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74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待这一夜更远漏尽,她再一次出现在世人的眼前,她的身份已将不同了。她将是会寿昌公主李嫮儿。

  这件事是由赵中芳和宗正卿二人秘密操办的。明早她穿的衣裳,戴的头冠,此刻便静静展悬在她的寝阁里。衣裳和头冠,在近旁那一架烛火烧得明亮的鎏金九枝灯的映照下,闪烁着莹灿的光泽。

  二更漏动。絮雨沐浴出来,了无睡意,随意掩衣,穿过幽浮暗香的寝阁,掀帘推门,行至露台,漫望前方。

  明月悬在楼顶,近得她若抬手可摘。

  在月光照不到的蜿蜒起伏如龙脊的山巅线下,夜色已是完全笼住这座白天看去葱郁苍秀的避暑胜山。不过半山以下,灯火又变煊亮。此刻,自她所在的这座高楼俯瞰,山麓间如游动着条条火龙,而点缀其间的点点火杖和庭燎,又似天上神仙一时兴起随手抛散在了人间的无数星火。

  阿耶叫她早些睡,明日早起。然而,今夜于她而言,或许注定将是无眠。

  梦中的阿娘,她总是声声叫她勿归。然而她却归来了,甚至明日,就要做回阿娘或许不希望她成为的人。她若是有知,她安魂否?

  还有阿公。一别之后,阿公杳无音讯。他是去了哪里?一个人在外,腹饥可有温粥食,落雨可有檐瓦遮?

  若是知道她的决定,他又会是如何做想?

  在吹来的阵阵幽凉的夜风里,她思绪万千,最后,又牵回到了白天皇帝和青头的那一番“闲谈”上。

  阿耶对他从来就没有放心过。这一点絮雨早就清楚。那一番话,当着她面,阿耶的心思,她岂会不懂。

  而他呢?

  她不由又想起几日前发生过的种种。

  他将她从范家别院带出,他们在西山老翁家中借宿一夜,接着,便是那个多事的盂兰盆会之夜,随后数日过去,直到今夜,此一刻,絮雨忽然感到有些按捺不住。

  纵然不是出于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种种杂想,就算单单只是出于他曾予她的种种关照,她仿佛也是应当和他道别的。

  以叶絮雨的身份,在今夜和他道一声别。

  她返身入阁,下楼自一扇偏门走出去时,已恢复平常的装扮。

  此刻,清荣宫和附近几所宫殿的周围已是完全安静下来,所有闲杂之人皆被排除在外。今夜和接下来将要在此渡过的每个夜间,清荣宫周围,除有定例的明岗一百二十人,还有不知多少的暗哨,共同组成严密的夜间防卫。

  裴萧元不在这里。

  絮雨出宫,遇在宫外值夜的刘勃,告诉她,裴郎君去了朱雀台。

  明早,在行宫之南数里之外一片广阔的山麓平地之上,朱雀台下,将要举行一场盛大的讲武仪式。两万名来自京畿的诸部将士已于数日前集齐苍山,到时,破阵乐后,皇帝陛下将躬自循抚,亲自校阅大军于苍山之南。

  今夜,在安排好清荣宫这边的事后,韩克让便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与兵部以及其余各卫碰头统筹,最后排定明日讲武之事。

  絮雨在张敦义以及他领的另两名侍卫的跟从下,循道往朱雀台的方向去,走不过数里地,绕过一道犹如山门的陂梁,眼前霍然开朗。

  今夜,无数的营帐扎在了这道山梁之后,营房之中,皆为参加明日讲武检阅的士兵。到处燃着熊熊的火杖。看去,全部人马好似刚结束了最后一遍的统合操练,正在退场归营。军官嘶声力竭的吼声,士兵雄壮的回应声,战马在场地上来回奔腾发出的轰轰声……气氛紧张严肃,又不乏亢奋和热血。

  场地太大,人马纵横拔调,天黑杂乱,絮雨寻望,片刻后,终于看到了他。

  他和韩克让还有另些将官模样的人停在一个距朱雀台不远的地方。韩克让挥着手里的刀,向着前方和左右不停指点,看去,像在谈论明日讲武行军的路线。他立在众人之后,身影大半隐没在火杖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并不显眼。

  这时迎面行来几名方解散的士兵,一边走着路,一边说着闲话。

  “大家都在说,明日讲武校阅之前,圣人有件重大之事要宣布,你们知是何事?”当中一人问。

  “不知!我也正想问呢!”另个士兵应道。

  “我问将军,将军竟然也不知道!”又一人道。

  “到底是何事?”伙伴更好奇了。

  “谁知道?罢了罢了,上面的事,连大臣将军都不知道,咱们怎么可能知道。明早便都知晓了!”

  士兵们从她身边走过。她没立刻过去,也停在一处人少灯黑的角落,耐心等待。片刻后,韩克让说完了话,应是解散了,众人三三两两陆续散开各自离去。絮雨看到他又和裴萧元说了几句,大约也是关于明日之事的安排,最后,拍了拍他臂,应是叫他也可回去休息了之类的话,终于,人走了。

  朱雀台附近,全部的人都散了,剩他一个。

  絮雨正要朝他走去,忽然见他转身,朝北而去。

  他出了营,绕过山梁,转上一条小道,来到附近那条名为青龙河的水边。

  河边这时还有不少士兵,或打着赤膊洗澡,或在沐马,嘻嘻哈哈很是热闹。好些人看到他,和他招呼,他也如常那样回话,就这样,沿着河畔,一路往北。

  起初絮雨以为他也是去夜浴的,或想寻个人少的上游之地,但渐渐地,直觉仿佛不是这么回事。

  离营地越来越远,河边人也越来越少,他不紧不慢,还在前行。絮雨转头对张敦义说,她和裴萧元约了今夜在前方见面,此刻要去赴约,叫他原地等待,不许跟来。

  张敦义显然有些不愿,然而在她用命令的口吻又重复一遍过后,只能遵从,停下脚步。

  絮雨继续远远地尾随。此时水边已经空无一人。山月当空,水面泛着粼粼的白光。絮雨看到他忽然停下,仿佛在原地立了片刻,接着,迈步继续前行,再眨眼,人便消失,仿佛凭空不见了。

  絮雨奔到他方才停过的地方,这才发现,前方是片生满了杂草的陂地,再过去,是片野树林。

  她下了坡,在周围找了许久,一无所获。思忖片刻,无可奈何,正要放弃,掉头回来,忽然此时,两道人影从她前方的一簇树影后走了出来。

  距离有些远,林边的月光又疏淡清浅,不能叫她完全看清人的样貌。但凭身形和那人转脸刹那留给她的粗略印象,她还是认了出来,是甘凉的那位何晋。

  如此之巧,白天青头刚提过他,今夜竟然就在这里看到了他。

  他应当是在甘凉,或者东都,而非出现在苍山。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反应,她立刻矮身下去,将自己藏在了近畔一片茂密的野草丛中。

  裴萧元和何晋应当会面完毕了,两人在那里分开。透过草丛缝隙,絮雨看到何晋转身离去,迅速隐匿在了野树林里。裴萧元在原地立了片刻,接着,迈步,很快,也从她不远之外的近畔走过,回往苍山行营,身影消失不见。

  他二人都走了,只剩絮雨一个。

  在风刮过附近草陂野地所发出的不绝于耳的一片窸窸窣窣声中,她只觉自己手心沁汗,心跳得厉害。

  也不知为何,今夜的这个意外发现,或许是亲身所见,竟比她在盂兰盆夜从阿姐口中获悉他去见了李延,仿佛还要令她感到心神不宁。

  在怔了良久之后,终于,她回了神,按捺下她变得愈发紊乱的一片心绪,想先回去。

  刚动一下,忽然,她感到一侧的肩一沉,若压上了沉重而坚硬的铁器。

  几乎是同一时刻,脖颈随之生出来一股透肌般的寒意。

  是一把刀,无声无息地自她身后探来,架在了她温热的颈肤之上。她眼角的余光,已是看到刀锋上倒映月光而暗烁着的一道冰冷的寒芒。

  她闭了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从她藏身的那一团漆黑的草丛里慢慢起身,缓缓地转面,望向了身后那正架刀在自己颈上的人。

  她的眼眸对上了另外一双眼。在对方那幽暗的睛瞳之中,掠过一道异光。执刀的那一只手顿随之了一下,接着,自她颈上收刀,将刀迅速归鞘。

  此时,方才消失在林子里的何晋也去而复返,向着这边极速奔来。

  “叶小娘子!怎会是你?”

  到了近前,他认出她,震惊之下失声唤道,随即硬生生地停下脚步,立在了裴萧元和絮雨的中间。

  絮雨沉默着。裴萧元起初也没说话。何晋两道目光在絮雨身上来回打转,面露迟疑之色,最后他看向裴萧元,带了几分试探似的,叫了他一声。

  “郎君?”

  “无事。她交给我了。你去吧。”

  裴萧元说道,语气平静。

第76章

  何晋目光在他二人之间再次飞快掠过,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他是向着行宫方向去的。

  “为何尾随于我?”

  絮雨望着何晋渐渐消失的背影,一时凝怔,忽然此时,耳边响起这一道问话之声。

  慢慢地,她转回脸,望着面前的人。

  见她闭唇不语,很快,他仿佛意识到什么,朝她靠了些过来,当再次开口,语气已是有所不同,带着歉疚和抚慰之意:“方才吓到你了吧?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他停了下来。

  “你们是在做什么?”絮雨终于发话,困惑地再次望了眼何晋消失的方向。

  “他为何会来苍山?”

  “他今夜刚到。是我伯父差遣他来的。陛下召伯父也来苍山避暑,伯父身体不适,无法成行,故派何叔代他前来谢罪,并谢过皇帝陛下的圣眷隆恩。”

  这自然不是裴冀遣何晋到来的全部内情。但别的,他怎可能和她讲。

  如此解释完,裴萧元接着又道:“近来我也察觉,有人一直在监视我,或许早就开始了。日夜不分,轮班而动,都是老手,行动隐秘,令我有些不便。今夜盯梢之人想必也在,恰好何叔刚到,那些监视我的人,对此应当还不知晓,所以我叫何叔来此等我,我再来,就是想将人引出,瞧瞧到底是谁。方才你尾随我时,对方应当也在后面,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我也没想到,当中有个会是你。”

  絮雨完全没有想到,个中竟会如此曲折。她飞快地环顾四周。

  “不用看了。对方必定已经走了。”他说道,望向她。

  “只是,我不明白,你若有事,叫我便是,何必也如此尾随于我?”顿了一顿,他问,语气略带着几分困惑。

  “盯梢你的人,你以为应当是谁?”絮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追问。

  他看了眼四周黑沉沉的野林,“并不知。”

  他只如此简单地应了一声,语气平淡,然而分明言不由衷。

  她的心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是……”

  她顿住。

  “对不起,是我坏了你的事。”沉默了片刻,她低声说道。

  “无妨。”他的声音此时也变得轻柔了起来,“方才没有误伤到你,便是万幸。”

  “你为何一路跟我?”他又低声地问。

  “西山那天晚上回来之后,你为何总是避我?”絮雨沉默了一下,反问。

  他仿佛一怔,看她一眼,想说什么似的,然而又顿住。絮雨没有催促,只望着他,静静等待。

  片刻之后,终于,她听到他平稳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显然,这是他考虑妥当深思熟虑的答复。

  “公主误会了,我并未避你。是这几日圣驾出京,事多了些。另外,关于那一夜的事,正好公主也在,容我一并向公主请罪。”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是我一时糊涂,冒犯到了公主。若是因我的冒失之举,叫公主有所误会,还请公主恕罪。”

  “你请的是什么罪?你又怕我误会你什么?”絮雨轻声地问。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絮雨看到他向着自己徐徐下跪,双臂撑肩,手掌按地,俯首,端正礼了一礼。

  “请公主恕我当时冒犯之罪。”

  他恭谨的声音和着附近夜风卷过野树林的哗哗之声,传入絮雨的耳。

  絮雨微微俯面,凝视着脚前这向着自己正恭行敬礼的人。

  她不开声,他便始终垂首敛目,半晌,身影端凝,纹丝不动。

  这时,在身后行营的方向,传来一阵步足靠近的靴声。张敦义终究是不敢叫人离开视线太久,此刻领着人一路寻了过来,忽然看到前方草陂月光下的两道身影,一立一跪,凭着身形,他立刻辨出人,心中诧异惊疑,也不敢靠近,示意手下噤声,只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