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当日你走之后,郡守好一番怪罪郎君。他和王子寻遍周围,连你人影都无。收到告身后,不顾路远,特意又先去你庐州旧居寻你,我是随了王子先入的京。”
此事絮雨分毫不知,一怔,迟疑发问:“他还去庐州找过我?”
青头“啪”一下,又打了下自己的嘴。
“我这该死的嘴!不说了!不叫我说的!”
絮雨若在恍神,并没留意他的举动。
青头在旁憋了片刻,看她也没追问,自己话说一半,却难受得要命,忍了一会儿,实是忍不住,深心里更替主人惋惜,找得这么辛苦,为何不让小娘子知道?
说一个字是说,说全部也是说,并无大的区别。
心一宽,点头:“是,是!就是为了寻你,郎君最后一日才到的长安,我看他人都黑瘦了不少,可见路上有多辛苦。贺阿姆若是瞧见,必要心疼死了!可不止如此!后来那天我在西市无意遇到你,没叫住,回来和郎君说了,他才知道你也在,找你找得更是苦!”
青头一口气把主人如何出城去找送水老翁,如何一轮一轮找她,找遍全城,最后查到漏登的那间旅店,才终于找到的经过说了一遍。
“郎君当日真是无心之过,诚心至此,小郎君你千万莫怪!”
终于把想说的都给说了出来,青头如卸下肩担,人顿时爽利不少。
絮雨沉默了良久,道:“我没有怪他。”
心满意足的青头回了,当晚那来暂时服侍的妇人也走了,又剩絮雨一人。应是足踝依然胀痛的缘故,睡到半夜,她再次自那反复的梦境中醒来,冷汗涔涔。
闭着眼,心头一时乱纷纷涌入无数的杂念:永安殿的熊熊烈火、不知下落的阿公、变作了簪星观的旧居、昔日的阿姐与赵伴当,还有阿耶,如今这个潜居道宫、她至今连窥见一面也不得的圣人,他还是她从前的那个阿耶吗……
往常夜深之时,当这一切若因某个机缘交织而盘踞在她脑海,她便会若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的汪洋,漂浮、恐慌、又无法自拔。
但这一夜,在梦醒后,那些盘旋在她心头的诸多杂念渐渐消散。
她在静夜里睁眼,转过脸,借着窗外漫入的皎皎的长安月色,望着案上那只立着的模模糊糊的小瓷瓶影,若药敷伤踝得到的清凉慰感,心若也缓缓地安定了不少。
第30章
青头送来的伤药用了三两天,肿胀的脚踝消阴,渐渐恢复如常。
虽然宋伯康并未催促,絮雨自己不好旷事,何况她也想早些回去。
若几日前没有发生那件意外,原本照着安排,差不多是往昭文馆去了。
那是宫中最大的藏书之所,除收罗来自天下各地的经史子集浩繁书帙,也专藏有皇室搜集的历代各类图画。但据她目前所知,因乾德初年曾施加的打压,馆内如今所存的阿公画作应当不多,所以很快就能转地,再往翰林学士院去。
学士院的藏书图画不及昭文馆多,但也有一部分。所以借着这个理由,她也能够出入。
去那里,除查阅图书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不能叫人知道的目的。
弘文馆和集贤殿都在第二道宫墙内,这片依然只是百官值事的区域。
而学士院位于第三道宫墙后。
那里才是真正的内廷,是皇帝上朝和燕居的所在。皇帝如今潜居的紫云宫,还有她梦中的月升水畔,迷雾花林,都在那个地方。
养脚伤的这几天,不知为何青头没再露过脸了,原本听他第一天送药离开前的口气,是说觑空还要再来的。不过,送饭的那位阿姆白天都在。
傍晚送走,絮雨叫她明日不必再来了。
她是胡人,不会讲中原之言,但能听懂。指着絮雨的脚呜哩呜哩几句。絮雨说伤已痊愈,明日便回直院。
胡妇点头,躬身要去,絮雨迟疑了下,又叫住她。
“裴郎君每天几时回?”
她问完,拿起这几日无事便练习作画的笔,在纸上飞快画下简单的两个场景:月上柳梢、月挂中天。
胡妇歪头看了看,笑了,指着月挂中天不住点头。
太晚了,不合适。
她只得作罢,目送妇人下楼离去。
这一夜无话,明晨清早,絮雨穿戴整齐,如此前一样入宫来到直院。
宋伯康对她脚伤很是关切,得知已经痊愈,松了口气,当日便领她和另个徒弟王春雷入弘文馆。
确实如絮雨想的那样,馆内如今只得七八副阿公真迹,据说还都是后来搜集或献自民间的画作。剩下全是从前的真迹仿画或对壁画的临摹之作——遗憾的是,那一幅天人京洛长卷,因老圣人当年为求无二,禁止画师临摹,以致那一把火后,如今若想复现,只能靠拼凑从前目睹过壁画的人的回忆和画师自己的想象了。
在弘文馆值吏的监督下,宋伯康带着二弟子净手焚香之后,小心翼翼地展开金贵无比的卷轴,鉴析真迹。
其实这些“真迹”,絮雨经过细看,觉大半应当也是仿画,但这话她自然不会说,也没必要。
她跟在宋伯康的身畔,正在听着他向自己和王春雷现场讲授阿公画作的精妙之处,外面传话进来,曹宦派来宫监,找叶絮雨。
絮雨第一反应是那天园苑之事败露。
难道被人看到她也在场?
宋伯康更是不解。曹宦为人苛刻,他怕新弟子受到刁难,中断事情一起出来。
果然来了一个曹宦的人,问是何事,却说不知,只命将人叫去。
絮雨回往集贤殿,曹宦人就在直院。
令她意外的是,此人今日一反常态,颇为和气,打量她道:“你便是叶絮雨?”
“我记起来了,上回面见太子,你也在。”
宋伯康代弟子问是何事,说方才正领着人在昭文馆做事。
“离主殿开画还有些时候,叶絮雨暂时另外有用,这里的事,他先缓缓。”
宋伯康一怔,絮雨也满头雾水。
“敢问内侍,是为何事?”宋伯康又问。
“西平郡王府世子为已故之母追福,于慈恩寺得到一供养位,就由你这弟子去作画吧。”
追福此举,自魏晋起便有,最初言为亡故的父母眷属布施僧尼,供佛诵经。后来蔚然成风,方式也更为多样。如絮雨见宋伯康那天去的那所大恩寺,便是宁王府为亡人追福而建的寺院。
西平郡王妃亡故多年,世子始终不忘母恩,此番入京,听闻慈恩寺是天下第一名寺,内中供奉多位高僧舍利,后山塔窟有供养室,可为亡人追福,便认下一室,为母追福。
宋伯康不再说话了,只望向絮雨。
絮雨听到“西平郡王府世子”几字,心就咯噔一下。
“我初入直院,画技也是平平,世子为母追福,如此大事,我怎敢妄动画笔?请曹内侍另行择人,或更妥宜。”
曹宦摆了摆手:“不必说了,此事乃是袁执事的吩咐。叫你去,你去就是了!”
直院内不说有姚旭、方山尽这两大当世名家,便是宋伯康杨继明等人,也都是供奉宫廷多年的画师,画这种内容,无不驾轻就熟。此次郡王府为何不用别人,单单要这刚入直院的新人,曹宦其实也是不知。
但这是袁值的吩咐,他何敢多问,照着办事就是。
“你准备好,快些过去!”
那世子一看就不是个好说话的狠人,曹宦唯恐事情耽搁被怪罪,连声催促。
絮雨只得应下。
曹宦去后,宋伯康问她入宫前是否曾向谁人荐过自己。
常有无名画师千方百计寻觅途径,将画作转到权贵或名士的面前,以求博得青眼提携。
絮雨不欲惹他过多疑虑,顺势承认,说此前确实寻觅门路,曾将自己的画送出以寻求赏识。
这便说得通了。或是画作偶入郡王府的眼,颇为赏识,此次指明要人。
那西平郡王府的世子是何种人,宋伯康也略有耳闻。再三提点,要絮雨小心,先问明要求,再动笔作画,定要顺从其意,勿开罪对方。
“若需助手,尽管和我说。早去早回!”
絮雨答应下来,道谢后出宫。
她知进奏院的大概位置,距离皇宫不远。到了后,寻到一处门庭高阔的院署之前。
这一带颇多类似邸院,皆为各地设在京中的进奏院。这一路走来,街上也看到不少作军汉装扮的人骑马驰骋,往来匆匆。
这面黑漆钉铜的大门之后,便是西平郡王府的进奏院。
她叩开门,自报身份,求见世子。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撂话让等着,砰地关了门。
絮雨在门外等着,思及她到来第一天和宇文峙在城外偶遇的情景,还有数日前的那一场意外。
他若是蓄意寻衅,躲也不是长久之计。
至于此世子何以和她过不去,说起来话长,是源于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个时候,阿公带着她正在蜀地剑南道游历,走完道府所在的益州,正待东去。有天出城,遇见许多妇孺相互搀扶,哀泣于道。阿公询问,得知郡王府在为早年亡故的郡王妃修塔,将成之时,塔身意外倾斜,被迫停工。
王府幼子宇文峙因与亡母感情深厚,怒而要杀全部工匠。阿公赶去,查勘过后,允诺扶正塔身,随后他带工匠修复,果然令塔身归正,还亲自为塔壁作画,画成,庄严华丽,美轮美奂,王府监工无话可说,放过了诸匠。
事情得以解决,工匠们千恩万谢,阿公带着絮雨准备离开之时,恰被郡王身边的一位亲信看到。
老圣人一朝,西平郡王也曾在长安做官,多次于宫宴或各种场合与叶钟离碰面。那亲信也见过叶钟离,觉得眼前人有些像他,又不敢确定,便将疑惑告到郡王面前。
当时阿公已带絮雨上路,郡王竟亲自骑马追出数百里地,追到人,认出后,大喜过望,下马恳切挽留,又说附近正在营造关楼以御贼寇,关楼将成,想请阿公查漏补阙。
盛情难却,阿公不便过于拂他面子,遂带絮雨回了王府。谁知关楼事毕,原本说好只再做客数日,该走时,郡王竟不放人了。一边各种借口一拖再拖,一边歌舞宴乐,奇珍异宝供奉不绝。显然,郡王存了长留阿公的心思。
郡王府的世子宇文庆当时领兵去了西蕃参战。他的一个侍妾春心寂寞,见絮雨清俊斯文,翩翩少年,便以画像为由,暗地加以撩拨。絮雨察觉她的目的,严词拒绝。
她以为事是过去了,却不知被宇文庆的另一侍妾察觉,告到宇文峙那里。那侍妾恐惧,反咬一口,称是絮雨勾引在先。
宇文峙比絮雨还小一岁,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性情却已十分凶残,更不拿人命当一回事,一剑杀了侍妾,过后若无其事,也未将事情张扬开来。
他的父亲强留叶钟离,对外丝毫没有透露他的身份,当时宇文峙也不知情。他本就看絮雨不顺眼,又因侍妾的事,认为是对兄长的羞辱,连带对她也动杀心。
过后不久,趁其父邀叶钟离外出的机会,暗地命人半夜将熟睡的絮雨捉了,送到后山活埋,以示惩戒,若是问起,就说是她自己出去,没有回来。
不但如此,为撇清嫌疑,安排好事,他跟着郡王和叶钟离同行,一道出了门。
也是絮雨命大,此事被王府一名下人察觉。那人恰是先前被救的工匠的亲眷,感念叶钟离的恩情,天黑后潜来告知絮雨,让她逃命,随后害怕宇文峙知道了报复,自己也连夜举家逃离。
阿公要次日才能回。絮雨不得已出苑避祸,被宇文峙的人发觉,紧追不舍。
蜀地多山,环境复杂,她不熟周围,加上天黑,当夜又暴雨如注,虽然最后甩开了人,却在山里彻底迷失方向。
翌日阿公回来,发现絮雨不见。那宇文峙跟在郡王和阿公的后面,若无其事。阿公焦心如焚之际,发现了絮雨离开前留给他的便笺。郡王为之震怒,逼问儿子絮雨下落。见事败露,宇文峙竟还强硬异常,坚称不知,还辩称是絮雨勾引长兄内眷在先,死有余辜。
郡王半信半疑。阿公不得已屏退杂人,说了她是女儿身的事。
既是女儿,怎可能勾搭王府女眷。
宇文峙当场呆若木鸡,这才说出追人的方向,入山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