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74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阿耶已去,在絮雨的心里,裴冀和阿公便是世上最亲的两位尊长。闻言不禁感动,红了眼圈,语带哽咽:“我什么都不怕,更不委屈。只要伯父你一切安好,我和郎君去哪里都是好的!”

  裴冀怜惜地轻轻拍她后背,一面安慰,一面笑着叹道:“当初你刚去甘凉我那里,我便想,我裴家祖上是如何积的德,才佑萧元得如此一位佳妇。后来事情不成,伯父表面看着无事,还劝你勿往心里去,实则想着这么好的女娃,做不成我裴家妇了,心里猫抓一样,只恨自家侄儿无用。如今伯父愿望成真了——”

  他又看向裴萧元,提高声量:“往后你若敢叫嫮儿受半点委屈,叫伯父知道,家法伺候,饶不了你!”

  裴萧元见她也扭头过来睨视着自己。乌溜溜一双眼眸里,满是恃宠而骄的神气。忍着笑意,作出严肃的样子,应是。

  裴冀这才作罢。他也是有些醉了。含笑看着面前的一双璧人,叫二人回去。两人便再三请托贺氏照管好伯父,最后抱回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小虎儿,依依而去。

  裴萧元今夜陪三个长者喝酒,喝得自然不会少。半道便不胜酒力,只得弃马,和她同车而坐。

  絮雨信以为真,将原本抱睡的儿子放到一旁,伸手搀他。不料,才弯腰,吃力地扶了他沉重的身躯坐下,他长臂一伸,将她卷抱起来,放她坐到他的腿上。接着,也不管她如何反对,或是嫌弃他呼吸里的酒气,他一只手摸来,将她脸捏住,带着令她转脸朝向他,接着,深深吻住了她。

  絮雨全无防备,被他亲得差点断了气,最后才得以夺回呼吸,靠在了他的怀里。

  “你不是说醉了吗?”她实在不懂他,好好的,怎突然在路上就非要亲她不可。她抱怨,连大声都不敢,唯恐被车外的青头等人听到了。

  “骗子!”有些气不过,她又叱了他一声。

  他仿佛在她头顶上笑出了声,在她半觉甜蜜半是恼火之时,他俯面下来,耳语道:“我想亲你。方才伯父教训我,我便想亲了。”

  絮雨一顿,仰面,对上他那带了几分醉意似的深邃眼眸,不禁心跳加快。

  “我才不信!”她口是心非。

  “是真的。”

  一定是他今夜喝醉了的缘故,他竟敢用最正经的语调,对她说着最撩拨的话。

  “方才伯父训我时,我见你对我好似颇为不满,我便又想起,你晨间说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日暮又骂我不是好东西。”

  “公主,到底要我如何,你才能满意?”

  “我怕家法伺候……”

  最后,在他这催眠般的低低言语声里,她心醉神迷,浑身酥软,全无抵抗之力,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缓缓地再次朝她压下脸来,又一次含住了她的唇。

  这个夜晚,永宁宅的那一张香木床上,挂着一张应了春暖而换的轻纱帐。也不知是因这张来自西市的如若云霞的万钱帐,还是二人皆是半醺的缘故,竟格外畅快。一直纠缠到下半夜,方平静了下来。

  他在她的身上耗尽了这天最后的一点精力,沉沉睡去。她贴靠着他,闭了眼,将也要睡去时,脑海里,朦朦胧胧地浮出了一道倩影。

  她的阿姐。

  这个宁静的夜晚,于她而言,应当会是无眠。

第165章

  三更早已过了,夜漏声残,卫茵娘心事重重,徘徊无眠。

  对厢的灯火,也亮了大半夜了。一窗的孤光浮于暗夜,透过庭院春树新发的繁枝和浓叶,漏出点点细碎的影,沉默而安静,便如居在窗后的那个女子。

  来此养病的日子里,卫茵娘和她偶会相互递送些如春糕、新茶之类的小食,除此,并无过多交集。

  没有一段难言心事的人,是不会将青春圈留在这座道观里的。她只知,对面女子也和她一样,有着相似的出身,许久前便来了这里独居。但又与自己不同,她还有母亲和兄弟,在长安的家,如今应当又兴旺了起来,并且,近来隔三差五,时常有人来此寻她,劝她归家,令这原本早晚如同古井的院落多了几分杂扰。然而她却平静无波,始终不见任何改变。

  卫茵娘停在了那一窗灯火之前。

  王贞风深夜不眠,是在收拾架上的书卷。透过半开的窗,卫茵娘看到一些已被收好,整齐地归在书箱里。仿佛预备搬走。

  她一怔。

  王贞风隔窗,笑着解释:“你前几日,不是问过我,为何还不归家吗?我过些时候,便要回了。睡不着便胡乱先收拾些,省得到时忙乱。”

  卫茵娘从这意外的消息里醒神过来,压了自己心中的愁绪,由衷道贺。

  “没什么可道贺的。”她道,“只是我遇到了一个郎君,自言对我有着真心。我感念君心,愿意去赌。有什么关系呢?我听闻,黄河也有澄清时,岂可人无否极泰来日?最坏的结果,想来,也坏不过昨日了。”

  “我们女子活在世上,也要往前去的。”

  “卫阿姐,你说是吗?”

  卫茵娘望着窗里继续整理书卷的身影,不由地定住了。

  一辆来接人的碧油车,静静停在道观后门的路口边。它不知是昨夜何时来的,天亮,便见它已等在了那里。

  平旦的三千道晨鼓声落下。黄昏的三千道暮鼓声又响起。

  开远门外潏水桥下,立着一名男子,他正当壮年,体格昂藏,风吹动他黑色幞头后系的巾带,蹀躞带上,斜插一柄护身的短刀。

  这是即将离开长安的远行人的装扮。

  袁值从早起,等到了此刻。

  城中随晚风隐隐送来的暮鼓之声,道道催急。伊人始终不见身影。希望的火苗随鼓声流逝,终不可抑制地坍缩,直至最后,彻底地熄冷了下去。

  鼓声将歇,暮色四合。

  约定的最后一刻,无法阻挡地来临了。

  他终还是等不到她。

  一个原本从来到人世开始,子子孙孙便永入奴籍的人,何来的胆气,希冀能够得到她的怜悯和垂青。纵然堕入尘泥,她依旧是卫府的女儿,绝世的佳人。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的不幸,都不过是命运摧残,颠倒了她的世界而已。

  跟了他走,于她而言,大约才是真正自甘堕落的开始。

  如此的结果,本也在他预料之中。

  最后一道暮鼓声尽,天昏黑了。随从也已照他吩咐,于此时刻,人马齐集在桥的对岸。

  他该上路。人皆有命数。不该得的,便不能想。

  他的前半生,活给了这座名为长安的城,然而,繁华和他无关。他是繁华之下不能为人所知的扭曲和阴暗。而她,便是他在那个世界里的唯一的绮丽之梦。

  结束了。今日起,他又将开始新的效命。那便是他余生存在的全部意义了。

  他自侍从手里默默接过马缰,牵马,当转身走上桥时,停了一下,缓缓地转过了头,最后,再望一眼这个他依然还是留有一缕怀念的世界。

  一辆碧油车,从长安的方向,沿着驿道,正往桥头行来。很快,驭人将车赶到了水边。

  车停了,厢门开启,从门后弯腰下来了一名戴着帷帽的杏衣女郎。女郎挽着一只行囊,走过生满青青水草的埠头,停在了桥头之下。

  晚风为亲芳泽,妄肆地掀开了女郎帷帽周围垂下的面纱,将那一张他梦中的容颜显露了出来。

  卫茵娘抬目,看着对面,那牵马停在桥上、回首定望着自己的汉子。

  “是我来迟,误君行程?”

  她的面容因了紧张而微泛苍白之色,然而颧颊上,却又浮出一层不同寻常的淡淡的红晕。

  她这一生,从家破之后,从来便是随波逐流,从未想过,竟也如此疯狂。在王家贞风娘子的目送之下,她真的登上了那辆等待她的车,来到了这里。

  袁值蓦然转身,疾步下桥,向她迎去。

  “不迟。我已等你许久。只要你来,永远也不会迟。”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极力抑制着自己的狂喜之情,唯恐惊吓了她。答完,他伸出手,掌心向她,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垂了眸,又抬眸,将她一只柔荑,慢慢放在他的掌上。

  “那么,我们走了。”

  发哑的声说出这一句话,他倏然收掌,紧紧握住掌中那一只指在微微发凉的手。

  接着,在她发出的一道低低惊呼声里中,袁值将她一把抱起,无需她自己再多行半步的路,送她来到了停在桥那头的车前。

  如世上最珍贵的宝,他将面颊红晕更甚的卫茵娘放入车厢,待她坐定,为她闭合了门,随即,自己上马。

  “出发!”

  他喝一声,紧护着身畔载着丽人的马车,领随从西去。一行人马,消失在了苍苍的暮色之中。

  暮鼓声定,观门将闭。

  又一长夜降临了。

  婢女立在道观的后门旁,看着那一辆碧油车接走人,往不知哪里的方向去了,转过脸,望向身旁的女子。

  “娘子,书都归箱完毕了。书坊的人也说好了,明日叫人过来拿走。”婢女想了起来,说道。

  贞风娘子来此之后,最大的消遣,便是买书读书。时日长久,书积得满墙,屋中如今已无多余之地,遂将不再读的挑出,作价转给东市书坊,叫投缘的读书之人买去,总胜过积在此处作了蠹虫之粮。

  碧油车已去了,王贞风唇畔的笑意却仍未褪尽,眼角,也依旧带着淡淡的红痕。那不是悲伤,是为茵娘而生出的共情的感触。

  “卫家娘子都走了,娘子你还不回家吗?”

  见她不答,婢女又如此问了一声。

  这个相同的疑惑,卫茵娘也曾问过她。

  她并不知道,自己和她,不尽然相同。

  得识过了世上最好的文章,那些庸文和俗字,便再也无法入目了。

  这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但,昨夜她对茵娘说的那一番话,也并非全然只是为了能够令她可以攒够迈出脚步的勇气。

  待到她将心中的那一抹身影彻底抹平,待到她也遇到一个值得她如茵娘一样去赌一赌的人。

  那个时候,便是她的归家之日。

  ……

  天地之德,平分于四时;皇王之道,效法天德,教化万物。

  阿史那正式入朝参拜新帝,并立下誓言,永不背叛。新帝秉先帝之德,对其加以册封,赐下信物与狼头纛鼓。就此,他正式成为大汗。王帐四境,有敢叛逆,便是圣朝之敌,必将兴兵而灭之。

  他留长安的日子不长。

  在抵达当日去往南山卢家求见无果过后,他又另外尝试过几次,期望求得她父母的谅解,然而皆是无果。他明白了,不可能求得谅解,更不可能,再亲眼得见她一面了。

  这应当也是他很快便结束各种事务,出京北归的一个原因。

  他离去的那日,靖北侯与至尊大长公主二人也将去往皇陵,为先帝和昭德皇后守陵三日,守陵完毕,夫妇便正式出京。正是同路,一道行至渭桥之畔。

  裴萧元压不下对承平的同情之心,碍于絮雨在旁,不敢过于表现。毕竟他此前铸错过甚,荒唐得厉害。朝堂事,尚有挽回余地,可修复如故,然而涉及男女事,便不同了。面对这自古以来圣贤也无解的天下第一难题,他自己也才勉强趟河上了岸而已,能开解得了承平什么。

  况且,就算他看到了承平的痛悔之心,又有何用。愿意信他者,世上除己之外,恐怕再无第二人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希冀承平放下,免得困扰过度。毕竟,文君已是将他彻底忘记,不放,又能如何。

  好在承平也是潇洒之人,今日一扫颓态,谈笑风生,裴萧元这才稍放下些心,趁絮雨在他身后看不见,暗握了下承平的手,靠过去些,低声道:“你先回吧。我很快也去。到了那边,你若无聊,想寻我喝酒,叫人传信来便可,我找机会出去。”

  此应当便是男人间能给予的最大的支持了。

  承平窥了眼絮雨,知她如今因文君的缘故,对自己极不待见,感激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