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承平愣怔,定坐了片刻,慢慢仰身,躺了下去。
裴萧元已寻人大半夜。
从昨夜得知她撇开人不知去向开始,他便一直在找人。后来收到巡夜金吾卫递来的消息,非但没有放下心,反而更感焦虑。在他的印象里,她一向是沉静而善解人意的,像昨夜那样随心所欲乃至可以称作骄纵的举动,实在是反常,他此前无法想象。
她到底是怎么了。
簪星观、卫茵娘家、她刚来时落过脚的高大娘家,甚至,连她作过追福画的慈恩寺,他都逐一找过。全没有人。也派人问遍了全部的坊门,最后,他想到她难道是出城去了昭德皇后陵寝?再走遍城门。
然而,始终不见她的下落。
五更,晨鼓声动。韩克让那边也来了消息,没有找到人。
一夜无眠于裴萧元而言原本不算什么,但此刻,担心和恐慌化作疲惫一齐涌向他,无限地放大着他心中的深深的自责。
难道真如皇帝所言,她竟已对他用心至此地步,而他却浑然不觉,伤害到她?
城南还有大片荒地,昨夜未能遍寻。她是去了那里?
城内虽好一些,不会有猛兽,但在那种几乎不见人的荒僻野地里,夜间说不定也会有狼狐出没。
裴萧元不再多想这些了,定下心神,正要亲自带人再去城南搜索,忽然这时,卫士骑马匆匆赶来,向他报告消息,有人在进奏院一带看到那画师了,西平郡王世子亲自出来接人进去,确定无疑。
裴萧元当即催马而去,行至郡王府进奏院。
天仍未大亮,晓色濛濛如雾,笼罩着街道和围墙。他命人拍门。许久,那紧闭的门才终于打开一道缝,探头出来一名门房,听到裴萧元问叶姓画师,请他稍候,说自己去问主人。
裴萧元示意手下上去强行推门,随即大步往里而去。
他入得前堂,看见用来待客的这地空荡荡的,并不见人,面容不禁变得越发沉凝。
宇文家的那名管事此时也匆匆赶到,见状,应是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氛,慌忙作揖问事。
“叫你少主人出来,来此见我!”裴萧元用克制的语气吩咐道。
管事说他少主人此刻好像还在后堂,请他坐下稍等,自己即刻通报。
“带我去。”裴萧元向着内堂方向望了一眼,再次发声吩咐,不容拒绝。
管事无奈领他入内,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面门,轻轻叩动,通报:“世子,起了吗?裴司丞到了,寻世子有事要问。”半晌,方听门内传出慵懒的一道声音。
“请他回前堂罢!我这里还有人,事毕见他。”
裴萧元再也按捺不住,失去了他一贯的稳重。他眸光暗沉,一把推开未闩闭的门,走了进去。
内中光线昏暗,绡帐垂地,重重叠影,朦朦胧胧地,见宇文峙侧卧在榻,面向内,拥抱一人而眠,那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或被下药,还是怎么的了。
裴萧元知自己这念头实在荒唐。此刻她不可能人在此处。宇文峙再猖狂,想来也不敢对她下如此的手。然而入目如此情状,还是激灵一下,掀帐径直闯入,大步走到榻前,探手,将宇文峙蒙盖至肩颈的一张锦被猛地拉了下来,发现他抱的,只是此间一名侍女。二人衣衫整齐。
宇文峙突然睁眼,对上裴萧元的两道目光,接着,撒开那临时被他叫来的侍女,懒洋洋翻身,仰躺朝天。
侍女显然还未回神,面带恐慌之色,急忙爬起来,磕了个头,随即下榻飞奔而出。
和裴萧元对视片刻,宇文峙修眉飞扬,红唇勾了勾,慢慢坐起。
“你以为会是谁?”
他道了一句,接着,哈哈狂笑起来。
看到是侍女的刹那,裴萧元便醒悟,自己是遭他戏弄了。
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无任何恼怒之感。
他不过略略皱了皱眉,后退几步,等宇文峙终于笑完,问:“她人呢?”
宇文峙轻抚着自己衫袖上的折痕,斜目,用不加掩饰的带着妒恨的目光扫他一下,冷哼:“回你家了。”
裴萧元一顿,转身立刻离去,骑马赶往永宁宅,匆匆来到她住的地方,穿过庭院,脚步猝然停了下来。
她果然回来了。此时人就在外屋的坐床上。在床畔的案几上,有一盏白瓷烛台。她坐在烛台之侧,身影娴静。
这一幕似曾相识,叫他忽然忆起她刚住来的那个晚上,曲江宴惊魂归来,她沐浴过后,便是坐在这里揩着她的长发,而他走了进来,也是在此地,向她下跪,请求她保重自己。
过去还没多久。然而在他此刻想来,却仿佛很是遥远,若有隔世一样的恍惚之感。
“你进来。”她叫他。
他醒神,在她的注目中,迈步走了进去,才想开口问她昨夜去了哪里,就被她打断。
“昨晚是我不好,害你们一夜没睡,或许我阿耶又责怪你了。是我的错。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起身赔罪。
裴萧元顿了一下,露出笑容:“无妨。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她再次说道。
“那你好好休息。这边若没别的吩咐,我先去复命。陛下想必等得很是焦心了。”
他迟疑了下,说道。终究还是没有问她一早去往宇文峙进奏院的目的是什么。
“阿耶那里我已叫人传话了,”她说道,“我另外有话想和你说。不长,就几句而已,不会耽误你很久。”
裴萧元静默了下去,只听她说道:“我不知我阿耶此前在你面前是如何说我的,在我这里,我想叫你知道,你是除我阿公之外,我最信任的人。确实,我应当也是心悦于你的。这并非什么不能说的事。”
“但,也仅此而已。如裴郎君你这么好的人,谁会不喜欢?”
她紧接着又道,凝视着因她这前半句话而吃惊地抬目望向她的裴萧元,二人四目相交。
“你无须回应,听我说完便可。”她看到他的目光动了一动,微微一笑。
“所以对此,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更不用管我阿耶说了什么。回去我会劝告他的,往后不要再拿我给你添麻烦。你放心,他会听我的。”
“另外,从在甘凉和你相识之后,你帮过我许多。我对你极是感激。我也知道你有正事要做,道阻且长,作为应当的回报,往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勿见外,尽管和我说。我能力或许微薄,但定会尽力相帮。”
“我说完了。先入宫去看下我阿耶。可能昨晚被我气到,有些不好。裴郎君你忙了一夜,应也乏了,去休息吧,我阿耶那里,我代你转述,你不必特意再去复命。”
絮雨向显是听怔了的裴萧元行过敛衽一礼,随即垂目,自他面前经过,快步走了出去。
第62章
匆匆去往皇宫去的路上,絮雨的脑海里,也在反复地浮现着今早和宇文峙叙话的情景。
“姓裴的可没你想得简单。”这是先前偶遇时他曾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她未在意,然而此刻再去看,单就这一句话而言,宇文峙或许并没有说错。
大约因他一直想要寻仇的缘故,他对裴家的事了解得要比承平详细。据宇文峙的说法,当日陈思达和冯贞平背后的人,就是柳策业。如今他们个个以从龙之功身居高位,柳家和冯家也各自成为太子和康王的后台。
“说句大不敬的,也不知道圣人到底如何想的,当年为何不趁着景升太子谋乱的大好机会,将裴家一举给灭尽,斩除后患。裴冀倒也罢了,七老八十,想也没几年活头了,姓裴的可不一样了。就算如今无事,哪日圣人若是没了,无论太子还是康王二人当中哪个继位,以我看,姓裴的都休想有好日子过。”
“血亲之仇,不共戴天。此为无解之题。就算姓裴的认下了,柳策业和冯贞平能放得下心?换成是我,索性反了。与其引颈等着别人不知哪日先落下刀,不如自己先拔刀,别管成不成事,先杀个痛快要紧。”
“姓裴的不是蠢人,岂会连这也不知道。所以我劝你,离他远些,免得给你自己招惹祸患。”
宇文峙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是轻松的,甚至还带几分幸灾乐祸的愉悦。然而絮雨却暗自心惊肉跳。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她入了宫,小宫监告诉她,老阿爷正在等着她。
老阿爷是宫中人对赵中芳的敬称,絮雨闻言敛起心事,急忙随小宫监赶往紫云宫,才到宫阶前,便见赵中芳拖着他的残腿正在大门后的道殿里焦急地走来走去,不停张望外面,看到她身影出现,撇开一个要上来搀扶他的小宫监,忙忙地向着絮雨走来。
絮雨赶忙入殿。赵中芳命宫监退开,自己领她往后面走去,听到她问皇帝状况,愁容满面地低声道:“昨夜公主出宫后,陛下的病便又犯了,老奴叫了太医来,也吃了药,总算稍稍好了些,却一夜不睡,怎么劝都不听,就睁着眼等公主消息,方早上得知公主归来,才放下了心,谁知疼痛又发作了,别说吃食,药也吃不下,叫胡太医施针止痛,也不让,又想吃丹丸了。老奴好说歹说,暂时劝住。公主快去看看吧。”
絮雨听得担心不已,更是懊悔万分。
若不是昨夜她一时没忍住,闯入宫问出那些话,惹了后来的事,阿耶想也不至于又发病至此地步。
她慌忙疾步行至外殿,见五六名太医聚在一起,正低声商议着用药,忽见赵中芳领着这宫廷小画师走进,纷纷看来,面露不解之色。
絮雨也顾不得这些了,自众人身畔穿过,掀开水晶帘子,径直入了精舍。
此处便是皇帝寝殿。
外面天已大亮,精舍内依旧四面封闭,不见天光,只以烛火照明,充满苦药之味,里面也没有旁人,只皇帝一个。他穿着中衣,躺在最内的一张榻上,额前贴着只镇神的药包,闭着目,人一动不动,只发出几道轻微的□□之声。
在絮雨幼年的记忆里,她的阿耶如天神般威风凛凛,是一个强硬的汉子。她何曾见过他如此虚弱无力的模样,奔到榻前问他怎样。只见皇帝吃力地睁开眼,看清是她,立刻停下□□,但表情看去,却似比方才更加痛苦了。
絮雨一时心疼无比,慌忙问道:“阿耶你怎样?你哪里痛?是胸前吗?”
她知皇帝旧伤在胸,是箭矢所留。
“不止那里……全身都痛……”皇帝闭着眼,哼哼唧唧地道。
絮雨想到自己小时候摔倒,总是要拼命地哭,仿佛哭得越大声,疼痛就越能减轻些。急忙道:“阿耶你疼就哼出来,不要忍。”说完转头就要叫太医,却听皇帝有气没力地说:“阿耶不要看见他们了……看见就来气……能治好病,早就好了,还用等到现在,叫阿耶整天半死不活地熬着……”
絮雨被这话激得登时红了眼,劝:“方才赵伴当说阿耶又要吃丹丸。阿耶你要忍忍。丹丸真的不能再吃了。太医们的药再好,也要阿耶你配合才行,多些耐心。阿耶你一向这样,有病不看,硬是拖着,如今把身体弄坏,又怪起太医无用。阿耶你要是有个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了,晶莹的泪夺眶而出,一顿,怕被看见,急忙低头擦泪。
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哭,然而眼泪却越擦越多,忽然此时,听到皇帝哎哎了两声:“阿耶好像好了些?没那么痛了……”
她抬眼,见皇帝已睁开眼在看着自己,瞧去,他面上的痛苦之色果然轻淡许多。
“真的好了些吗?”絮雨依旧不放心。
胡太医精通针灸,能用针法减轻些痛楚。若是疼痛减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再有她在旁监督着,阿耶应当慢慢就能戒掉一发病就用丹丸止痛的习惯了。
“胡太医他就在外面,我叫他来!给阿耶再看看——”说完抹了下眼,转身匆匆朝外走去。
“不用不用!”
皇帝闻言面色微变,一下坐了起来,探身抬手拦着絮雨。
絮雨被皇帝拽住,停步转头看去。只见皇帝一把拿掉额上贴的药包,甩开了,自己人也跟着坐了起来,笑呵呵地道:“阿耶真的不痛了!全好了!不用叫胡太医!”
转眼,他就从奄奄一息的模样里恢复了过来。絮雨放心之余,未免诧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皇帝忽然又皱起眉,自己抓住了榻沿,作势慢慢躺下,口里道:“好像还是有点晕……嫮儿你扶一下阿耶……”
此刻絮雨心里已经雪亮,气得不行,一把擦去自己面上还残带着的泪痕,恼道:“阿耶你这是作甚?你当自己才三岁吗?”
皇帝昨夜身体不适是真,折腾了一夜,才缓回来。早上得知女儿平安归来,松气之余,思忖她昨夜质问的事,又颇觉烦恼,怕她回来还是不依不饶,这才装病,想以此蒙混过关。
此刻见被识破,老脸一热,幸好此殿只有昏光,料女儿也看不清,强作镇定:“你一生气就跑得不见人,叫阿耶怎么放得下心?昨晚疼了一夜,哪里作假?不信你问你的好伴当去!”
絮雨看着面前的皇帝,衣裳发皱,头发胡子乱蓬蓬的,哪还有半点帝王的威仪?气恼之余,心里又觉他有几分可怜,想了想,终于还是忍气,决定不和他计较,绷着面道:“方才赵伴当说你药也没吃。”
皇帝觉察女儿口气缓了下来,忙道:“这就吃。端进来。”
絮雨走出去。赵中芳正等在精舍外,听到絮雨说皇帝已无大碍,要吃药了,松一口气,便叫太医们回去,又送来一直温着的药。
絮雨端入,皇帝喝了。赵中芳再叫宫监抬来一张食案,等宫监退下,笑容满面地道:“公主早膳应也没用吧?就陪陛下一道用些小食。”
案上食物不多,但精洁可口,两样粥品,一甜一咸,甜为杏仁粥,咸为鱼羊粥,还有两盘糕点,几种鲜蔬并果子。都是絮雨小时候在定王府里喜欢吃的东西。
皇帝自己起身,坐到食案前,却不动箸,只望着絮雨。
她迟疑了下,在一旁赵中芳期待的目光之中,终于,慢慢走了过去,陪坐下来。
赵中芳上来服侍。父女各不说话,吃了这一顿多年之后再次同案的早饭。饭毕漱口,撤案下去,絮雨走去,灭了烛火,将帷帐一一束起,再开窗通风。
赵中芳此时捧着梳镜走来,为皇帝净面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