镇国楼。
裴萧元立在镇国楼外的高阶之下,正在等待着她。
他已经十来天没见到她的面了。从她入镇国楼作画的第一天起,她闭关不出,也不许他去探望打扰。他只好从命。知她今夜结束,早早便来这里等待了。此刻终于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他快步迎了上去,握住她的手,忍不住,接着,又将她轻轻揽入怀里,抱了抱,这才放开,端详起她。
裴萧元太想她了。
这半个月,于她,大约是乌飞兔走,恨不能一日有二十四时辰。但于他,却是度日如年,漫长无比。
即便是在如此朦胧的月光下,也看得出来,短短十来天,她便瘦了不少,脸愈小,显得双眼愈大,我见犹怜。
“很累吧?马车就在路口。等下上去了,你便睡觉。”
絮雨起初没有开口,任他牵了手,将头微微靠在他的肩上,被他带着,安静地行了几步,忽然道:“我想走走。你带我走走。我不累。”
她说的是真的。
献俘礼在即,壁画完成。
身边的男子,年轻而英俊,是她心中的情郎,儿子的父亲。
这个宁静无比的暮春深夜里,月影朦胧,如梦一般,笼在了她的头顶之上。
一切都是恰好。
她不觉得累。
她想走走,在这个晚上,随便哪里都行,只要和身边的人一起。
裴萧元停了步,看她一眼,目光微动了下,便召来近旁的一名随从,低低吩咐了几声,那人迅速离去。他再屈指,压在唇上,打了声唿哨。
月光下,一匹油光闪亮的黑色骏马昂首扬蹄,向着二人跑来。马蹄轻踏地面,发出嘚嘚的清响之声。
是已痊愈的金乌骓。
他将絮雨抱上它的背,自己也跟着坐了上去,和她同骑。
马鞭轻抽了下金乌骓。它迈蹄,向着不远之外的开远门行去。
***
火油有bug,改方案二用磷,总之这个火非得烧不可→_→
宋代和尚文莹记载过一幅画牛:白昼牛在栏外吃草,黑夜牛在栏内躺卧,人都不明其理,啧啧称奇。画家就是利用磷夜晚闪光的特性作画,从而使画面在白昼与黑夜显出不同的图景。
第158章
一团夜风随着缓缓开启的城门涌入。闭栏了多日的马儿自风里嗅到郊野的鲜郁春草气息,欢嘶不已,经过长长门洞,出城而去。
絮雨半睁半闭着眼眸,身子松软,完全地靠在了身后之人那足以容纳她的怀抱中,任他带着,安闲地踏入了这个宁静的长安郊野夜里。
必是今夜月光太过梦幻,令她神思散漫,身仿佛与魂一道,依然还悠悠地浮在画的世界里。若不是腰间还有他坚实的臂膀搂箍着,她想她大约是要漂起来了。
裴萧元没有扰她半分,出城后,只悄然驭紧马缰,约束金乌太过欢腾的蹄步,以免惊到他怀中看起来正沉醉在她自己世界里的她。很快,金乌似悟到男主人的心意,蹄步依然轻快,却变得舒缓了起来。它不紧不慢地驮着男女主人,经过城北屯营,时而穿过开满各色杂花的野地,时而走上两边密布着榆柳的茂林郊道。渐渐地,马蹄带起的泥点松软了起来,风中的草香变得愈发丰盈,耳里传入哗哗的水声。金乌停了下来,打了个响鼻。絮雨应声四顾,看到前方大河横卧。不知不觉,竟到了渭水岸前,近畔,便是渭桥和那一座别亭。
为庆贺即将到来的献俘凯旋,两岸亮起一盏盏的灯笼。火光一路延伸,达数里之长,将渭水妆点得犹如一条火龙,蜿蜒东去。
此情此景,叫人如置梦中。然而,此地对二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还道是因他信马由缰,金乌被肥美水草吸引,带着他们一路胡乱撞来了此地。
她是无妨,却恐他败兴。
她醒了神,伸出手,抓起松松挂落下来的马缰,待驱马调转方向离去,不料身后探来一臂,不如何用力,但却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举动。
她扭头,看向身后之人。
月光倾泻而下,落入了河面,和两岸的千灯之火静静交映。
他的一双眼里,似也入了几分月火,烁动着数点隐约的光。
“累吗?”他问,声音温柔。
她下意识地摇头。他便一笑,自马背落地,接着,向她伸来了手。
絮雨一怔。
原来不是金乌误入旧地。
虽有几分困惑,不知他为何要带她来到这里,但他心无芥蒂,她自然更是无妨。
她欣然下马,和他并肩,漫步在了灯月交辉的河畔。
“前些日我事忙,小虎儿可乖乖听话?夜间睡觉可有哭闹?”
“他很乖。夜醒也是无妨。反正我也睡不着。叫阿姆喂他吃些东西,我再陪他玩,玩到他困,他自己便会睡。”
儿子困得眼皮不停打架,做父亲的还是不让他睡,继续逗弄,直到他脑袋一歪,人还坐在床上,便呼呼大睡了起来,口里滴着涎水。
絮雨听着他的描述,想象着这此前从未见过的这一幕,不禁吃吃笑了起来,笑得俯在了他的臂弯里。
他停步在了河边,托住她,看着她笑得站不住脚的模样,继续道:“我推他,他也醒不来。力气稍重些,他在榻上滚了几圈,险些滚出去。幸好我接住了他,否则,他便要脸贴地摔下去了。”
絮雨一愣,登时笑不出来了。她直起身,变了脸,狠狠捶他胸膛,咚咚作响:“裴萧元!你自己睡不着,就拿小虎儿玩!若他摔着了,我饶不了你!”
他受着她的捶打,哈哈大笑起来。极少见他笑得如此开怀,笑声惊动了藏在附近一丛芦草里夜眠的红头鹊。灯影里,只见它急急地分草而出,展翅逃向对岸。
絮雨盯他一眼,想到儿子,忽然归心似箭,不理他了,“我要回了!”
她收手,转身便走,手却被他从后捉住了。
“别走!”他跟上,顺势探臂从后揽住了她。
“白天我和他玩了一天,今夜便是打雷,他也不会醒了。况且,阿姆带着他呢!”
絮雨继续不为所动。忽然,感到他贴唇在了她的耳畔,一道耳语之声响起:“你只想他,就不想想我,问一声,我为何睡不着吗?”
耳朵被他弄得发痒,絮雨的心也跟着微微打了个颤,不由停了下来。
“为何?”她偏过脸,若无其事地应。
“你不在,我总是睡不着觉。”
身后之人慢吞吞地道。
“我不信。”
絮雨口里依旧如此道,身子却变得诚实无比,顺服地贴靠在了身后人的胸膛里,任他握她双肩,将她转了个身,朝向了他。
“是真的。你闭关的这段时日,每天晚上,等小虎儿睡着,我便出来,到镇国楼外隔窗看一会儿你。看完了你,我再回去。”
“嫮儿,我很想你。”他凝视着她,慢慢地说道。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伸臂搂住了他的脖颈,亲了一下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