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顿了一下:“你知他为何对此事如此重视,寄予厚望?”见宇文峙望着自己,将声音压得更低。
“剑南道如今可不止你父亲一家独大。世子你若能做成天家娇客,挟朝廷之恩,对你父亲借机立威坐大,收拢人心,都是大有裨益。”
宇文峙起初低头不言,片刻后,咬牙道:“要我用这种手段去赢人,恕我难从!”
黎大禄为之气结,顿了下脚,犹豫片刻,道:“你难道真的半点也不知晓你父亲的心思?几年前他礼遇叶钟离,这般延揽求士,你道他目的为何?”
他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见宇文峙猛地抬目看来,面露惊色,继续道:“他心思隐秘,这些事自然不会和我讲,但怎能瞒得过我的眼?自然了,不是目下,目下机会未到,但是,等到圣人有朝一日去了,那便说不准了。”
“你的父亲姬妾成群。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我动身来此之前,他的宠姬刚生下一个儿子。世子!你要为自己将来打算!”
“我黎氏系剑南道世家。你的父亲当年求娶你的母亲,就是看中我黎家之势。如今你虽还有母家可供倚仗,但日后,假使郡王坐大,再受妇人蛊惑,寻个借口废你,也不无可能。废嫡长,立庶幼,如此之事,古往今来,数不胜数。你须抓住如今这个机会,借机也扩你的势,叫你父亲不得不倚仗你,将来,一切才都会是你的!”
“舅父定会全力助你。你也听舅父的,此事,照计划便是,勿叫你父王失望。”
“大射礼时辰快到,你收好刀,整理下,随我去!”
黎大禄凝神听了下远处朱雀台方向隐隐传来的号角之声,吩咐一声,打开门,迈步走了出去。
宇文峙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黎大禄往外去的背影,眼皮跳个不停。
慢慢地,他抬起那一只握刀的手,将刀举至面前,盯着雪刃上清晰映出的自己的那一双眼,面庞渐渐扭曲,猛然一个反手,将刀砍向了自己的左臂。霎时,殷红的血沿着刀锋流下,染红大片衣袖,滴滴答答,溅落在地。
“铛”的一声,他撒了手,那一柄染着他血的刀,掉落在地。
黎大禄被身后的异响惊动,慌忙反身而回,走到门口,目睹这变状,一个箭步跨入门槛,扶住宇文峙。
“世子!你这是在作甚!”
他惊骇万分,慌忙压住外甥臂上那一道正不住淌血的伤口。
宇文峙疼得脸色惨白,豆大的冷汗自额头滚滚而下。
“多谢舅父,助我下了决心。原本我还想着,去了再做决定……”
他低低地道。
“世子你说什么?”黎大禄没有听清。
宇文峙闭了闭目。
“父王想做甚,我这个当儿子的,自然无不跟从。唯独此事,恕我不孝,恐怕只能叫他失望了。”
他的身体慢慢歪倒在地,然而唇畔,却浮出了一缕扭曲的笑意,看着面前惊骇又不解的黎大禄,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这一场万众期待的大射礼,终于如期而至。
大射礼的场地,设在圣人来此次日曾举行过讲武并宣布公主归朝的朱雀台前。
广场之上,依周礼,设靶、算筹、用以惩处违礼者的扑杖,以及盛放算筹的虎中、熊中、豹中。这是用青铜铸造的三种兽形容器,照制,只有君王行大射礼才能使用,三种铜兽皆作伏跪之状,朝着朱雀台的方向连排摆开,阳光照耀,气魄威严。
司射,即主持今日大射礼的人,当为德高望重、声名卓著之人。宁王担当此责,自是能够服众。
巳时正,来自诸卫的近万之人,皆已围着赛场列队就位。
伴着悠扬而庄重的大乐,皇帝携公主、百僚、藩君使者以及被邀作嘉宾的众多文人名士,依次列队现身。
皇帝带着公主登上朱雀台,其余人也各自归坐。诸卫将士发出整齐的叩拜之声。
礼毕,有司、执事、监礼官等人各自在赞引的引领下升位,皇帝引众人祭祀五帝以及禹汤武三王过后,宁王登上司射台,朗声宣说,大射礼起于乡射,目的是为教民知礼,敦化成俗。上古天子,更是常以射择诸侯、卿、大夫、士。
射礼,不但考校箭术,倡勇武竞技,更是寓礼于射,乃君子之争。今日圣人效法古礼择士,设这一场大射礼。
全场再次山呼万岁。声止,宁王示意执事宣布大射规则。
今日大射分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为效法古礼而设。分三轮比射,称“三番”,每一轮,竞赛者发四支箭。
一番射,不计成绩,观射士射箭时的姿势和仪态,以及是否遵循礼节。
二番射,以射士实绩计筹。
三番射,射士当呼应音乐发箭,未合节拍者,即便中采,也不能计筹。
在这更重表演性质的古礼三番十二箭后,以成绩最优的八人,进入第二部分特设的比赛。
这才是今日大射的重头,八人,两两分成四组竞技,也没那么多的讲究,效仿军队实战,射士骑射,自由竞赛,依次决出四人、二人后,由最后的两个人争夺大彩。
胜者,今日大射礼之麒麟士。
执事宣布规则毕,宁王执弓挟矢,进献皇帝,随后,大射礼开始。
就在今早,一个消息突然传来,龙武卫中郎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或因求胜心切,在住处习武时竟不慎伤到手臂,且伤势不轻,无法掌控弓箭,自然不能参赛,只好退出今日大射。
作为此前的四位求婚者之一,宇文峙年纪虽最小,但弓马娴熟,家世在当中也颇占优势,故他在赛前的风头虽也被兰泰所盖,但龙武卫上下之人,对他依旧寄予厚望,忽然传出这消息,引发不小关注,众人议论纷纷。等到参加比赛的全部射士现身,列队立于朱雀台,接受皇帝检阅,他果然不在其中,确证消息是真。
别人也就罢了,最多觉得惋惜,因他临时退赛,少了一个看点。但龙武卫之人,对此意外,难免大失所望。
不过,今日失望的,绝不止龙武卫之人。
金吾卫下众多官兵,也是提不起劲。
裴冀上月也到苍山觐拜皇帝,驻留了些时日,等到裴萧元肃清陈思达余党回来,次日他便走了。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少。
就在几天前,卫中有一个说法流传开来。
虽然裴司丞入京后受圣人重用,他和公主此前也早早相识,私交不浅,一度让人以为他便是不二的驸马人选,又传言裴冀此行觐拜皇帝的目的,便是为他求娶公主。然而,皇帝应是有别的考虑,并不愿将公主下嫁于他,故裴冀没等到大射礼毕,便仓促回了东都。
这消息在金吾卫里不胫而走,随后,众人发现裴萧元此次外出归来之后,确实不大看得到人,不像兰泰、贺都他们,每日皆在勤练箭术,尤其贺都,因不知乐礼,还跟着乐师习乐。
对比之下,众人难免对裴萧元失去信心,不少原本投注在他身上的官兵怕输钱,打算改押别人。却不知被哪个多嘴的告到了韩克让的面前,韩克让极是不满,将卫下将官全部叫去,训斥一顿,责骂风纪败坏,卫下之人竟大肆参与赌博,随后下令,不许官兵投注别卫之人。
照如今通行的投注规矩,比赛开始前,可以改注,但不能撤。
也就是说,只要交了钱,庄家便不退。金吾卫里那些投过注的人迫于韩克让淫威,不敢抗命,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运气,盼望此前传言是假,裴萧元能够参与今日的大射之竞。
他若是上场,以他的骑射功夫和士之风采,想要压过别人夺魁,希望还是很大的。
然而,和龙武卫的人一样,金吾卫官兵亦是大失所望,甚至比他们还要沮丧,真真可谓是输人,又输了钱。
在全部参与大射礼的几十人当中,根本找不到裴萧元的身影。
他真的没有来。
今日场上这些获得资格能够参与大射之竞的,皆是来自各卫的年轻俊杰之士,他们头戴弁冠,身着礼衣,腰束饰金的蹀躞带,依射礼要求,列着整齐的队伍,戴扳指、护臂,一手持弓,一手挟着一箭,将另外待射的三支羽箭插在腰上,个个皆是英姿勃发,威武雄健。
在一阵鼓声过后,大射开始。
一番射,相当于个人风采展示,众人无不顺利过关。
二番射,开始决出射艺高下。四箭过后,每个人的射筹各不相同,箭术高超之人,开始领先。
三番射,乐工演奏诗经召南驺虞曲,在和缓而凝重的雅乐声中,每人依次也放出四箭,经监礼官判断,若合乎节拍,计入算筹。
如此三番射,十二箭过后,场上的计筹官们得出名次,送到了司射官宁王的手里。宁王登上朱雀台,将结果先呈给皇帝预览。
皇帝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宁王接回,交给执事,执事当即转向正屏息等待的现场众人,高声宣布进入第二轮骑射的八人。
来自狼庭的阿史那王子、西蕃国贺都王子,以及呼声最高的兰泰,毫无意外,顺利进入骑射。
除了这三人,剩下五位,也都是来自各卫的箭术最为精绝的儿郎,当中便有龙武卫大将军范思明的儿子范亦光。
宁王随后宣布,一刻钟后,骑射竞赛开始。
在满场发出的喝彩声中,承平、兰泰、贺都等人挟弓持箭,各自入场。骑马绕场一周后,显示荣耀过后,八人在场中列成一排,遥遥向着皇帝行军中之礼。
李诲再一次偷偷看向离他不远的皇帝,见他面带微笑,命人传话,勉励八人,随后,他的面色便转为庄严,喜怒不显,是帝王在这种场合下应当有的模样。
然而李诲总有一种感觉,皇帝似乎半分也不曾受到今日这场大射礼的气氛感染,甚至,若是叫他大胆猜测,他总觉得,皇帝心不在焉。
他又望向他的公主姑姑。她今日再次以盛装示人,金饰丽衣,非但没有夺走她的风采,反衬得她愈显乌发明眸,美丽无比。此刻她手持一柄团扇,坐在位上,目光越过了她面前的无数之人,正面带微笑地眺望着远处那一座布置在校场中央的麒麟台。
骑射竞赛所用的箭靶和方才不同,架在这座高台的顶端,上方踞伏一只错金青铜麒麟,麒麟的口中,叼衔一只彩球,球以一根细比婴儿指的绳索缚住,悬在空中。
谁能先将细索射断,取到麒麟口中掉落的彩球,谁便是今日大射礼的最后胜者,曰麒麟士。
整个过程里,除了不允许使用刀剑和暗器,没有任何规则限制。
骑士要在阻止对方成功射箭的同时,力争能让自己胜出。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场面将会是如何的精彩。
麒麟台上,负责裁判的执旌官正在最后检查着靶子,以确保不出任何问题。
那八名参与竞射的人也骑马入场,等待竞赛开始。
他们抽签决定分组,两两竞赛。
随着他们现身,场上的气氛在顷刻间被带到一个热烈的高潮。
然而姑姑此刻看去,竟依然神态自若,与皇帝的凝重,形成鲜明对比。
她是今日的当事人,她可以做到如此云淡风轻,好似置身事外,然而李诲却是坐立不安,在欢呼声中转目,望向看台上的观者。
到处都是人,各卫以旗帜为别,各占一块地方,将靶场围得水泄不通。
李诲寻望片刻,再也忍耐不住,借更衣为由,离座起身,下到看台,在人群里又到处找,终于,眼睛一亮,看到青头,见他离开看台,往校场北青龙河的方向奔去,跑得飞快,忙跟了上去。
青头一口气奔到附近的青龙河畔,这才停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嚷:“郎君!你还在这里浴马!亏你沉得住气!方才韩大将军叫我告诉你,你再不去,卫下兄弟下月就要喝西北风了,大家都盼着你去呢!”
在淙淙的水岸之上,放着一具卸下的马鞍。裴萧元正用一柄鬃毛刷,在为金乌骓梳理着毛发。
金乌骓的四蹄淌在水中,享受着来自主人的伺候,舒服地半眯着马眼,一动不动。
它的皮毛在阳光下油亮发光,好似披了一身上好的黑色绸缎,晶莹的水珠顺着马背滚落,漂亮极了。
青头在他身后嚷,裴萧元恍若未闻,头也没回,继续打理着金乌骓。
这时身后校场的方向,随风送来道道鼓声。
青头知骑射就要开始,顿了顿脚,急急转身去了。
李诲也望了下校场,又听到现场起了一阵欢呼声。
他回过头,盯着前方那道背影,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他发话:“你不去观摩箭法,来这里作甚?”
裴萧元并未回头,只如此说了一句。
李诲只好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师傅,你去休息,我来吧……”
“不用。我自己也是无事。”他道。
李诲第一次跟他学骑射,就听他说过,坐骑于战士而言,极其重要,尤其在战场上,坐骑与同袍并无两样,关键时刻,它或能救人性命。所以他教导李诲,平日若是有空,不妨亲手浴马,而非交给马夫或是奚官。只有这样,才能和坐骑熟悉,并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
李诲沉默了一下。